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半年前为王氏夫妇扫墓归来后,言语间曾提到过她的祖母,那也是十年来她头一遭在清音面前说起自己的过往,只是那时天气寒冷又刚刚下过雪不适宜上山,清音便没有带着她回孤山祭拜韩媪,如此一直耽搁到如今。昨日见到叶浅行为反常又临近韩媪的忌日,清音左右思虑着,想着叶浅一直心思单纯无所忧虑哪里又会有什么烦心之事,许是莫愁出嫁令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曾经抛弃她的亲人?这十年间,清音心里也清楚无论他与王氏夫妇待叶浅如何好,无论她表现得怎样乐观开朗,其实她的心底永远有片挥之不去的阴影。过去的遭遇对于她来说不仅是一个极其恐怖又悲伤的梦,更是一个很难解开的心结。不过逃避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于是,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清音便带叶浅乘着马车回孤山为韩媪扫墓。

    十年的时光,叶家人早就搬离了孤山,只有半山腰几间结满蛛丝网的破旧木屋还在。门前当年那棵被雷劈断只剩半截树墩的杏树不知何时竟从旁抽出了新的枝桠,而且枝叶茂盛,也许明年就会再次开花结果。

    叶浅站在木屋前静默了许久,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也没有要进屋看看的意思,清丽脱俗的脸上平静得仿若死水无澜,手里却紧紧攥着衣角,因为用力指尖都微微泛着白。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还一如当年,只是物是人非。她想象过再次见到自己生身父母的场景,她也无数次地想象过见到他们自己会说什么,也许会说,‘没想到我还会活着吧?拜你们所赐,我活得很好!’可是都不在了,她连炫耀、抱怨甚至是想问一句‘当年为什么要将我扔进深山里,不理会我的死活’这样的话都没有机会了。

    她恨他们,怎么可能不恨?在年幼的她满怀希望地以为父母会善待她时,她的亲生父亲却把她投进深山里面喂野兽,生生将她所有的希望毁灭掉。

    那时,叶浅刚离开孤山的几日,每夜都会连续做着噩梦,梦境里不是被青君追赶就是被尖利的蛇牙咬得浑身鲜血淋漓。直到后来,身边有了乘黄的陪伴,有了清音和王氏夫妇的百般呵护,她才从那个梦境中走出来,其实她也是幸运的不是吗?

    叶浅目不转睛地看着空旷无人的木屋,良久后,抿唇释然一笑,可笑原来自己有多矛盾,一边恨着他们,一边又感谢他们抛弃了她,她才会遇到清音,才会从孤独无依的仲女变成了如今的叶浅。想想她都已经不记得父母、祖父、弟弟妹妹到底是什么模样,或许在即墨城中偶然相遇,也是彼此不识。这十年来,因为怨恨她也一并把呵护宠爱自己的祖母忘记了。恨,真的好累,她不准备再恨了,只希望如今他们能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好,能诸事顺利。

    “师父,他们……还好吗?”叶浅低着头默默地擦了擦滑过脸颊的泪珠,深深吸了口气后,转身看向不远处的清音问道。

    清音负手立在一旁,叶浅没有反应他便也沉默不语,有些心结别人帮不得,只有依靠她自己。此时见叶浅终于是明白了,他也甚是欣慰,走上前去,清朗优雅的声音回她道:“他们很好。”淡淡地看了眼衰败破旧的木屋,面色平静地向叶浅描述着叶家人离开孤山后的生活,“三年前,叶申离世,死时交代叶偃要将他的遗骨带回叶氏祖坟下葬,叶偃遵从父命带着他的遗体,一家人离开了孤山回了韩国,从此在韩国叶氏老宅安居。”看着叶浅一直低头不语,清音浅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你们此生注定就只有这六年的缘分,强求不来。浅浅,他们舍弃亲生骨肉固然有错,但人其实是懦弱而又胆小的动物,有时因为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他们会为了自保而做出违心之事。”

