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阿追占卜的两样结果对比清晰分明,再战晔郡的事已被放到了眼前。

    军队调整、粮草调集陆续就绪后,正值秋意渐浓的时候。

    王宫灰黑的墙间都时常可见金黄的叶子,青鸾宫中的草木又格外多。阿追一时兴起,让宫人暂且不必急着清扫,留几日再说。嬴焕再来时,便见一道宫门之后,各处都如同铺了一层厚厚的金毯一般。

    因为叠得太厚,干枯的叶子被脚踏过时的声音都没有那么干脆了,听上去反倒绵绵软软,和这耀眼的风景一起,在人心底勾勒出一派华丽却难掩凄清的感触。

    阿追近几日心情甚好,因为苏鸾又来戚国陪她了,衔雪也被苏洌支了过来。三个姑娘正一道在廊下煎茶,乍闻脚步踏过草叶的声响,一并看往院门口看。

    短短一瞬,看清来人后苏鸾与衔雪就都会意地起了身,二人相视一笑,苏鸾又冲阿追眯眼偷笑。

    “……别闹!”阿追轻声一斥,苏鸾就拉着衔雪一道走了,独扔下一份别扭让阿追自己去品。

    近几日戚王常来找她议事,苏鸾看在眼里,总拿一脸兴奋坏笑的神色看阿追,阿追埋怨了几次也无果,苏鸾就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弄得她也总神使鬼差地跟着苏鸾往不太对的方向去想。眼下直至二人从院中出去,她都还在心里发虚,又缓了两息,才从廊下走了出来:“殿下。”

    阿追颔一颔首,疑惑地察觉戚王今日似乎没有进去坐的意思,且也不见带任何竹简缣帛过来,不像是来议事的样子。

    嬴焕静看了她须臾,淡笑道:“军队明日启程,我一会儿就去军营,来跟你说一声。”

    “哦……”阿追正不知怎么接茬,他转身从胡涤手里接了一只长匣过来,递给她,“戚国先交给你了。”

    “……”纵使二人一同理政已有了些时日,这话的分量还是让阿追一滞。她摒着息打开匣子,应是工匠刚将东西制好,白玉制的国玺分了两块,底下的玺文一枚是“受命于天”,一枚是“既寿永昌”。上面雕琢的玉像,一个是戚宫中常用的青龙,一个是神鸟青鸾。

    但虎符不在里面。

    他解释说:“这回出战的事是你提的,调兵又宜快不宜迟,我就先将虎符一同给上将军了。”

    阿追点点头,便要将青鸾的那块玺取出来,他却又道:“两块你都收着吧。”

    她微一愣。

    “虽然说了出战时,国中大事小情由你决断,见一枚玺印也可,但我不在时是最易节外生枝的时候,若出了意外,我的印在这儿,许能帮上忙。”

    他顿了顿又说:“别人不知两枚都在你这里。我在军中下旨还有私印可用。”

    阿追被他说得战战兢兢的,忍不住问:“殿下觉得会出怎样的意外?”她怕有她应付不来的事。

    “……只为有备无患罢了。”嬴焕状似轻松地舒了口气,默了一会儿,神色却还是沉了下去。

    他心事重重地叹气道:“战事如何你卜得清楚,却不能为自己占卜。我这一战必定无事,但你……”他看着她的神色,很怕将心底的担忧说出来,在她听来就又成了引人厌烦的示好,便哑笑改口道,“总之你小心为上。如有心思不正、对你不利的,你可先行除之,不必有所顾虑。”

    然后他带了几分开玩笑似的语气说:“没有哪个职位非要留着哪个人坐不可,你除掉谁,咱们戚国都还有旁的贤能之士来顶替。”

    “咱们戚国”,这四个字轻描淡写而出,犹如一柄拂尘般在阿追心头一掻。

    她莫名地怅然起来,抬眸看看他,秋日下午和暖又不刺眼的阳光下,他笑意殷殷的望着她,从容不迫地交待着家国天下的安排。好似不论出了怎样的意外,他都可以应付得游刃有余。

    她怔怔地忆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他身中邪术,她在他帐中时常能见到他一边咳血不止一边交待军队如何安排。

    然后他擦掉嘴角的血迹后,还会扭过头来认真地跟她埋怨:“士可杀不可辱,这甘凡行事太小人……你们弦国这都什么人啊?”

    .

    军队在次日便离开了朝麓。其实从此处离开的只有两万余人,余下的兵力调自各地驻军,沿途回合,然后齐赴晔郡。

    可即便只有两万余人,看上去也还是浩浩荡荡的,气势慑人。

    阿追站在城楼上目送他们离开,身后是数位重臣,城楼下还有许多朝臣与贵族。但这么多人站在一起,却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动静,好像即便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此战必会大捷,此时也还是心情沉重得很。

    连阿追都无法从这种沉重里抽离出来,她静静地看着,看着前面的旌旗远了、骑兵的阵型远了,再到最后,连末尾处的士兵也看不清楚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在沉重什么。这些人其实与她并没有那么多的关系,即便现下她与戚王同掌一国,戚国的成败其实也对她并无多大的影响。

    哪怕戚王死了,她也还是可以去其他地方谋士,她担心什么呢?

