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京城外的古道上,夕阳西下,沙尘飞扬,几匹劲马温顺的停在路边,三三成两,枯柳底下,数位身穿锦衣的人很近的靠在一起,似乎正低沉着嗓音细言说话,暗暗惜别。

    “哥哥……”小小的男孩穿着黑色的袍子站在原地,仰着头,目光坚定稚嫩的面容却稍显依恋的望着与自己靠在一块的兄长,奶声奶气的道:“快出京郊,哥哥应该要回去不再送了。”

    这小大人一般的男孩正是顾轻郎的弟弟,顾府的最小公子,顾善郎。

    “善郎,”顾轻郎怔怔的站在原地,眼神温和的望着自己眼前的幼弟,伸手便他揽入自己怀中,语末停顿,忍不住摸着弟弟的头语气哀伤的再度询问:“西疆比之京城路远山高,远离故土亲眷,你小小年纪,真的确定要去那里吗?你再想想好么?再想想,哥哥还可以为你做主的。”

    “哥哥,不!”顾善郎闻言一怔,大大的眼睛里瞬间涨满了泪水,回头一望,除了他的大哥来送他,因为怕自己难过的哭出来,他再也不许自己的二哥也跟着来。

    “善郎是一定要去西疆的,善郎要长大,要变强,要尽快保护娘亲和二哥,善郎不要再留在府里弱弱无能的了,哥哥,善郎是一定要去西疆的……”

    可怜的小孩儿不过六七岁,现在却因为早熟的故作坚强而憋不住嘤嘤的哭了出来。

    眼泪要流出来,大人都忍不住,一个小孩儿还奋力的忍什么呢?

    顾轻郎的心猛然一颤,看着弟弟不屈的小脸,瞬间拥紧了弟弟,声音沙哑:“善郎,你比哥哥要有出息多了,你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强,哥哥尚且还困在深宫,而你却是连顾府都困不住的,这一去西疆,咱们兄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会再见面,你要紧紧的跟着凌将军,有什么事就立刻写信告诉哥哥,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哥哥们担心,好么?”

    顾善郎红着眼点点头,坚强的抽了抽鼻子,“哥哥,你放心,我可以的!”

    “可是……”顾轻郎沉默了,紧盯着弟弟的脸,就是不愿意放他这样离开。“可是你还这么小啊,你先等等,让哥哥再想想……”

    诚然,让最小的弟弟和凌逍去西疆,慢慢长大丰满羽翼,这对他们武将世家又追随皇上的顾家而言,将会是一条很好的出路。这条路是顾轻郎听了萧崇的话后猛然想到的,他觉得挺合适。

    善郎不比和郎,他打小与众不同性格机智坚硬,让他在西疆的军营里赫赫业业的长大,京中又有他和顾家在背后打点,将来弟弟的前途肯定不可限量,这比让他默默留在京城强多了!

    但是转念一想,弟弟才六七岁,生母才刚刚离开,若此刻就让他从家里舒适的少爷生活告别,转而投身到艰难的军营里去,这真的妥当吗?此时此刻,顾轻郎的心里浮起了万分的不忍。

    大夫人现在不知所踪,他爹虽然说了顾家以后的安排以后就全听他的,但是真正到了下决定的时候,他又矛盾极了。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而言,他可以让小善郎一个人就这样离开?

    “善郎!”重生进宫之后,顾轻郎早已不常见优柔寡断,但是此刻他却万般纠结抓住弟弟的肩膀,再三确定:“你一定要想清楚,军营可不是家里的府上,你是作为一个小新兵过去的,以后什么都要靠你自己,你将不再有人伺候,照顾,哥哥们也不会在你身边,你真的可以吗?”

    倘若小善郎出一丁点的意外,他今后恐怕也无言再见韩氏的面了!

    “哥哥,我早就已经想清楚了!”顾善郎的眼里含满了受辱的泪花,仰着小脸呜呜的道:“从小在府里看到娘亲流泪受欺负的时候,我就想了好多好多次,等我长大了,我要去当一个武功盖世的将军,建功立业,让整个顾府以我为傲!”

