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茵眼眶微红,当着儿子的面,却仍是强颜欢笑,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柔声道,“好孩子,你父王急着要见你,你快过去吧。..”

    她嗓音轻轻柔柔的,情绪腔调拿捏得极好,让孩童听不出端倪,又能让在场的大人们听出她的委屈。

    一开始措手不及的慌乱之后,女人已经渐渐镇定了下来。

    李如茵起初的确是懵了,她自然盘算过幼弟孤注一掷到王爷面前告状的可能,可她有信心,当年的事情她遮掩得巧妙,即使白骨生肉,死人从坟堆里爬出来,恐怕也猜不出害人的是她,更何况是多年后空口无凭的弟弟。至于利益纠纷下的姐弟相残,只要她巧言蜜语几句,暗示幼弟和卫瑛勾结,于情于理,王爷都应站到她的这一边。

    她没有想到李重进居然另辟蹊径,不拿自己的种种恶行说事,反而往她身上泼起了莫须有的污水。仿佛黑血腐肉,都比不上这一点捕风捉影的胭脂暧昧来得凶猛。

    女人没有蠢到以为弟弟是报仇心切昏了头,她心中稍一清明,就明白了这小畜生的歹毒之处。

    卫瑛与亲卫私通的事,是景王心头的一根刺。李重进拿她的情事做文章,显然是有意要揭这旧伤疤。李如茵跪在地上,她罕有这般低眉垂眼的卑怯模样,美眸中则闪着幽冷的光。

    她不知道李重进是在哪里做了手脚,在她身边伺候的都是多年的亲信,不会轻易被这小子收买。而他信誓旦旦地说她与人私通,总是拿出一点证据的。

    “你父王在上面,”她低声催促着儿子,“快到他身边去。”

    孩子再如何懵懵懂懂,也隐约从周围人隐晦的注视中察觉了某些异样,他跑到景王面前,想要如往日般凑到父王怀中撒娇。景王一手按住了儿子的肩膀,神色如常,语气则显出了几分淡漠,“穆儿,你认得堂下这个人吗?”

    小世子天真地答道,“当然认得,他经常会给我买好吃的,父王,他是犯了什么错吗?”

    张穆效忠李王妃,自然将她的爱子当成小主人,极尽讨好之能事,如今这殷勤却成了罪状。偌大的殿中静悄悄的,只听见孩童一派烂漫的话语,“父王,他是个好人,你放过他吧。”

    景王默然不语,挥手示意侍卫们将张穆带下去。不多时,侍卫将从张穆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呈了上来,景王开始神情还算平静,忽然间,他的目光在一块墨色的平安扣上凝住了。

    景王拿起平安扣,细细在日光下端详。小世子颈间挂有一块墨翡观音牌,乍望上去漆黑如墨,毫不起眼,但放在日光下看,则变得翠色莹润,明净剔透。这是他刚出生时李府送来的贺礼,价逾千金,安穆自幼贴身佩戴,心中极为喜爱,如今见父王手中的平安扣与自己的玉牌颇为相似,不禁好奇地凑过去打量。

    “振振公族,于嗟麟兮……”平安扣上隐约刻有一圈小字,倘若不是这般专注凝望,极难发现,景王喃喃默念了几遍,转而看向爱子颈间的观音牌。四周一片死寂,众人似乎都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

    在父王森冷的眼神中,孩子感到了恐惧,他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几步,而景王已经一把按住了他,略显粗暴地从他脖子上拽下那块观音牌。.pbtxt.

    观音牌上同样刻着两排小字,送给幼儿的佩饰上向来有长辈们寓意美好的祝愿,景王兵戎起身,对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从未在意,直到此时,他才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

    “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这是前朝诗经中恭贺贵族家喜获麟儿的诗句,放在送给小世子的观音牌再合适不过了,但出现在一个至今尚未娶妻的下人身上,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李王妃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她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显得欲盖弥彰,唯有沉默,才能显得稍微坦然一些。

    何况她又能解释什么,两块相似的翡翠,两句风光月霁的贺词,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将暧昧应有的意义诠释得淋漓尽致。

    那个小畜生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他着实是个聪明人,没有趁机来添油加醋。男人的妒意会让景王自行揣摩出一个郎情妾意的故事,不需要谁来直白地说明。

