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怡的外甥,她胞姐的儿子娶妻。自婚礼筹备伊始,她便满腔热忱三天两头地通过电话与自家姐姐商量着婚礼的具体事宜,到了婚礼的前几天,她干脆带着孙女陆菲菲住到姐姐家里去。

    唠唠叨叨的白怡和咿呀学语的陆菲菲不在,陆长深和谭思明又要值夜班,偌大的一个家突然安静下来,空空落落的,穆小柔心里本来就堵,这下子就更加怅然了。

    穆韩天的生意,规模说大算不上大,但这些年攒下的钱也足够一家子安乐无忧体体面面地过完下半生了,眼见陆长深一心扑在医院里,穆小柔又是个对生意一窍不通的,因而近年来逐渐萌生了退意,野心和干劲都大不如前了。所谓心广体胖,少了商场上的许多烦恼争斗,他整个人变得成天乐呵乐呵的,老妻儿孙均在身侧,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掌勺大厨不在家,父女俩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最近穆小柔情绪低落,茶饭不思,落得个形销骨立,虚弱得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一般。穆韩天看在眼里,心里疼得被人用刀子戳似的,因而亲自下厨给女儿做了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荦菜,想着让她好好补补身子,结果她一闻到那股油烟味就立刻冲到浴室里大吐特吐,吐到胆汁都流了出来,脸色苍白,泪眼汪汪,好不可怜。

    最后,她只草草咽了一碗清淡的菜粥就被穆韩天赶回房间里休息了。她在房间里对着天花板神游天外时,穆韩天的故友来访,二人在楼下边对弈边怀旧,谈兴盎然时便把白怡与陆长深的嘱咐抛到了九宵云外,时不时小酌几杯,倒是意趣横生,偷得浮生半日闲,好不快活。

    到了更深人静之时,穆小柔感觉腹中空空,只得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找吃的。却发现楼下的客厅灯火通明,疑惑地喊了一声“爸”,没有人应答,房子里静悄悄的。

    她略显仓惶地跑到客厅里。见穆韩天斜斜地歪在沙发上,先松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上前去推推他的肩膀,说:“爸,起来。回房间去睡!”推了几下他都没有反应,她有些急了,边往他肩上拍边伏在他身边大声喊:“爸,起来,别闹了!”

    力道越来越重,他依旧不为所动,她这才真的怕了,强作镇定地伸手在他鼻端处探了探,有温热的气息喷出。

    以她现在微弱的视力根本无法开车,她立刻拨打了120。然后跑回房间里换衣服。刚回到房间,她的手机就响起了欢快的铃声,拿起一看,是宋颜回。她脑子里灵光一闪,仿佛看到了救星,接起电话急切道:“我爸晕倒了,家里没人!”

    惊愕了两秒,他立刻道:“我马上到!”

    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那种焦灼的无力感就像是把一颗心放在火上慢慢地煎慢慢地烤。冷静下来后,她发现棋盘隔壁摆着一瓶没有喝完的酒以及两个精巧的酒杯。又凑到穆韩天的嘴边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酒气,看着晕倒在一旁的老爸,她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穆韩天有严重的高血压。一直都有在服用降压药,平日里是白怡在督促着他,明令禁止滴酒不许沾,哪里料到今日故友来访,一个不慎被他破了戒,副作用又如此来势汹汹。

    宋颜回来得比救护车快。一路上连闯五道红灯把穆韩天给送到了医院,一经诊断,果然是高血压引起的昏迷,把血压降下来就没事了。

    穆小柔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了原地,一口气吁出,感觉四肢无力地松软下来,然后眼前一阵斗转星移,头晕目眩地就要往地上栽去,好在一旁的宋颜回眼疾手快地将她接住。

    “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太累了?”悠悠地睁开眼,对上他满含关怀的目光,她心中一暖,稍稍离开他的臂弯,笑笑摇摇头,正想说“没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忙捂着嘴寻找卫生间。

    她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病房,宋颜回板着一张脸,神情严肃地对她说:“你跟我出来!”

    联想到他刚才的电话,她下意识地便以为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对她说,结果他说的却是:“怎么会瘦成这样?”

    一时间,她无言以对。

    “哪里不舒服?既然都来了,顺便检查一下,我帮你看着叔叔。”他好言相劝道。

    “我没事,可能最近……”她想找个借口说服他自己没事,却觉得辞穷。连自己都骗不过,她又能骗谁?

