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一路风景没有春江秋水也没有繁华簇开,冬天的风同一个耄耋老人,拖着沉重步履,踉跄而行,拂落最后一丝生机,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好似疏松的骨骼之音。

    骆十佳的脸贴近车窗,想要看清外面的风景,谁知一口热气在窗上汇成一副抽象的图案,外面的景色成了模糊的萧瑟廓影。手指触上那片雾气,指腹下意识在那上面画了一个笑脸,那是小时候最爱做的事。

    长安和骆十佳都坐在后座,长安一直紧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事情。一车四个人饿着肚子,除了上厕所和加油,几乎一刻不停地开到了西海镇。

    第二次来,不论是谁都轻车熟路,柴真真家后面那条沟渠因为温度太低已经结成了冰,泥泞的道路也变成了冻泥,走上去又硬又滑,比上次更加艰难了。

    他们到的时候,柴真真正掀了帘子,端着一盆水走了出来。见到他们,柴真真也没有太意外,泼了水就进屋了,没有关门。

    沈巡和韩东心系那笔钱,率先钻了进去。骆十佳跟在后面,她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长安始终蹲在外面,没有要进屋的意思。

    “不进去吗?”骆十佳问。

    长安摇了摇头,有点难以启齿地说:“上次我那样对待她,她肯定很恨我,我不想进去激怒她。”

    长安变了,没有了那些棱角,不再尖锐,会为人着想,相处起来也很温和。明明是变好了,可骆十佳却有点心疼,这一路的许多经历的都是那么艰难,长安却都撑了下来。人都是此,因为痛而成长。

    骆十佳张嘴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回头又看了长安一眼:“那我进去了。”

    “嗯。”

    骆十佳向台阶上走了两级,长安又唤了她一声。

    “十佳。”她没有连名带姓的叫骆十佳,而是以一种朋友的方式唤着骆十佳的名字,骆十佳心头一颤。

    “帮我带一句‘对不起’。”长安眼眶红红的:“我哥不在了,果她愿意,可以跟我回西安生活。”

    “好。”

    ……

    柴真真的房子虽然简陋,但屋内烧了炕,总归是比室外要暖和一些。

    柴真真对沈巡和韩东还算客气,大约因为他们都是长治的朋友,虽没说什么,但她这次还是好好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

    见骆十佳进来,柴真真又去拿了一个杯子,被骆十佳拦住:“我不喝水,谢谢。”

    柴真真也不再坚持,回到炕上坐着,身上仍是那件军大衣,下摆穿得有些黑,大衣上还有两个烟头洞,看上去十分颓废。瘦削的她缩在大衣里,即使不说话也显得楚楚可怜。

    “是长治要你们来的吗?”柴真真喝了一口水,视线还是低低的,也不知她在看什么。

    提到长治的名字,三人都陷入了沉默。见大家这个反应,柴真真抬起了头。

    “他是不是和他前妻和好了?”想来柴真真一个人已经瞎琢磨了许久,说放下了,却从来没有真的放下过。

    沈巡和韩东都低下头去,最后是骆十佳艰难说出了真相。

    “他死了。”

    “谁?”柴真真似乎没听清楚,也好像是没弄明白。

    骆十佳握了握手心,又说了一遍:“长治……他死了……”

    “噗嗤——”柴真真觉得骆十佳说得实在荒谬,忍不住笑了出来:“为了甩掉我,至于这么咒自己吗?不就分手么?我柴真真还会赖着他不成?”

    柴真真手一拂,带倒了刚放下的茶杯,水顺着桌子流了下来,她手忙脚乱地扯了抹布擦着。

    “你们走吧,回去告诉他,要分手就分手,不用在这编剧本。”

    一直没说话的沈巡将一直揣在身上的汇款单拿了出来,放在她置物的矮柜上。

    “他出事之前,给你汇了一笔钱,我们来是想问问你,这笔钱在哪里。”沈巡顿了顿声:“矿里出了事,需要钱来茨隳馨锩Α!?b />

    沈巡的话一下子就激怒了柴真真,她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们这意思是我骗你们,吞了你们的钱?”柴真真气极了:“我今看病的钱都是我自己挣的,和他没有关系!他也没有汇钱给我!要真汇了我还会住在这里吗?你要他来,我们亲自对峙,看看他有没有给钱我!”