    顾轻郎的眼眸闪了闪,“是么?”

    小孩儿坚定的点点头:“只有我强大了,娘亲就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二哥也不要被吓得躲起来哭,府里的姨娘就全得滚蛋,爹更不会再看不起娘亲和我们了,而且大哥你在宫里,也不要怕日后没有依靠,对不对?所以,呜呜,所以你们一定要等我长大——”

    “善郎——”小小年纪的孩子,到底是要经历多少大人们没有发现的事情,才能变得这样早熟的完全像个已经长大的大人?顾轻郎听了弟弟的话,心中早已经震惊的无以复加。

    一口怨气猛地堵了上来,再度拥紧了弟弟,顾轻郎眼神怨恨的投向了躲在暗处的一个中年男人身上。“乖。”摸摸弟弟的头,收回目光,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

    从身后的太监手里拿过一个包袱,亲手系在弟弟的背上,顾轻郎说:“善郎,哥哥记住你今日的话了,他年你以顾将军的身份风光回京之时,哥哥就不再叫你善郎了,到时候就叫你顾将军,好么?咱们顾家本就是将门,最需要的就是个真正的将军!”

    顾善郎闻言破涕为笑,满是天真的点头,小虎牙一灿:“嗯!”

    顾轻郎也笑:“包里是哥哥为你收拾的一些衣物和干粮,你今后进军营,日子不可能再像以前在府里那样有人照顾,所以这包袱你要自己背着,自己的衣服自己管好,自己的吃的也要自己注意。”说话之间一顿,偏头看向一旁失神落魄的男人。

    这个一身灰袍的男人便是凌逍。

    “凌将军,家弟年幼无知,以后在西疆将军门下,还请将军海量,对幼弟多多照拂一二。”

    “顾婕妤放心吧。”凌逍面色沉暗,原本站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被顾轻郎打断思绪,茫然抬头,回道:“既然是婕妤和皇上亲自托付给我的人,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的。”

    “谢将军!”顾轻郎感激点头,望着凌逍无神的黯淡俊容,沉默片刻,有些不忍的试探问:“将军此番暗中离京,心神不宁,可是还有什么心事没有了结?”

    “婕妤何必明知故问……”凌逍闻言一怔,颇有些苦笑的垂下了头,半晌才伤心的说:“他果真是恨我了?否则今日,为何连来见我最后一面相送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谁,顾轻郎的眼神渐渐淡了下来,收了收心思,淡淡的道:“将军何必还要如此,你让我交给张平的信,我交了,他不愿意来,我也没有办法。”

    “难道他真的已经恨我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心里实在喜欢那个傻傻直直的小太监,凌逍猛然癫狂,大声询问着顾轻郎,“这次离京,我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一次,就算他再恨我,看在往日的情份上,他也应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再见见他……”

    “往日的情份?”顾轻郎冷冷打断凌逍的话,直接犀利的弯唇问道:“凌将军,恕我多嘴,你和那愚蠢的小奴才之间,又有什么往日的情份呢?真有情份的话,今日还会如此不可挽回?”

    “什么……”凌逍闻言,宛如雷劈,僵硬的待在原地,心如刀绞。

    到底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了,对方就连今日不见,那日后自然是再也不必相见的话都满不在乎,想必是真的对他已经彻底厌恶,彻底厌恶,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局面,他也没想要这样的。

    但是这一切又如顾婕妤所说,原本也是……理所应当。

    只怨他,蠢笨如牛!

    “善郎,”夕阳之中,顾轻郎亲自扶着弟弟上马,最后一次仰头望着马上的弟弟道:“哥哥不能再送你了,跟着凌将军,你要听话,也要自己保重。”

    “哥哥保重!”顾善郎点点头,拉拉背上的包袱,眼中有泪,一夹马肚扬长而去,临走时道:“请哥哥帮善郎转告二哥,善郎很舍不得和他分开,但是今后,善郎一定会很快回来看他的!”