    景王没有沉默太久,尽管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感觉出了时光的凝重与胶着。“让那些人出来吧,”他突兀地冒出一句话。

    “王爷”,直至此时,抱臂旁观的公子才静静地开了口,他语气中似有微微的怜悯,仿佛一时还下不了狠心对长姐赶尽杀绝,“今日之事,不妨就先到这里吧……”

    “无妨”,景王微阖双眼,不再看这个昔日的小舅子,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重复道,“让那些人上来吧。”

    有了景王的命令,十余个人络绎走到殿上,他们都是帝都近郊处药铺的掌柜,铺子说来大多毫无名气,位置偏僻清冷,对客人的印象自然要深一些。掌柜们异口同声地回忆说,有人在过去近一年的时间中,先后从他们那里买了某几种药材。

    他们指认的那个买药人,赫然正是刚刚被绑下殿去的张穆。

    “乳香、没药、五灵、穿山甲……这些药材都是活血化瘀的,常人吃了自是无碍,但倘若放在补品和汤水中,让刚生产完的产妇大量服用……”其中有名年老的掌柜支支吾吾地解释道,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景王身侧的年轻公子,见对方神情沉静,便大着胆子继续说了下去,“恐怕会让产妇流血不止,甚至……失血而亡。”

    李如茵不是不小心谨慎,她不信任旁人,委托张穆亲自去办这件事,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专门找那些人迹罕至的小药铺,一味药一味药地慢慢收集。她没有想到,会有人比她更有耐性,拿着她身边亲信的画像在帝都中所有的药铺中巡查,直到揪出这隐蔽的蛛丝马迹。

    接下来走出的是一群商贾,纷纷在景王面前痛诉李王妃对自己的迫害。他们大多是生意上被李如茵整治过的富豪,有不少人甚至被这位貌美心毒的女人搞得家破人亡,往日告状无门,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自然一个比一个声泪俱下。

    没有人比李重进更清楚这些生意场上的旧怨,他们原本最恨的人就是他,但如今有利可图,便摇尾乞首地为他所用。

    说到底,经商之人,最会权衡利弊。

    “真是可笑,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哪有那么大的能耐”,面对众人的指控,李如茵缓缓地起了身,美眸中流露出嘲讽的冷意,她没有费口舌辩白,而是扬起脸直接看着上方的景王,神色凛然又高傲,“王爷即使听信了外人的谗言,也不该找一群市井粗人来折辱妾身,这让王府的颜面何存!”

    “何况……”她语气强硬,眼眶却是越发红了,盈盈水色潋滟,美艳哀凉如含露的花,“穆儿还在这里,王爷厌弃妾身,难道连自己的亲身骨肉也不顾了?”

    小世子早就被这一连串的惊变吓愣了,此时见母妃说话,很合时宜地大哭起来。景王昔日最疼宠这个嫡子,如今则多少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清者自清,”他淡淡地说,“王妃何必惊慌不安?”

    李如茵心中一沉,知道景王如今认准了她与张穆私相授受,对她和穆儿都心生间隙了。李重进这次动手,显然是经过多年的深思熟虑的,这庞大繁琐的人证物证,他掌握不是一天两天了,却能耐着性子隐忍下来,等到最恰当的时机一起发难。

    他给自己安的罪名,九分是真,一分是假,可唯有那一分虚构的,才是最致命的。倘若先在景王面前说这些欺压商户的罪名,哪怕铁证如山,可依景王与她多年来的情分,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哪怕再压上杜美人沉甸甸的一条命,也不能把她推到绝路上。

    因为她是这偌大王府的正妃,她的骨肉,是景王最疼爱的嫡子。

    她还是侧妃的时候,景王便可以容忍她私下种种不轨的举动,何况如今她已有了更为尊贵的身份。

    唯有釜底抽薪,将她能凭借的东西,一一抽走了,才能把她放到烈火上炙烤。天姿国色的荡妇,疼爱多年的野种,光凭这两点,就足以让景王心中的怜惜荡然无存,再听到她的种种罪行,自然无法容忍。

    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人之常情,莫过如此。

    一直在旁边冷眼相观的李重进侧过身,在景王耳边低语了几句,只见景王神色立变,将信将疑地让殿上的众人都下去。

    “王爷”,年轻的公子眼眸微垂,作势要一同离去,“兹事体大,不宜有外人……”

