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朝云如今的模样可委实不好看,方静身旁的侍女皆是自幼习武,又存了为自家小姐出气的心思,只恨不得将这狐狸精的花容月貌就此毁了,因此下手极狠,几巴掌下去,打得这娇滴滴的表小姐活似个拔光毛的野鸡,头发缺了一大片,半边脸高高肿起,可怜中透着几分滑稽。

    她哭起来也不计较样子,胸脯一起一伏的,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声音哽咽不清地痛诉方静主仆的种种不是,颇有些声嘶力竭的架势了。窦朝云自幼丧母,在李府中却是当成正经小姐养大的,其中最惯她的便是李照熙,千般迁就万般纵容,最终让她养出了一身不合时宜的骄横脾气。

    李照熙见表妹眼泪汪汪,嘴角委屈地向下撇,俨然还是当年那个牵着自己衣角哭闹的小姑娘,心中倏忽一痛,顿时顾不得窦氏连连使来的眼色,取出怀中的帕子,轻轻地替窦朝云擦了擦腮边的泪水。

    他这一生,几乎是被家中的两个女人推着走的,唯有在对表妹的痴迷上,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执拗与长情,这大概算是他的劫数。

    方静脸色灰败,她脸上原本有鲜明的怒色,但此时愤怒显得无趣又无用,因为她最希望能够理解她心情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望她一眼。

    她自知容貌不美,性子又刚硬好强,并非是男人会倾心的类型,家中老父曾屡次私下劝她,让她有身为主母的觉悟,替夫婿寻觅几个身家清白的女子,日后生下一儿半女,养在她自己身边,权当做为后半生找个靠济。

    她明白父亲说的有道理,只是过不去心里的那一关,她付出了那么多,求的是他一心一意,实在不能不战自退,将他拱手让给其他的女人。于是挖心挖肺地待这枕边人,但凡是块铁石,两千余个日夜的朝朝暮暮,差不多也要被她捂热了。

    然而她自以为的事过境迁,不过还是原地踏步,今日种种,犹如昨日历历在目。就好像很多年前那个燥热的雷雨天,她也恸哭无助,她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可他急匆匆地从她身边掠过,头也不回地去了另一个女人身边。

    郎心如铁,竟是从未对她有过半分怜惜在乎。

    “傻丫头,哭什么?”李照熙柔声说,他的确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对窦朝云的这番维护,也着实称得上是千金难求的有情郎,怜爱的语气中似乎蕴有无限的温柔与情意,“我在这里,谁敢欺负你?”

    窦朝云扑到他怀中,哭声渐渐小了下来,她眼睛还是红肿的,面对方静的时候,突然间却泛起了冷冽的傲慢,挑衅般地望着上方的女子。

    “你看看你们……你们……”方静开始的声音很轻,似乎像是只说给自己听,而当窦月娘注意到她的异样,慌忙过来安抚的时候,女子却猛地推开了婆母,用手指着面前公然相拥的一对男女,怒道,“李郎,你敢如此待我!”

    丫鬟提灯走在前方,月色皎洁,繁星点点,廊道两旁的藤萝白日里开得极盛,夜半时分有些恹恹,无精打采地蜷起来。经过拐角的时候,丫鬟偷偷往后望了一眼,俏脸微红,她想大公子已经是难得一见的英俊人物,但与老爷相比,到底还是差了些。

    “夫人着急找我回来,”快要进院子时,李尚书突然开口问了一句,虽说是问句,他语气中却毫无好奇的意思,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平淡,“是府里出了什么事吗?”

    丫鬟知道他最不喜府里的琐碎杂事,自然不敢乱嚼舌根,含糊地回道,“好像是和表小姐有关,待老爷见了夫人,马上就知道了。”

    李尚书不再问了,作为朝廷大员来说,他春秋正盛,与长子虽为父子,同朝而立,看起来却犹如兄弟一般。但府里的丫鬟顶多偷偷看上他几眼,全无攀龙附凤的心思,因为觉得这位老爷是画卷里才有的神仙,身上没有半点烟火气,也不该是俗世女子应该沾染的。

    男人的眼尾处已经有了皱纹,他的眼睛也不如少年时那般明亮温暖,可当他走进屋里的那一刻,窦月娘还是会觉得四周恍恍一亮,她起身迎上去,下意识地抚了抚鬓发,想让憔悴不堪的自己看起来好看一些。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窦氏低声下气地说,她是男人的发妻,年轻时独自在家乡中拉扯大了一双儿女,这么多年又辛辛苦苦地操持家业,可谓是劳苦功高。她本不必将姿态放得如此低,事实上,男人对她一直是敬重有加的,但妇人依旧要这样凄苦又哀求地说话,“只能麻烦老爷回来做主。”

    她这话并不夸张,长子有能耐沾花惹草,却没本事哄得两个女人服服帖帖的,女儿唯利是图,指不定站到谁那一边。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想看着侄女受苦,只能求到素来不管闲事的丈夫头上。

    只有此时,窦氏才会隐隐想起小儿子的好处来,她心中其实一直痛恨李重进,但不得不承认,如果他还在家里,以他护短的脾气和手腕,定不会让她如此作难。

    窦月娘将白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在丈夫面前,她没有偏袒自己的侄女,只是含泪说,“引章只有朝云这一个女儿,现在方静口口声声说,要么让朝云绞了头发到庙里去,要么寻个鳏夫把她嫁了,我这个当姑姑的,怎么忍得下心?”