    “知道了。”顾轻郎淡淡一笑,笑意却很难从心而发,更多的还是不舍。“天色晚了,你们快走吧,路上一定要小心,到了西疆给我发一封平安信。”

    “告辞……”身后,曾经百战沙场调配千军万马的凌逍紧紧跟着,却是神情萧条黯然无色。

    顾轻郎静静的站在古道上望着,直到眼中再也没有马匹和尘土的喧嚣。

    “轻郎……”身旁,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男人显然是早已躲在一旁暗中看了许久,同样遥望着远处消失不见的人马,他的眼中血丝满布,“善郎就这样走了?”

    这男人居然是顾轻郎和顾善郎共同的爹,顾允伦。

    收紧手掌,再度放开,再次收紧,最后还是放开,顾轻郎转过头,冷冷的望着和自己其实有着惊人相似眉目的男人,嘴角一弯,凉薄冰冷的嘲讽道:“善郎走没走,你竟然也关心?”

    顾允伦一下子面红耳赤脸面丢尽,喃喃的嗫嚅道:“轻郎,你这是什么话……”

    “够了,我现在不想听到你的声音!”顾轻郎猛然大吼,显然有一股怒气在他心中憋了许久,他一直憋着一直憋着,现在让他大气的人居然还敢出来说话!“我要回宫了,皇上让你办的那件事,你尽快办好,没事不要再写信给我,我不想看到关于你个人的任何消息!”

    “轻郎!”小儿子离开了,大儿子现在对他也是厌恶至极,顾允伦见此心如刀割,俊朗的脸庞上一下子血色尽失,茫然无措。“你等等……”

    “闭嘴!不要再叫我的名字!这个名字对我而言,全是耻辱!”当初是谁说他命格极轻克死生母,是个轻贱卑微之辈?给他滚!顾轻郎大吼一声,眼神凌厉。

    顾允伦怔怔的呆在原地,再不敢随便说一句话了,“爹……爹只是想问你……”

    “大夫人还没有找到,找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善郎今后也会很好,我保证!至于和郎,从今天开始,我会求皇上尽快准许将他带到宫里,今后由我亲自照看,我会让他与皇家的世子入御书房陪读。呵,你这个爹和我之间,没必要再问些什么了!”顾轻郎仰头冷笑,直视着男人:“我的话说的明不明白?你听没听清楚?不清楚我还可以再说一遍!”

    年幼的弟弟刚刚哭诉的那番话,彻底点燃了顾轻郎掩盖在心灵深处的怨念,这番怨念,每一分每一片都是针对他这个父亲的。

    看看,就连小善郎都会说,唯有等他长大了,当了一个武功盖世的将军,建功立业,让整个顾府以他为傲后,大夫人才不会再受人欺负,和郎也不要再被吓得躲起来哭,府里的姨娘就全得滚蛋,他们这个爹也会看得起他们了……

    “轻郎,你不要这样,爹知道错了……”

    “爹?现在你知道自称为我爹了?也知道担心和舍不得善郎离开?善郎是为什么要离开的,我是为什么会不想见你不想听你说话不想你叫我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扬起嘴角,顾轻郎的脸上挂着极为耀眼灿烂的笑容,心却苍凉的如同纷飞大雪。

    “轻郎!”心急如焚,愧疚难忍,顾允伦面容发烫的站在原地,手脚无措。长子的每一句话都像尖刀刺入他的心脏,他从未想过年轻时候欠下的债,人到中年居然全都要还回来!

    可是现在,顾允伦眼眸通红,他想还,他的这些妻子儿子还会不会给他机会让他偿还……

    “现在你就知道错了,真是好笑!那你早几十年干什么去了?大夫人走之前你知道错了吗?我恨你之前你知道错了吗?你这副哀痛于天的样子是准备摆给谁看?省省吧,你是谁,我们这些做儿子的早就看透了!”冷冷的大笑几声,一扫身后早已经自觉站的远远的太监们,顾轻郎不屑的望了望天穹,转身大步离开。“你滚!明日晨时,我自会派人去顾府接和郎进宫!”

    “轻郎!”偌大的京郊古道,很快便人影无踪,只剩下顾允伦一个人,遗留一地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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