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午饭过后不久,从风想小睡一会儿,忽然被牢门打开的声响惊醒。一抬头,狱卒后面跟着两个彪形大汉,是在总督署衙见过的两个凶神:包子脸和招风耳。从风不明就里,倒像是见了久别的亲人,大喊:“两位大哥,你们来看我来了?”

    俩凶神并不言语,抓住他的臂膀两边挟持着带出牢来。从风一路嘟嘟囔囔,问这问那,俩凶神只是推他上车,拉他下车,始终一言不发。

    从风埋怨说:“今儿怎么啦?遇上俩哑巴。”

    俩凶神把他推进静海衙门,但不是公堂,是会客厅。上首端坐一人,威风凛凛。从风定睛一瞅,竟是总督大人,有些惊愕,忙问:“总督大人,您到这儿做知县来了?”

    包子脸怒斥:“放肆!”

    从风横他一眼,说:“你会说话啊?早知道我再走十里八里,把你俩憋死。”

    包子脸还要斥责,总督大人抬手制止,翁声说:“从风,你可知罪?”

    “知罪?不知。总督大人,您可得替我主持公道,您说他们算哪门子事儿?我和武藤章比戏法,比着比着就把我抓起来,押到公堂上让我跪着——哎,总督大人,您这儿不用跪吧,我们可是老熟人了。”从风与总督大人打过一次交道,心里竟然毫不畏惧。

    总督大人把手抬了一抬,说:“赐坐。”

    招风耳把一条春凳搬到他跟前,从风就着坐下,又说:“总督大人还是您人好,那边的知县老儿拍桌打椅,逼我招认什么哥什么会什么党,我都没听说过这怪名儿,让我怎么招?他倒好,二话不说就把我打了三十大板,还记下五十大板,这会儿还记着在那儿呢。”

    总督大人说:“你不招自然要用刑。”

    “我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啥玩意儿。怎么招?又不是变戏法,要是变戏法没准我还能给他变一个出来。”

    总督大人屏退左右,拉家常似的说:“从风,你租住的房子起火烧没了?”

    “这事儿您也知道?”

    “仓义川那些东西没烧着。你可是谨慎之人。”

    “总督大人,您怎么也知道我拿了仓义川的东西?”

    “你现今放在谁手上?”

    从风心想,合着这老头儿也想要那些东西?我照耍猴大叔的话跟他讲讲条件,看他怎么说,于是回答:“总督大人。仓义川那些东西要是交给您,倒是放心了。不过我得跟您讲个条件,我把那些东西给您,您放我出去,成吗?”

    总督大人忽然沉下脸来呵斥:“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来人,推出去!”

    “总督大人,您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四个彪形大汉窜进来,不由分说,把从风的手脚捆缚一团,搡出县衙。拖上一辆囚车,押着就走。

    拉了五六里地,又把他推下车来。从风打个趔趄,站稳脚跟,四下一望,是一片荒凉草地。心里正纳闷:拉我到这地儿干什么?忽听咔嚓咔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过来,回头一看,只见两队挎刀的兵士往这边奔跑,一个个凶神恶煞,紧跟着四个彪形大汉押着一个人打面前经过。瞥一眼,半熟脸儿,在哪儿见过。忽然记起是在刘宅家门口拐弯那地儿,让庚妹去仓义川住处探路那天早上。这人来找他要过车。不是个官吏吗?官府咋把自己人抓起来了?

    官吏已不见先前的精气神儿了,槁木死灰一般;一双腿像得了软骨病,两边的人驾着他胳膊蜻蜓点水似的往前走。从风这才瞅见他背上插着一块白色木牌,上边写着“叛国犯刘芬木”。

    一个头戴顶戴花翎的官吏走到刘芬木对面,抖出一张纸,照着上边的文字念念叨叨。从风听他说完“明正典刑,立时正法”,就见刘芬木像倾斜的柴垛歪倒在地。

    押他的汉子把他拽起来,反绑在一根一人高的树桩上,一个戴着头套的人手持一把耀眼的大刀,蹭蹭蹭走到他跟前,一声吼,大刀扣着手肘往他脖子上一抹,一拖,刘芬木的脑袋便从肩头滚下来,落在草地上。

    从风惊得像猴儿看见主人杀鸡,全身直哆嗦,连忙把眼睛闭上。心想,该轮到我了。他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忽然厉声大叫:“娘——”

    彪形大汉搡了他一把,把他拽上车,须臾又押回总督大人面前,被身后的人摁着跪倒在地上。

    “还敢跟本督提条件吗?我倒要看看你长着几个脑袋。”总督大人阴沉着脸,两只眼睛射出锐利的光芒,就像刚给刘芬木抹脖子的大刀。

    从风想着砍头的情景,心里还在翻江倒海,但心有不服,鼓足勇气说:“您不答应就不答应,何必杀鸡给猴看,我也不是吓大的。”

    总督大人瞪他半天,重又喝退左右,屈指敲着案桌说:“还嘴硬。不把仓义川的东西交出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仓义川是日本人,我偷日本人的东西,多大的事儿嘛。就算不该偷,那也不至于砍头,关我恁么久了,也该放我出去了。您放了我,我就把东西给您,两不吃亏。您做个顺水人情,我还记着您的好咧。”

    “关你是因为你是哥老会的余党,哥老会逆天谋反,就该斩尽杀绝,何止是关你!”

