看着李北海退下,天子沉默半晌,淡淡一笑道:“既然李卿提到了哥舒东煌,那朕索性就说上两句……”

    香气幽幽,轻烟袅袅,太和殿内满眼朱紫、衮衮诸公尽低眉。

    这些得以入殿目睹天颜的大臣们都知晓,天子固然脾气好,且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并非无迹可寻,譬如此刻这般作态,说不得胸中已带了几分火气。

    “哥舒东煌被诏狱征召的事情诸卿想必有所耳闻,镇狱侯能对他一个马匪头子另眼相看,自非无因。朕方才也说了,今年从最西北的腾州向东直到并、剑二州边界均有战事,究其缘由,哥舒东煌离间白戎三大王帐、挑动戎狄争斗的确是有功的。”

    “奈何白戎之中终究是有几个豪杰的,眼见得灭族之祸就在眼前,就此罢手言和以图振作,也在朕的意料之中,至于所谓的一言兴邦、一言祸国,这等事虽史不绝书,朕却是不信的。”

    天子缓缓站起身来:“大周有今日之兴盛,非因一人之力而骤得成功,此皆赖先帝洪福及诸卿之功也,哥舒东煌有功,功不及诸卿。”

    他至此一顿,群臣连忙躬身:“臣等不敢当陛下厚誉,唯鞠躬尽瘁,方可报陛下隆恩于万一。”

    天子微微颔首,继续道:“哥舒东煌以布衣之身,干预大政,不择手段,唯求幸进,却不知庙堂诸公,早有筹算,以致弄巧成拙,使北边多事,其罪非小。”

    这回他未待群臣回应,立刻话锋一转:“然天命在周,万方归心,即便马匪亡命之流,亦有报效投诚之心,朕何忍因噎废食,以哥舒东煌之不肖,峻拒天下英才于万里?此等愚行,朕所不取也。”

    群臣再度躬身称贺:“陛下求才若渴,虽古之圣君,亦不及也。”

    “昨夜北垒是哪个当值?”

    “末将在!”

    众人循声一看,却是北垒中的一位禁军将军,不想轮值之后又来上朝,可以想见必定是天子授意了。

    只见其出班道:“启禀陛下,今日清晨,哥舒东煌已协助末将将金帐单于所赠一千戎骑尽数剿杀!末将已口传陛下旨意,升授其为北垒副将,加都统衔,参赞腾、甘、凉、并四州平戎事。”

    群臣哗然!尤以武将班次中为甚。

    “好一个投名状,这买卖不亏!只不过杀的虽是戎人,终归是麾下一同出生入死的部曲,还真是……”有人点头复又摇头。

    “戎狄素无信义,不过逐利之徒而已,谈何出生入死的部曲?杀也就杀了,你心疼个甚?”

    有人摇头反驳,复又点头:“不过如此行径,我反倒相信他是哥舒麟台后裔了,为将者杀伐果断本属平常,临阵者岂能有妇人之仁?”

    “可这拔擢太速、恩宠太过……”

    哥舒东煌如此际遇,众臣已觉不合常理,谁知今日天子似是打定主意要打破常规。

    “传朕旨意,,哥舒东煌本为神将后裔,智勇皆备,虽流落北荒,犹能心向朕躬,受命以来素勤于王事,虽有小过,无损忠义之心,着加兵部侍郎衔,实授枢密院平戎司掌司使,钦此!”

    哥舒东煌由一布衣而为诏狱校尉,虽权重,不过五品杂官,入京不久即为都统衔北垒副将,虽是空头,实质上没了兵权,却是四品正官,没成想早上才升了官,不过半个上午的工夫又加三品侍郎衔,骤然绿衣换绯袍,升迁之快,即便史书上也不多见。

    更别提实授了他平戎司掌司使,这个位置乃是平戎大军机座下负责统筹谋划的第一等属官,虽没有分别对应西北四州的滕州司、凉州司等那般实惠,更没了禁军中实打实的兵权,却绝对举足轻重。

    这下群臣反倒悄无声息,只剩面面相觑了。

    纵然哥舒东煌冒死挡剑,勉强也算得上是救驾有功,此等封赏亦有些太过,这可不是保全臣子的做法,然而天子一而再再而三如此行事,那就肯定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有这心思,这让不少人骤然想起了当年戚鼎的旧事。

    这是效仿先皇故智,在千金买马骨!

    既然是马骨,用后自然可以弃如敝履,此时又何须顾及什么保全?

    如此一联想,许多人都是脸色微变,心知天子西征之心早定,原本平戎司掌司使另有其人,如今却给了哥舒东煌,可见平戎大军机贺霆威一系怕是要被连根拔起,再要违逆,无异于自绝于圣上。

    众臣当下都是行礼,高呼道:“臣等遵旨!”