    “他来不了了。”长安绝望的声音冷不防从门口传来。

    她掀开了布帘,有些拘谨地站在门边,并没有往里走。她看着柴真真,眼中有潋滟的水光:“他们没有骗你。长治真的不在了。”

    长安咬着嘴唇,半天才艰难发声:“他被人害了,人压矿里了。”

    长安低低的哭泣声将屋内的气氛带向了前所未有的低落。连自诩坚强的两个男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持续的沉默终于被一直没有说话的柴真真打断了。

    她瞪着眼睛,她生病已久,双颊瘦到凹陷,瞪着眼睛的时候,眼珠子都仿佛要跳出来了。

    “滚。”她突然就发了狂,将桌上的杯子向他们的方向砸来:“滚——都给我滚——”

    ……

    不论柴真真何发脾气,他们都不能放弃,这也许是最后的希望了,不到黄河,谁也不肯死心。

    韩东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大约是烟草的味道太迷人,一贯不爱抽烟的长安也要了一根。

    大家都愁眉不展,骆十佳站在沈巡身边,问他道:“打算怎么办?”

    沈巡眉头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远处广袤的高原空地:“走一步看一步,果真不在她这里,那就再想办法。”

    骆十佳正准备再说话,一个鬼头鬼脑地男人穿过了很长的沟渠窄道找到了柴真真的家,见门口这么多人,还有男有女,一时也有点踌躇不前了。

    他鬼祟地敲了敲柴真真的门,低声问着:“真妹儿在不在?”

    此亲密的三个字,却从一个面目丑陋衣衫破旧的中年男子嘴里吐出。不需要介绍什么,四人已经明白了这人的身份。

    “滚——”屋内传来柴真真愤怒的声音。

    男人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离开了,一路嘴里都在嘟囔着脏话。

    污言秽语,让人听了就很难受。

    一直等也不是办法,长安起身:“我去和她谈谈吧。”

    “能行吗?”

    “死马当活马医吧。”长安眼眶红红的:“希望她还对我哥有几分感情。”

    ……

    ***

    柴真真知道那四个人都没走。除了那个叫骆十佳的律师,其余三个都是长治这一辈子最在乎的人。他们说长治死了,光是听一听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才28岁,怎么会死了呢?

    人在经受苦难的时候,支持着支撑下去的,往往是过去最最美好的回忆。至少有岁月可以回忆,也算不枉此生了。

    近来身体越来越差,想来也是时日无多,说恨长治,最恨的不过是他不告而别。柴真真近来总是梦见他,梦见他说娶她的时候,那傻气的表情。

    他死了吗?他真的死了吗?

    矮柜上有沈巡放下的汇款单。柴真真颤抖着双手看了一眼那张汇款单,单子上有她的名字,以及中间遮了几位的银/行账号。末尾的那几位数字,柴真真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这个账号不是她自己开的,也不是她常用的,熟悉的是,这个账号是长治开的,是给她开的。

    开这个账号的时候,长治说,以后他有大的进账都打在这个账号里。不然他老婆知道了,肯定会闹着要分一半走。

    他们这份感情说起来总归是见不得光,没有任何法律的保护。长治怕她受苦,总是处处为她着想。

    过去她也曾为此感动,可她从来没想过真的要花他的钱,她原本也不是什么拜金的女孩。后来长治不告而别,她只顾着恨他,早忘了这事了。这账号留的是她以前的手机号,她到了青海以后换了手机号,也忘了去银行变更。

    她又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他真的会往这个账号打钱,又怎么会想到,打完这笔钱,他就不在了?

    手上紧紧攥握着汇款单,胸口疼得几乎都不能呼吸了。

    门口传来笃笃敲门声,“真妹儿”三个字被一个猥琐的男人用带着方言的声音喊了出来,柴真真只觉得喉间一阵腥甜。

    几乎是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吼出了一个“滚”字,剧烈的咳嗽因为激动的情绪几乎停不下来,直到那阵腥甜从喉头吐出来,落得她满手都是……

    车上坐满五个人还是略显有些挤,沈巡一行人都有些紧张。柴真真这一昏倒真让人措手不及,要不是长安进去找她谈,甚至不会知道她的病情已经这样严重。长安和骆十佳小心翼翼扶着她,她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形,好像只有军大衣的重量一样。

    这里路况也不算太好,坑坑洼洼的,颠簸不停,镇医院也没多远,沈巡却好像开了很久。

    柴真真在抢救后醒来,好像将至大行,整个人形容枯槁,眼中灰混无光。

    长安从水瓶里倒了些热水,用刚买来的毛巾沾了热水给她擦着手上已经干涸的血。柴真真一直没有说话,睁着一双没什么神的大眼睛任由长安摆布。

    骆十佳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喝口水,她没有理会,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长安,良久,她才讷讷问道:“长治……他真的走了吗?”

    “怎么会这样?”不等长安回答,她脸上已经倏然淌下了热泪:“老天是不是在耍我?他怎么会死?他不是抛弃了我,怕我拖累他吗?怎么会死了?这叫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对不起他,我做了那么糟的事,他是不是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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