    阿追轻吁着气,摇摇头,到底克制住了没让自己再顺着苏鸾想看热闹的方向去想。她转过身走下城楼,眼前的那许多人恭敬而小心地颔首后退,让出一条道来。

    她突然觉得或许该说些什么。

    停下脚步静了一会儿,她抬眸朗声道:“殿下会平安归来的。”

    语罢想了想,又心绪微乱地补充道:“将士们都会平安归来的。”

    此后数日忙得焦头烂额。

    戚王发话将国事留给她,从前戚王亲征时会禀去军中的大事小情便都呈到了她这里。阿追恨不能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才好,感觉自己每时每刻都忙得连走走神的工夫都没有。

    每天料理晚事情后都觉得疲惫不已,可上了榻后,她又睡不着。

    她闭上眼就会无可抑制的胡思乱想,担心军队出什么意外,比如会不会粮草不足?会不会遭遇偷袭?会不会再潜入一次刺客?

    其实她是最不该为此担心的一个,前前后后的占卜都是她亲手做的,而且军中也每隔两日便有例行的禀报传回来,让她知道军队的动向。同样,朝麓城中要紧的安排她也着人细致地记录后呈至军中,让戚王知道。

    可阿追还是觉得心里发空,少点什么。

    她好似越来越忍不住地想要写封信过去,却又十分清楚这信写了也没什么用——她想问的事其实在那些回禀里都已经写得一清二楚了,无论她写信问谁,得到的回信里所述的,都不可能比那些例行回禀更细致。

    是以阿追为此专程从榻上爬起来后,却在案边悬着笔琢磨了很久。久到墨汁在笔尖上一点点积起来,缀成了个珠子又砸下来,将洁白的缣帛一角砸出了一汪墨渍。

    阿追叹了口气,笔终于落了下去,毫无意义地问了一句:万事皆安?

    墨迹晾干后她叫来信使,将缣帛折了几折后信手递给他:“呈交戚……”语出蓦地一挑眉,“呈交上将军。”

    信送出去后她平心静气了一阵子,安心地躺回去,过了会儿又坐起来,叫来宫人:“明日一早去知会庄丞相,我要择日祭拜月主,为军队祈福。”

    .

    戚军大营。

    如若正常行军,再有十日便可抵达晔郡了。一切皆已安排稳妥,主帐中虽每日早晚仍会各议一次事,但已都是些小安排,在朝麓的事情禀来时,众人也一并听一听朝麓的动向。

    这日晚又送来的朝麓禀报是庄丞相亲自写的,比以往的内容多了一些。嬴焕一时心弦紧绷,接过来一看,才见是阿追要祭祀月主,关于祭礼的各项事宜、开支都在这次的禀报里,所以才显得格外长。

    他松了口气,见那信使手里还捧着一方缣帛,便问:“那是什么?”

    “国巫亲笔。”信使回道,嬴焕心中一喜,下一句便传进耳中,“是呈交上将军的。”

    “……”他面色微沉地点了头,信使行到雁逸身边,雁逸便接了信。

    戚王不由自主地侧眸去看,想看看缣帛背后有没有透出什么笔迹来。他一边想问阿追写了什么,一边又怕无关公事而是私下里亲密的询问……那他便不想知道了。

    却见雁逸看了一眼便扑哧笑出声来,帐中的另几位将领见状都一愣。戚王面色阴晴不定地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问了:“写了什么?”

    “……”雁逸摒了笑,正正色,将缣帛呈了上去。

    娟秀而熟悉的字迹激得嬴焕眉心一跳。

    万事皆安?

    却不是问他,只是问雁逸。

    “哦,无事便好。”他平缓着气息看向别处,淡声道,“上将军记得给她回信。”

    他深深地缓了一息,刚理好心绪欲继续议事,另一信使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主上!”

    众人齐看过去,嬴焕蹙眉:“说。”

    “主上,雁……雁夫人不见了!”那信使跪伏在地气喘吁吁,“行宫那边说,夫人说想出城散散心,出城后又说想自己在河边待一会儿,让旁人都退开,过半个时辰回行宫。可半个时辰后护卫去找她,人就不见了……他们在一座石桥下见到些许划痕,似是藏过船。”

    雁逸悚然惊住:“她去了何处?”

    “小的不知……”信使心虚道。

    嬴焕压住心惊想了想,蹙眉道:“那是哪条河?”

    “是……”那信使想了想,“是蠡州南边的项伏河。”

    嬴焕与雁逸同时呼吸一窒,相互一望,谁也没能掩饰住惊惧。

    项伏河,是徊江四大支流中的一条,而徊江流经各国。

    再者,项伏河还直接流经朝麓城前。

    他第一次救起阿追的地方,其实也是徊江的这一条支流的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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