    山呼已毕,诸王公大臣皆肃容而立,心知今日的大朝会,只怕才刚刚开始。

    就在此时,已然老神在在、从一开始即默不作声的敖莽徐徐出班,顿时吸引了包括天子在内殿中所有人的注意。

    有人小声道:“我就说今日大朝会似是缺点什么,此时才想起,往日敖公指点江山,声震朝堂,今日却蛰伏良久,却不知是何缘故。”

    “正是如此说呢,早听一些前辈提起,说是孟夫子一去,这朝堂之上,敖公已是再无对手了,此时方出,定有惊人之论。”

    就见敖莽微微拱手,算是行礼,随即取出一本奏章道:“陛下,内阁今早收到一封真定王府八百里加急的奏折,真定王所奏内容重大,臣等不敢擅专。”

    口里说不敢擅专,却将宗室藩王的加急奏折揣在怀里,等到朝会都开了半晌才不慌不忙地呈上,这等事也就敖莽敢做,换了别人,只怕立刻要问一个离间宗室、贻误军机的大罪。

    天子却全不以为意,指着敖莽笑道:“哦?王叔素来持重,既是八百里加急,定然非同小可,你却还要卖个关子,快呈上来!”

    敖莽哈哈一笑,深深躬身,一揖到底:“臣知罪!”

    被他这么一闹,原本朝堂上略显凝重的气立时缓和了不少,敖莽也不等天子跟前的太监过来取,径自走到御座之下,将奏章举过头顶呈递给天子。

    天子本就站在御座前的平台上,这时顺手接过,粗略看了两眼,脸上便露出笑意。

    他眼皮微抬,瞥见敖莽的双手依旧举在头顶,并未收回,顿觉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将奏折一合,随手又扔回给敖莽。

    “正所谓一事不烦二主,就有劳敖卿给诸位念念吧。”

    “臣遵旨!”

    敖莽举着奏折后退几步,转身面向群臣,展开奏折,朗声念道:“臣姬武谨奏闻,先帝洪德年间,白戎启衅、屡屡入寇,致剑北数十万周人南奔,百姓流离失所,填沟壑者,不知凡几。先帝震怒,遂兴王师,大加挞伐,戎人始惧,仓皇西顾。”

    听到此处,群臣均是精神一振,心道真定王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呈递奏折言及西征之事,绝不是无的放矢。

    “然先帝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过略施薄惩,未忍大加屠戮,以期白戎诸酋畏威怀德、恭服王化,至今二百余年矣。臣于北定,亦有所闻。白戎者,蛮野凶顽之徒也,终不知恩义为何物,年年扰边、岁岁入寇,虽为疥癣之疾,犹不可稍加纵容,今惊闻戎人七姓复有狼聚为祸之相,以致西北动荡,军民一日数惊。臣斗胆上奏,望陛下早作决断,奋先帝之余烈,扬大周兵威于西荒,开子孙太平万世之基业……

    果然如此,许多人左右环顾,暗暗点头。这封奏折来得不早不晚,且一贯低调恭顺的真定王骤然发此强音,其中意味不言自明,再结合今日朝会所见所闻,当真是搔到了天子的痒处,果然这姜还是老的辣啊!

    奏折中语句颇有气势,加之敖莽声如洪钟,念起奏折来抑扬顿挫,令人印象深刻。

    “剑州狼胥将军卢怀瑾练兵有方,本部兵马可堪大用,宜选拔精锐充入西征大军,缺额以京师禁军递补……”

    “哦?”

    没等敖莽念完,天子便开口打断:“若朕记得不错,卢怀瑾做这个狼胥将军就是真定王叔保举的吧?王叔这是要挖得意门生的墙角以襄助朝廷啊,不愧是我大周第一贤王!嗯,虚文就不要再念了,只挑这类有用的念便可。”

    “遵旨!”

    敖莽略微躬身,将余下内容大致扫了一眼,接着道:“真定王还说,北定府的北镇禁军为京师北方最后屏藩,不可轻动,但是王府所辖恒山大营并白马、选锋二卫俱为精锐,愿为征西大军前驱,以佐王事。”

    “好!”

    天子听到此处,已是喜动颜色,声调随之高了许多:“好啊,王叔拳拳之心,朕心甚慰!表章所请,本该一概准允,只是兵危战凶,朕总得给王叔留点老底子……这样吧,着剑州狼胥将军卢怀瑾提三千精骑,与恒山选锋卫一同赴京听用,白马卫不动,做好本职即可。”

    “至于三千恒山金枪铁骑……蓟州总兵唐符节与金城将军申屠渊都上表说前阵子与狄人大战,精锐损失颇大,朕便有劳王叔帮忙照看一下蓟州,三千金枪铁骑除留下一卫护卫王府之外,其余悉数调往金城关,把损失不小的骁骑白隼和屯骑红甲换下来补充休整。甘酒泉和穆狮磐都是打老了仗的悍将,闻战则喜,若是不让他们西征,心里怕是不乐意的,免不了要埋怨朕,朕可不做这个恶人。”

    他在御座前来回踱了几步,沉吟了片刻,忽地停下道:“传朕旨意,真定王世子早夭,百年之后无以奉宗庙,朕心悯之。着宗人府于宗室内甄选未成年的佳子弟一人,入继真定王府,以承其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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