    “师父,我明白。我不会再去恨他们了,毕竟”她顿了顿,清澈的眸子不染纤尘,微微一笑接着道:“毕竟他们给了我生命,我才会有缘遇到师父和大黄。”

    “你能明白便好。”清音微微颔首,眸子看向远山,笑意淡然地说道:“世间事,缘起缘灭,爱恨成空,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一切不过都是虚幻。”

    “师父……”

    清音微微一怔,看着叶浅微蹙眉头,疑惑不解的眼神,才意识到他同个孩子说了不该说的话,摸了摸她的头,收敛心神,笑意温润道:“无事,师父只是随便说说。”

    乘黄倒是不明状况,方才见叶浅站在木屋前一动不动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清音也默然地站在一旁不说话,没人搭理他,好奇心使然,他以为木屋里会有些什么好东西,一撒腿跑进了进去,新奇地左看看右瞅瞅。再次出来时,满脸都是灰尘,银色的胡须上还挂着蛛丝,蹲坐在木屋门前,懊恼地甩着毛。

    乘黄一边抖着绒毛上的灰土,一边向叶浅连连抱怨着:“里面什么都没有,小叶子你干嘛看得那么专注!害的本神还以为里面有什么宝贝呢!”

    “谁告诉你有宝贝了!”叶浅看了眼乘黄滑稽的模样,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情绪倒是缓和了许多,小步跑到乘黄身边俯身用帕子帮他掸灰,还一边嘲笑着他的狼狈模样:“哈哈哈——大黄,你要变成大灰了!”

    “嘁!”乘黄沮丧地垂着头,没好气地白了叶浅一眼,“笑吧,笑吧,没心没肺的傻丫头!”

    叶浅正在小心翼翼摘除乘黄胡子上挂着的蛛丝网,听他此言,皱了皱鼻子,不满地反驳道:“我怎么就没心没肺了,明明你才是!”边说着边用手指头戳着乘黄的脑袋。

    “你敢对本神不敬!”乘黄呲牙咧嘴表示他的气愤不满,不过接下来脑袋又被叶浅重重敲了一下,“喵呜!”

    叶浅得意洋洋地吐了吐舌头。

    乘黄气急了,瞥了眼不远处的一袭白衣的清音,怒吼道:“老不死的,你也不管管你的好徒弟!”

    清音长身玉立在一旁,无奈地听着一人一猫的吵闹声,没想到突然间战火烧到了他这里,微微蹙了蹙眉,转身移步到了十步外的杨树后自寻清静。

    “……”望着清音走远的背影,乘黄举起的爪子慢慢放下,“呜呜——没有你们这么欺负人,呃,猫的!”

    叶浅嘿嘿笑了两声,终于将乘黄收拾干净了,她肆无忌惮地揉搓着他毛茸茸的胖猫脸。同乘黄斗嘴玩闹,叶浅此时的心情好多了,没有上山时那般沉重和压抑。她明白,人死不能复生,只有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才能令故去的祖母放心。

    叶浅起身,拍了拍手,理了理衣裙,脚步轻快地向清音那边走去,“师父,我想上山去看看祖母。”

    “好,师父陪你去。”

    “师父,我想单独和祖母说会儿话。”

    “一个人可以?”清音仍旧有些不放心,活得越久,就会看过越多的生死,承受更多的离别,只是叶浅如今还年幼,一些痛苦悲伤他没有办法替她承担,但至少可以陪着她去面对。

    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自己可以。”

    “好,那师父同乘黄在木屋前等你。”

    乘黄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在杨树的老树干上摸着爪子,听到清音竟然答应了叶浅,停下动作,不屑地回了句:“她哪里能听到,灵魂……”话还未说完,只剩下支支吾吾的声音,瞪圆眼睛看着封了他言语的清音。暗语道:“老不死的,你解了本神的术法,小叶子的祖母连个鬼魂都没有,你让她跟谁说话?!”

    叶浅看着话说一半的乘黄有些不解,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清音,“师父,大黄他怎么了?”