    “总督大人您咋跟天津知县一般见识?你们太不讲理了。我到天津来找我娘,我和武藤章比个戏法,就愣说我是哥老会余党,还逆天谋反,我要真是余党,真逆天谋反了,您就是把我杀了也不会落埋怨,可我说了不是,为啥一准要赖我头上?”

    总督大人听他出言不逊,顿时怒火中烧,数十年来力挽天下大势,叱咤世间风云的一代名臣,日后史官当会浓墨重彩,从风竟敢说成和天津知县一般见识,是可忍,孰不可忍。

    总督大人瞪着他,心想:就凭你拥有爪角兕,以哥老会余党之罪处死绝非冤案。一声断喝:“来人。推出去斩了!”

    四个彪形大汉应声进屋,再次把从风架出门去。

    从风回身大喊:“总督大人,您是动真格的还是又要吓唬我?您不会把我真杀了吧?”

    总督大人听着从风的声音渐去渐远,募然对俩凶神说:“快。追回来!”

    总督大人毕竟是机深智远之人,镇定一想:把他转监静海,原本就为规免有人拿哥老会余党挑事,怎可自取咎戾?何况收回仓义川情资乃辄鲋之急,何须与市井小民计较短长!

    而且。总督大人眼下还有一桩闹心的事儿,迫使他不得不克己慎行:这些日子,总督署衙门前正坐着一坪乌合之众,嚷嚷着早日释放从风。

    原来稻香村的郭老板有总督署衙的朋友,把从风转监的消息向他透了口风。郭老板敬服从风的民族气节,有心出手帮持,便暗地里与沈万奎商量行请愿之举。

    沈万奎见郭老板为从风出头,哪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随即去串通当日被从风搭救过的一干艺人。众艺人曾沐从风救命之恩,江湖之人义字当先,二话不说背着行囊就奔保定来。郭老板早已联合业界人士驰援。动员诸多好打抱不平的市民参与,两拨人合作一处,聚在总督署衙门前呐喊,口号竟是“释放灭倭贼威风、长民族志气的爱国勇士”。

    面对曾触犯朝廷命官的艺人,总督大人本可立惩不饶,没想到本地市民也来推波助澜,声势熏灼,形成了众怒难犯之势。总督大人早前因《中日天津会议专条》的签订,已惹得民怨盈涂,如今这帮请愿的偏又拿日本人说事儿。心里多少有些忌惮,一时没有驱逐之策。

    此时想起来,心里不觉慨叹:“这小子小小一个人物,竟得此民心。我若无动于衷,恐把局面闹大,退一步海阔天空。”因此暗中琢磨,如果将他释放,既可换回了仓义川的情资,也是本督顺从民意之举。但又顾虑罪名敏感。万一地方上咬定他是哥老会余党,一旦释放,正好给朝中某些无事生非的同僚平添毁谤话柄。

    总督大人左右为难。

    从风不知道刚才总督大人真动了肝火,被再次押回来,倒笑嘻嘻说:“总督大人,我就知道您又是吓唬我,老玩儿这一招也没啥意思。您到底肯不肯帮我,好歹说个话。您总不会是想一头白占便宜吧?”

    总督大人瞪望他良久,扪心自道:“即便他是哥老会的后裔,又如何就能断定必定是哥老会的余党?即便他曾拥有爪角兕,也没有足够理据给他加个反清复明的罪行。治国当以安民为上,肃反须适可而止。无休止的清剿,换来的是无休止的民怨。只是我这个他人眼里的一朝权臣,也难以为他一言以释罪,不知这小子自己能否可将此死结解开。”

    于是把从风单独留下,缓和了口气说:“从风,你不承认是哥老会余党,可如何自证清白?凭你自己的口头之言,不足以使人信纳。”

    从风满脸天真无邪,说:“可是,我真不是,总督大人,您说我是说谎的人吗?”

    总督大人说:“上下官吏各持己见,你以为谁都会相信你不是说慌?”

    从风脱口说:“官府的人真操蛋,为什么就不相信人呢?”

    总督大人呵斥他:“放肆!市井之徒,难脱俗陋本性。”

    从风虽然口出粗言,但他心有所悟:老头儿这番话倒像是开导我。就说:“总督大人,咱们也算是知根知底了,您别打哑谜了,这事儿到底咋办,明人不说暗话,您就直白讲出来嘛。”

    总督大人轻叹一声,说:“你小子怎么这会儿脑子不好使了?”

    从风连连点头:“您这话可说对了,要放过去,我这脑瓜子更不好使哩。”

    总督大人哭笑不得,说:“倘若你有办法证明自己不是哥老会余党,本督就放了你。但是,仓义川那些东西,你如果弄丢了,我可真要你的脑袋。”

    从风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证明才能叫人相信。您恁么大一个官,只要您说我不是余党,谁敢不信?这全在您了,就像念坤大哥说的,一句话的事儿。仓义川的东西,实话对您说吧,收得好着呢。您放了我,一准送您手上。”

    “你自己证明不了,还回牢里待着吧。”总督大人缓缓起身离座,冲门外的招风耳和包子脸喊一声:“押从风归监。”

    从风又回到了大牢。刚进牢门,忽听狱卒传话:“二号犯从风,有人探监。”

    从风当是总督大人改变了主意,急忙抬头引望,只见一个蹒着螃蟹步的人走过来,朝他堆出猥琐的微笑。仔细一瞅,顿时气杀钟馗,恨不得扑上去把他生吞活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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