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又是一朝杏花微雨时。

    楚国,郢都王城夯筑城垣,高宽相等,坚实稳固。为引水入城,方便行舟,城外更是建筑了水门。城门分为三门道,中门最宽,边门窄,实行人车分流的方式,交通秩序井然。城中,贵族府邸居东,冶炼制陶等作坊分布于西南方。

    入夜时分,一辆马车踏着月光从城垣右侧边门驶入,平稳地穿行在寂静的街巷间,最后停在了位于东区贵族府邸尾端的屈宅门口不远处。

    马车夫勒马停车,回头,用兴奋的语气招呼着车内之人,“小君子,咱们到家了!”

    车内人闻声,撩起帘子,露出一只白皙而又骨节修长的手,而那手的主人则是个如玉少年,秀眉星目,乌发蓝衣,虽稚气未脱但却有了几分俊逸洒脱的气质。少年向外探望了一眼后,优雅地拂着衣摆走出车厢,轻轻跃下马车,下车后,却站在原地迟迟未动,仰头看着斜前方正对着他的那处大门紧闭的宅子。那宅子石砌的围墙被新雨洗得干净光泽,墙角下种着一排翠竹,重新刷过漆的淡红色木质大门在满月的银辉下显得优雅而静谧,少年轻声读着木质匾牌上的楚字:“雅趣……”声音清朗,似呢喃,又似浅吟。

    车夫牵着缰绳,站在少年身侧,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向面前的宅子,解释道:“小君子有所不知,瑶姑姑女儿半年前托人捎来口信说是惦记母亲孤身一人无所依靠接她去秦国团聚,这才卖了酒肆。”

    屈宅临墙原是间专门为贵族所开的酒肆,前主人名唤尚瑶,年轻时在楚王宫做过乐师,后来离宫与丈夫经营这家酒肆,达官贵人是这里的常客。

    “原来如此。”秀眉微皱,少年语气中竟有些失落不舍。离开这半年,世事当真变化许多,而他竟然都没有机会同相处多年,一直照顾着他的瑶姑姑道个别。

    车夫似乎也看出了自家小主子心情低落,连忙又说道:“不过这家人也是奇怪,开了这个什么茶舍,几乎没人来,也没见过主人,就时常能见到一个同您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女,和一只肥胖的黄斑猫。”

    听罢,少年浅浅一笑,没有答话,又看了眼那木质匾牌后径直向屈宅大门走去。

    屈宅乃是曾经的三闾大夫屈原的别宅,而少年则名唤宋玉,是屈夫子较为得意的门生之一。当年只有八岁的宋玉被屈原收为弟子后,孤身一人离开鄢邑来到郢都,就一直住在这屈宅中,如今七载已过。

    半年前,在楚怀王惨死秦国多年后,楚王竟要破坏齐楚联盟,与秦、赵、魏、韩、燕等国联合攻打齐国,屈原直言进谏,言明秦国之所以不敢擅动,乃是因为忌惮齐楚联合的实力,一旦齐国被灭,那么楚国势必会成为秦国的下一个目标。岂料,楚王听信他人挑唆,丝毫不理会屈原的谏言,竟是将他再次流放。流放之地遥远,宋玉因担心恩师舟车劳顿身体会吃不消,遂沿途陪同照料,直到半月前才从陵阳出发返回郢都。

    听到马蹄声却迟迟不见归人,奴仆们纷纷迎了出去。宋玉一只脚刚刚迈进大门内,便见到迎面走来的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妇人。老妇人名唤郑姜,头发花白,身材伛偻,在婢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向门口走来。

    宋玉见到郑姜,连忙快步迎上前去,取代婢女搀扶着郑姜缓步走在从门口到正屋的那条碎石小径上。小径旁的梨花,一树树,一枝枝,繁花胜雪,香气清幽淡雅。

    “祖母,家中近来可都好?”

    “好,一切都好。”见到思念已久的人儿,郑姜是喜极而泣,声音都有些沙哑,苍老干枯的手轻轻拍了拍宋玉搀扶着她的手。宋玉自八岁来到郢都便一直由她照顾起居,她待他如同自己的亲孙一般,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孩子,擦了擦眼泪,欣慰道:“半年多不见,小君子可是又长高了许多!”

    “祖母,子渊长大了,自然会长高。”宋玉微微笑着,语气中透着责备和心疼:“夜深露重,您又何苦迎出来!”

    “祖母见你回来啊,高兴,哪里还坐得住。”郑姜的视线仍旧凝在少年脸上不愿移开,彷佛在害怕此时的他只是梦中的幻影一般。人越是老了越渴望着儿孙绕膝,越是会惧怕死亡。她眼巴巴地盼得宋玉回来,这半年来,郑姜每日每夜都在害怕,害怕自己哪一日会撑不住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可您的腿……”看着郑姜蹒跚的步子,宋玉心里很不是滋味,半年前他走的时候,郑姜虽然腿脚不灵便,但还不至于需要别人搀扶着。

    “唉,人老了,不中用了。”

    宋玉抿了抿唇,心下一沉,再看看身旁苍老的妇人,难免伤感,他长大了,可记忆里慈祥又严厉的祖母却在一天天老去。“几日前归家时听我母亲说鄢邑曾来了位名医治疗腿疾很有方法,过几天,我便去寻他来为您诊病。”门口到正屋其实距离不远,但为了照顾郑姜配合着她的步子,宋玉走得也极慢。

    “不用,不用,自己的身体我还能不清楚,老毛病了。更何况是王宫里的医官都治不好的病,一个游方之人哪里能行。”郑姜连连推却着,饱经风霜的面容爬满皱纹,但好在还算耳聪目明,也没有因为年纪而大犯糊涂。

    宋玉哪里肯依她,“总是要试上一试的。至于您身体状况如何,自然是医者的话才能作数。”

    “你这孩子!”郑姜见拗不过宋玉,又不舍得他再去鞍马奔波,只得无奈笑道:“只要你在祖母身边,祖母一高兴,也许这病就好了。”

    “好,以后子渊哪里也不去,就陪在祖母身边。”精致的面容上难得露出几丝孩子气的表情。

    郑姜笑得合不拢嘴,停了停,又问他道:“屈夫子呢,他可还好?大王何时召夫子归来?”

    笑容突然僵住,宋玉皱了皱眉头,却不露声色,依旧语气平和地回道:“老师也好,他托我告诉您要保重身体,他不日即归。”

    “好,好,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郑姜用衣袖抹了抹老泪,“大王总算是明白了夫子的苦心。”

    见郑姜不在继续追问,宋玉暗自长舒了口气,秀眉紧锁,因为说了谎话耳畔微红,好在夜色已深看不清楚。其实他心中清楚,令楚王改变流放的诏令其实很难,如今朝中局势,楚王听信小人之言,不明忠奸,不辨善恶。自两年前,从秦国迎娶新妇后,本来有实力压制秦国的楚国却在秦国面前极尽谦卑之态,着实令人扼腕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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