    儿媳的后半段话被她隐了下来,方静这次是真伤了心,将狠话放了出来,说三日之内不把窦朝云打发出去,她就自个儿回娘家,让父亲做主与李照熙和离。

    窦氏不提这话茬,是觉得此事万万行不通,且不说李家丢不起颜面,大女儿倘若知道要失去方家这个姻亲,恐怕要气得将弟弟和表妹一并掐死了。

    李尚书听完妻子的哭诉后,沉吟片刻,随即淡淡道,“让朝云向静儿道个歉,这件事就这么罢了,她若还是不依,我便让她爹爹亲自来劝她。”

    “至于朝云”,他微微皱起眉,接着嘱咐,“我早就说过了,她一个姑娘家,不能常住在庙里,咱们把嫁妆备厚点,找个人品好的男人,将她嫁出去吧。”

    窦氏迟疑再三,终于还是将心里的想法挑明了,“老爷能这么处理固然是好,可我担心昭熙这孩子做傻事,你是知道的……”

    “他与朝云青梅竹马,又曾经私相授受……”提及小辈们之间的情事,窦月娘多少有些尴尬,因为这种丑事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难免显得她治家不严,“现在如果要将朝云嫁给别人,我怕他受不了打击,会闹出事来。”

    “他既然已经成了亲,理应顾念到自己的妻子”,李尚书平静地说,“当初方静是他自己娶回来的,我相信昭熙自有决断。”

    窦氏的眼眸中莫名浮现了点讥讽的神色,她幽幽叹了一句,“情之所至,如何自抑?老爷和顾妹妹当年……不也没有顾念到我吗?”

    她本不想提起那个女人的名字,可隐忍了这么多年,心力交瘁之下,被丈夫轻飘飘的一句话勾起了火气。依她看,儿子这没头没脑的痴心全是随了他,不管给家中引来多少灾祸,只是一味地痴缠深情。

    绝大多数时候,男人的心一直都在冰水里浸泡着,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以为可以对世事万象淡漠处之,直到听到别人口中久违的一缕香魂,在心脏剧烈抽搐的瞬间,他才骤然惊觉原来他还在这人世间滞留,属于活人的一切痛楚他都有保留。

    “月娘”,他沉声唤着妻子的名字,不想听她含沙射影地指责逝者,“当年是我先骗了宁儿,她知道我早已娶妻后,便央求谢公子将你们接过来。”

    李尚书提及往事,像是在揭仍在流血的伤疤,对和错纠缠在一起,也分不清是他和谢宴做的恶更多一些,才酿成了今日的苦果,他愠怒道,“我早就说过,你要恨就恨我,是我对不住你,不关宁儿的事。”

    他是激动了,他今天晚上对她说的话,差不多有平常几个月的分量。

    窦月娘在心里无声地笑了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觉得荒谬。这些男人都以为他们不喜欢那个傻子,可是一个一个的,却都将一辈子搭了进去。他很久没有这样唤过她的名字了,平日里都是生疏客气地称她为“夫人”,上一次叫她月娘,还是在小儿子的灵堂前,他问她,是否是自己做错了,将丧妻之痛迁怒到无辜的幼子身上,闹得父子一世失和,居然至死都相互怨憎?

    当然是他错了,她十四岁嫁给他,为他生了一双好儿女,长子才华横溢,女儿贵为王妃,如何比不上那个阴沉不讨喜的小畜生?但他就是偏心,忘不了那个被人玩剩下的残花败柳,将好好的日子过得如炼狱一般,快要把她耗死了。

    妇人垂下眸,轻声道,“老爷误会了,我一生都感激顾妹妹,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

    李嘉行的语气和缓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略带歉意地解释说,“夫人……”

    窦氏打断他的话,她善解人意地制止了丈夫接下来的说辞,可能她也不喜欢再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了,“老爷不必多说,我都明白的。”

    “当务之急,是麻烦老爷在方尚书面前做做功夫,成全了昭熙的一片痴心”,妇人眉目温婉,她没有看眼前的男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窗外,喃喃道,“只盼方静能像顾妹妹那么宽宏大量,给朝云留个容身之地。”

    李尚书被她言辞间暗含的讥讽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心中有愧,同时对儿子的左拥右抱失去了批判的立场,只能长叹一声,算是勉强答应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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