    清音倒是面色平静,浅浅一笑道:“没事,应是方才吃了些灰,呛着了。你去吧,时候不早了,天黑山路不好走。”

    乘黄无辜地瞪着圆眼睛支支吾吾,挥舞着小短腿向清音抗议:“喵的,你才吃灰!”

    “哦。”叶浅点了点头,看了眼天色确实不早了,又不放心地看了眼乘黄,嘱咐道:“师父,大黄看起来不太舒服,你帮我看看他,我先去了。”

    清音微微颔首,笑得儒雅温和。轻抬手指,顺便在叶浅上山的路上设下了结界。乘黄看着结界更是气红了眼,当年不是说嫌结界麻烦,这是在干嘛!乘黄气鼓鼓地倚靠着杨树树身,直到叶浅走远了,背影都消失在视线里,他也依旧负气不转头去理会清音。

    看着乘黄那副别扭的样子清音忍俊不禁,也无意去同他解释什么,随手解了禁语咒。因为嫌弃乘黄一身的尘土,所以站得离他有一段距离,清雅温润的声音隐隐含着笑意,“乘黄,附近有只恶鬼你去收了他。”

    乘黄吹了吹胡子,全是不满,“凭什么是我?”

    清音倒是好脾气,解释道:“因为你是神兽。”

    “神兽怎么了?活该被欺负?”

    “那恶鬼吞食了不少魂魄,你若是降服了他至少会得百年修为。”

    “什么?”乘黄瞪圆了眼睛,乌黑的眸子里缀满星光,抻着脑袋四下环顾着,摩拳擦掌道:“在哪儿?!”

    修长如玉的手指指了指结界外的一处树干后,赫然是当年吞食了韩媪灵魂的士兵鬼。十年的时间他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灵魂,因为即墨城中阳气足,士兵鬼的修为是靠近不了的,所以才没有追着叶浅下山,但没意识的低级恶鬼只是在依靠本能活动,它认定了叶浅就不会善罢甘休。清音十年前救下叶浅时,本不想干预世间人事,才会置之不理,如今再见,他又怎会轻易放过它!

    神兽与鬼魂不是同界,它不起恶念,乘黄很难会感知到它的存在。虽然乘黄体型滚圆但反应倒是迅速,清音刚刚指出士兵鬼的位置,他便飞冲出了结界,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士兵鬼活吞了,实力悬殊之大,后者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转眼间,乘黄便又蹲坐在木屋前,皱着脸直呼难吃。但因为是神兽,他可以净化士兵鬼的煞气,被士兵鬼吞噬掉的灵魂也会得到救赎转生,那里面自然也包括叶浅的祖母,韩媪当时并没有魂飞魄散只是失了轮回而已,清音如此做也算是对叶浅的一点补偿。

    韩媪的坟上长满了杂草,若不是熟悉路,只怕是找不到坟地所在。

    叶浅跪在坟前,仔细清理着坟上的杂草,韩媪生前性子善良温和甚至有些软弱,为自己的丈夫子孙付出了一辈子,可死后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竟是连个来祭奠她的人都没有。有些杂草生着毛刺,叶浅被无意间划伤了手指,血珠涌了出来,她也毫无察觉,只是拼命地想除尽坟上的杂草,一并将心中的杂草也悉数拔除。

    视线渐渐模糊,叶浅边拔着草边喃喃地说道:“祖母,仲女回来看你了!”吸了吸鼻子,“是我不孝,十年了都没有想着回来看看祖母!”孤山上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她不愿去面对的曾经,那六年里除了韩媪是唯一的温暖外,她从来没有过温暖的记忆。她不想再去回忆悲伤,回忆被抛弃的曾经,连带着将韩媪一同遗忘了。

    叶浅一抹脸上的泪水,又弯起嘴角笑了笑,“祖母,你看仲女长大了,而且师父还给我取了新名字唤作‘叶浅’是不是很好听?仲女这几年过得很开心,我听祖母的话,好好活着,很认真地活着,祖母你可以放心了。”

