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鸦雀无声,阿追尽力压住愕色:“什么意思?”

    “廷议啊。”嬴焕回看着她,气定神闲,“若不与我同坐,你坐何处合适?”

    他这般一问,她倒也答不出了。虽然她不是“一国之君”,不该坐在上头;可如按“戚国臣子”算,与文武重臣同坐,似也不太合适。

    一时间阿追有一种被他诓了的错觉——昨天他说朝臣请她一同议事,她就答应了;今日到了地方才得知坐席的安排,又不好扭头就走。

    可她细想想,却也说不好这里面孰先孰后,如当真是朝臣提出请她在先、而后他才这样安排……倒也算不得他诓她了。

    阿追斜睃了嬴焕一眼,他正微笑着呈现一脸无辜的模样。她猝不及防地怔了那么一瞬,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因为这样的原因怔住了——她觉得他真好看。

    于是阿追撇了撇嘴,心里呢喃说“我也未必就不配那位子”,就心安理得地入座了。

    他让她先挑,她就挑了右侧的席位,刚落座就噙笑向眼前离得最近的人打招呼:“上将军。”

    嬴焕眉头微挑,睇一眼雁逸又看看她,心下暗劝自己还是不要跟她较这个劲为好。

    安静了好一会儿,满殿朝臣才从“多了个和主上并位的人”的震惊里抽回神来,相互看了看,终是庄老丞相先上前禀话。

    他将竹简交予胡涤,胡涤边呈给戚王,他边道:“晔郡一地战至一半突然撤军,然则上一战时,班军损伤颇大,是以……”

    “哗啦啦”地一声响,庄老丞相抬头看去,见国巫正将数颗五颜六色的小石倒在桌面上。

    阿追扯着嘴角有些窘迫。她已然尽量放轻了,奈何取出时石头相碰总难免有声,她颔首道了声“丞相莫怪罪”,戚王点头:“继续说。”

    庄老丞相清清嗓子,续说下去:“是以班王也不愿再战,意欲休战讲和,使节已于昨夜赶至朝麓,该当如何,请主上示下。”

    “一时的讲和没什么意思。”嬴焕将那竹简接来扫了一眼,见是使节递来的十分客套的和谈辞令便不想多看,刚一卷上又忽地回了神,伸手递给了阿追。

    阿追:“……”

    她接到手里正读,听得他问道:“上将军怎么看?”

    雁逸静了会儿,道:“我军尚不需停战修整,再者先前连吃了十二场败仗,目下初逢胜仗,正该是一鼓作气鼓舞士气的时候……”言及此他沉吟了片刻,又说,“不过既已撤回,暂且停战倒也无妨,有两地的驻军禀说粮草有些不足,如能修整一二,正可补齐粮草。”

    “如果真的休战,戚国下一战要攻下晔郡,便难多了。”平淡而清晰的女声在殿中一荡。

    众人看向与戚王并列而坐的女子,不约而同地又鸦雀无声了。

    阿追的目光从案上的小石上收回来,信手一拨将摆开的石头打乱。黑底红纹的曲裾衣袖轻搭在桌沿上,她缓了缓神,向戚王略侧了首:“班王要停战是真的,但停战的这些时日,他会说服皖国加派人马,皖公会在一个半月后动摇答应。而后两国皆会将军队压在东荣,如若晔郡再次开战,他们增兵会比戚国快得多。”

    她说得心绪多有些矛盾——毕竟不久之前,她还在借班国的手报复戚王。

    定了口气,阿追还是续道:“是以如若直接休战,戚国到时虽仍能夺下晔郡,但会多折损三万多人,另外殿下会受些伤……”

    这是她方才未看完的画面,现下说到此处,阿追便又闭了眼重新翻小石。

    殿中一片安寂,众目睽睽之下,众人见国巫睁眼看了短短一瞬蓦地双颊骤红,迅速地将双目挪了开来。

    而后她咳嗽了一声:“总之这样确是不太好。若要休战,不如攻下晔郡再休。攻下后添十万驻军过去,班皖两国便不敢造次。”

    嬴焕好奇地打量了她须臾,还是忍不住压声问:“你看见什么了?”

    “……”阿追一横他,他探身稍凑近了些:“我受的伤很重?”