    景王留住了他,“重进何必如此见外,”男人的声音冷冰冰的,“本王素来信得过你。”

    李如茵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她原本以为如今的情况已经够糟糕了,没想到还有更可怕的事等在后头。

    三个半大孩子怯生生地从后面出来,见到景王便跪倒喊冤,口口声声说他们姓楚,大姐名叫楚姣,多年前迫于生计,卖身到凤至楼养活弟弟妹妹们,谁知没过几年,就被当做妖言惑众的巫女当街处斩。他们相信自己的姐姐没有干过害人的事,记得她曾经私下里说过,自己的主子是景王府中一位姓李的娘娘,所以过来向那位李娘娘讨个说法。

    楚姣曾留下一本账簿,上面详细记录了她与帝都中各个贵妇的往来,以及那些虔诚信徒们供奉给她的香火钱,每一笔钱后都注明了花费几何,其余的则赫然注明了,皆献于李王妃。

    当年楚姣为李家姐弟做事,自然对他们阴狠绝情的作风心知肚明,这小女子能将一干朝廷命妇骗得团团转,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她明面上对李如茵忠心耿耿,暗地里却将自己的几个弟妹藏得严严实实的,除了当时亲自买下她的李重进隐隐知道些内情外,谁也不知道她家中的底细。

    当年楚姣被推出去做了替罪羔羊,李重进动过要彻查此事替长姐斩草除根的心思。可那时他新婚燕尔,一腔情丝都牵到屠春身上,每日只想着如何引她注意,讨她欢喜,连正事都顾不得了,很快就将这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孩子抛诸脑后。

    或许连李二公子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无意中的这一点善念,会成为今日手中的利刃。

    景王初时怒不可遏,听到后来,心头则冒上一股茫然的寒意,他固然是喜爱李如茵的,可这喜爱盲目又带有偏见,将她看做小猫小狗般怜爱,以为她的爪子任性而娇弱,挠上旁人几把,尤其是自己那个睿智聪慧的发妻,只是小打小闹,拈酸吃醋,伤不了人的。

    而现在他骇然发现了,这活色生香的美人竟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巨蟒,她可以缠住她前进路上所有的猎物,贪婪地吞下他们,连骨头渣都不留下。

    景王不寒而栗,无数个销魂香艳的夜晚似乎都蒙上了那种滑腻腻的腥湿与冰冷,再看到殿下那张花容月貌的脸,他甚至感到有些作呕。

    “你们胡说,楚姣她……”李如茵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地停住了,大殿内空荡荡的,风在门窗的间隙中来回游荡,她美艳的脸上没有太多的失态,其实心中几近崩溃。

    她现在才发现,她当年是太心急了,没有做好弄死这个小畜生的万全准备,是不该贸然和他翻脸的。

    于是她身子软软地一倒,晕了过去。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除了晕过去,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主意了。

    外面电闪雷鸣,暴雨从天幕上倾泻下来,淹没过了行人的足踝。少妇的年龄其实还很年轻,眉目间则已经无端有了风霜之态,她静悄悄地候在景王府外的一条小巷里,见年轻的公子出来,恭谨地持伞迎了上去。

    “多谢公子替我姐姐报仇,”瓢泼大雨中,她冲着李重进盈盈一拜,低声道。

    李重进见惯了各色美人,纵然这少妇当年在他身边伺候时堪称绝色,他也不曾有过些许留意,如今利用完了,敷衍得不甚用心。隔着蒙蒙的雨幕,他微微笑道,“苏夫人客气了,令姐大仇得报,也是多亏有您相助。”

    安穆脖子上那块玉佩的料子当年是他寻来的,李二公子过目不忘,想要再雕出个一模一样的,不是难事,不过想要偷天换日将这假的玉佩挂到小世子脖子上,却需要多费一番功夫了。幸亏安穆对杜美人颇为亲近,连带对与杜美人容貌酷似的解忧也另眼相看,解忧这才能故意推他下水,又在救人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玉佩换了。

    少妇听到李重进的话,身子微微一颤,她低下头,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李重进敏感地觉察到她的异样,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她几眼,他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前,突然轻笑了起来,“你当了官家太太,倒是比当年稳重许多。”

    少妇一愣,正欲开口,车帘却已经放下了,车夫一挥鞭,马车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烟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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