    笑着笑着,却又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祖母对仲女说过,做人要懂得知足,要常怀感恩之心。”清理掉了最后一棵杂草,叶浅抱着膝盖,坐在韩媪坟头边上,自言自语道:“可是仲女都忘记了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若削葱尖,皮肤白皙润泽,而十年前的她一双小手却结着厚厚的老茧,“没有师父,或许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有机会能帮到师父回报他这十年的教养之恩,能够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我应该知足的,不该那么贪心的,对不对?”沉默了良久,回答她的就只有偶尔拂过面的清风。

    许久之后,久到残阳渐渐隐没于西山,叶浅才释然一笑,仰头看了看天空,暮色像一张大网,悄悄地撒落,将整个孤山笼罩其中。夕阳余晖,在这一刻化作永恒,会永远留在她记忆的最深处。叶浅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土,依依不舍道:“祖母,仲女要走了,可能很久都不能再来看你了,不过”她微笑着拍了拍胸口,“祖母会一直住在仲女心里的。如果祖母轮回转生不记得仲女了……”深深吸了口气,想了想:“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只要记得要过得幸福就好!”

    两人一猫回到雅趣时已经天黑。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想是夜里应该会落雨,这场秋雨之后天气便会慢慢转凉。

    马车停在雅趣门口,清音先行下了车付了车夫除去定金外余下的部分路费,叶浅抱着乘黄随后下了车。马车悠悠驶离,马蹄踩在黄土路上传来阵阵嗒嗒声,渐行渐远。

    乘黄一路小跑跑到门口等着开门,回头看叶浅站在路口一动不动,“喂!小叶子,到家了,愣什么?”

    清音缓步走至叶浅身侧,白衣翩然,恣意洒脱,在没有月与星的暗夜里他便是那溶溶月华,清辉璀璨。笑意温和,低低唤了声:“浅浅?”

    “啊?”叶浅看着清音,又看了眼掩于暮色中的茶舍,微眯了眯双眼,问道:“师父有说过要把雅趣给我做嫁妆的话吧?”

    清音略微一怔,随即微微颔首,“原本是如此打算的。”

    “所以它是我的了?”

    “是。”

    “我可以随意处置?”

    清音不知道叶浅要做什么,但是看着她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唇角微扬,笑道:“是,随你处置。”

    叶浅走近了几步,四处看了看,雅趣淹没在夜色里看不清楚,可她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这里是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有过无数的欢声笑语。稍稍沉吟,才道:“师父,过了这个冬天,我们离开这里吧!”她知道其实清音很着急要去寻找灵魂碎片,只是未曾对她说起而已。虽然叶浅感觉不到,但只在雅趣里守株待兔也终归不是个办法。

    清音难得露出微微意外的神色,他是想过要离开即墨城,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同叶浅说起,毕竟叶浅将这里当成了家,没想到今日竟然是她主动提出来。“浅浅,其实你不必……”

    叶浅却甜甜一笑,梨涡轻陷,“师父,我想去楚国看看”故作愁容,又接着说道:“可是又很舍不得即墨城冬日的雪景……”

    清音睫毛低垂,看着一旁摸着下巴沉思的叶浅,微微蹙起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答她,短暂的迟疑后便见着叶浅转过头望向他,好看的眸子清澈明亮,突然抿唇浅笑道:“所以师父,我们在初雪之后再走,好不好?”

    清音默然片刻,才道一声:“好。”面色平静得不见半分喜怒。

    乘黄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无聊地用尾巴敲打着门,无语地望着天,而后怒吼道:“你们俩还有完没完了!什么话不能进去再说吗?”

    “就来了!”叶浅粲然一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从清音手中拿过钥匙,提起裙摆蹦蹦跳跳地跑去给乘黄开门。

    清音站在原地看着叶浅的背影微蹙眉头若有所思,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孩子其实却有着一颗善解人意的玲珑心,反倒是他的胸口此刻却突然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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