    其实并不是,胳膊中了一箭而已。但她方才在幻境中看见的,是他躺在榻上养伤,她在旁边端着药碗在喂他药。药匙送到他口边,他张口要喝她又不厚道地抽手避开,成心不给他喝……

    阿追深呼吸,执拗地对自己说绝不可能与他相处得这样融洽,又看看眼前不远处这张脸上的一脸好奇。

    她也倾身凑近了几寸,半挡住嘴,一本正经地肃然道:“我看到殿下您被阉了。”

    “……”嬴焕面色瞬间白了。

    她满意地看着他倒吸冷气的样子,又添了一句:“真的,所以殿下您若非要现在休战……”

    “攻下晔郡再休战。”戚王立即朗声道,缓了口气,又说,“听国巫的,攻下晔郡再休战。”

    武将们齐应了声“诺”,抬眼,就见国巫偏头掩嘴“嗤”地偷笑了声。

    然后主上面色很不自然地横了她一眼。

    这日议事大约议了一个时辰,无事可禀时见戚王暂没有离开的意思,众人便先行告了退。

    “上将军留步。”戚王道,刚往外退了两步的雁逸停住脚,静等着旁人离开后,揖道:“主上。”

    殿中因突然少了人烟而显得格外安静了些,阿追仍在为刚才戏弄了戚王一把的事心里悠哉哉偷笑,她低头掩饰着笑意,正假作翻看眼前的竹简,就听戚王道:“旁人先退下。”

    宫人们便也退了下去,她知这是有事,怔怔神,看看戚王又看看雁逸。

    嬴焕短吁了口气:“有件事要问上将军。”

    雁逸一滞:“主上请说。”

    “阿追遇刺的事还没查明白,她自己梦到了些事情,许与此有关。”

    雁逸心弦一绷,刚放下的手不自觉地贴近了腰间佩剑。待得定下神,又维持住从容,后脊却一阵阵冒着凉汗。

    如果阿追梦到了雁迟……

    他强定心神静听着,听得戚王道:“本王中甘凡的邪术时,你去乌村请他们出山,莫婆婆同你说过什么?”

    雁逸蓦地一愣:“莫婆婆?”

    “是的,她有没有同你说过什么话?”戚王目光如炬地睇着他,转而一笑,“阿追梦到此处就听不清了,又怕是关乎此次的事情,只得问一问你。”

    阿追胸中一滞!

    她是当着他的面明言过莫婆婆同雁逸说过什么的,他却这样模糊发问,或是不信她,或是不信雁逸。

    “殿下……”她微懵地想解释什么,耳边响起了雁逸的声音:“没说什么……”

    她蹙眉看过去,雁逸皱着眉头,边回思边答说:“她说料到主上会差人去请他们出山了,但没想到是臣这个上将军亲自去,还说……还说感谢臣跑这一趟。”

    戚王颔首:“没了?”

    “没了。”雁逸笃然摇头,顿了顿,又道,“臣没听出哪句与此番行刺的事有关。”

    阿追心弦骤然一提,难掩几许讶异:“上将军……”

    戚王只一笑:“没有便罢了。”

    雁逸一揖:“臣告退。”

    “嗯。”戚王点头,沉吟片刻,却又说,“那刺客暂还未招出什么,本王想他一直在军中,兴许孟哲君更为了解,若得空,你不妨去审一审试试。”

    “诺。”雁逸拱手应下,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再一揖,告退出殿。

    阿追自他答完莫婆婆所言的话后便冒了一身的冷汗,强自维持着从容,待得见不到他的身影了,即道:“不可能!我当真梦到……”

    戚王的目光斜睃过来,她莫名的心虚,蹙眉又说:“我绝没想过要用害上将军来报复你!”

    她昨日一时懵住,觉得或许有潜意识作祟搅扰了她的梦境,便没反驳姜怀说的话,事后认真想来却十分确信自己连这般的潜意识也不可能有。

    嬴焕闲闲地又看了她一会儿,啧了声嘴,将目光投向殿外:“我也觉得你不会害他。”而后他以手支颐,手指在额上敲了敲,终于还是懊恼地看向她,忍不住道,“可你能不能不要总当着我的面表示你对他多信任、他对你多要紧?”

    她还总有意无意地拿他与雁逸做着对比说。嬴焕说罢认真地看着她,期待她答应。

    “……”阿追清了声嗓子,无甚情绪道,“没有谁对我很要紧,别想太多。”

    反倒成了他多心了?

    嬴焕闷然,见她继续读案头的竹简不再理他了,自己也只好拿起手里的竹简来读。

    深呼吸,不置气。

    .

    城中大牢。

    狱卒见上将军亲自来提审犯人,边点头哈腰地奉承,边备好刑房请他进去稍候。

    片刻后犯人带到,直接绑到木架上,掌刑的狱卒正要进来,却见上将军摆手道:“旁人都出去吧,我先自己问一问。”

    众人便都退了出去,房中安静得只余炭盆中偶尔爆出的哔剥声。

    雁逸注视着眼前的刺客,长长地缓了两息。

    那人抬了抬眼皮,嗓音嘶哑着一笑:“上将军……”

    “你不用说,我知道是谁指使的你。”雁逸平淡地睇着他。

    然后,他压制住不安道:“你有一儿一女,我保他们一世荣华富贵。”他边说边摸出了匕首,“但是我需要你咬舌自尽,是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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