    “最近胃口不太好,吃不下东西,容易反胃,头也晕,精神不大好,老是睡不够,还有……”她老老实实地细数着自己的不适,却是越数越心惊。

    平日里不大舒服她也没怎么往心里去,现在凑到一起来说,她才迟钝地隐约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还有,**胀痛,月经已经停了两个月。就算再缺乏常识,她也知道,这些都是怀孕初期的症状。

    她几乎站立不稳,气若游丝地靠在墙面上,一阵又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脑海深处袭来。该怎么办?

    原本他也没往深处想,见她突然变得丧魂失魄的样子,电光火石的瞬间心头有什么划过,不可思议地问:“该不会是……”

    他的表情可以用惊恐来形容,她茫然无措地望着他,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做个检查吧,是与不是也好图个心安。”

    心安?她已经怀孕七周,怎么心安?

    这个猝不及防地到来的小生命,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尚且自顾不暇,又该如何决定它的去留?

    她打江城的电话,他没有接。她到创声找他,他避而不见。她到名景山庄守了一个晚上,手脚都冻得发僵了,才终于见到寒冷中的一束汽车前灯。隐忍了多日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泪水几乎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缩在门口的那一团小小的身影,外面天寒地冻,终究是不忍心置之不顾,没有锁上大门,却也没有停下车。径直开了进去。

    她也顾不得这许多,见他没有锁上大门心中已是一喜,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后悔,连忙站了起来往里面走。走到门口忐忑地一推,果然,房子的正门只是虚掩着。

    推门而入,他已经慵懒地坐在沙发上,正对着她。目光泠然,问到:“一直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吹了大半晚上的冷风,她的四肢已经麻木了,对他刻意的疏离视若无睹,神情自若地坐了下来,这才回答他:“你不是说,要耗也只能陪你耗吗?我不想耗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注视她半晌,自嘲地嗤笑道:“你就当我是烧糊涂了。”

    她慎重地摇头,诚恳地说:“不。说过的话怎么能不作数呢?你不能放弃我!”他怎么能放弃她?在他们彼此相爱以后,他怎么能再次放弃她?她只是没有办法把真相如实告诉他,这么残忍的真相,要令他如何面对?她可以对自己残忍,却无法对他残忍,她要怎么说?

    “小柔啊,”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如果我继续把你留在身边,那么被打乱的我的人生、斯谣的人生。甚至子皓的人生,又该由谁来负责?”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她直视着他倦怠的眼眸。道:“那你是不要我了?”

    哪里是不要?是要不起啊。

    “你就当我是在处罚我自己。如果将来我有一个儿子,我对他的感情大概也不会比对子皓的要多得了太多。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我的代价来得太迟,但我不能逃避,对你,我已经尽力了。也尽心了。”

    “所以呢?你是真的不要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再要我了是不是?”她的眼里泛出了泪花,却强忍着没有在他面前再次流泪。如果流泪了,还怎么好好说话?

    他没有回答,只是打了个电话,为她叫了一台出租车,意思不言自明。

    但是,她不甘心啊,她的肚子里面还孕育着他们共同的孩子呢,她怎么能不为自己再争取一次呢?

    “如果我嫁给别人呢?如果我去为别人生育孩子呢?你都会无动于衷吗?”

    也许是被她这一句话刺激到了,他的眼神突然透露出危险的光芒,五指死死攥着手边的抱枕,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因愤怒而突起。

    “你敢!”他咬着牙关挤出这么一句。

    她挑衅地昂起头,赌气道:“我怎么不敢?如果你不要我了,回头我就找别人去!”

    她还真不是找不到别人了,他的心里划过一丝慌乱,觉得无来由地烦躁。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是他,决意要放弃她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对自己忠贞不二地守着一个无望的守候呢?是他,选择了赎罪,而赎罪是要付出代价的,得到她又失去她,就是他所要付出的代价。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只要你觉得开心,你就去做吧。”良久,他平静道。

    “呵呵……”她怒极反笑,心底的失落怎样都无法平息。

    “江城,你听好了,我说去找别人就是真的要去找别人了,我走出了这个门,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眼泪一滴滴地划落,她倔强地看着他,他轻轻地别过了头。

    “好,好……”她胡乱地点着头,一步步地朝门口走去,步履蹒跚,沉重如一个满头白发的苍苍老者。

    直到她的手触及了门把,身后的人依旧沉默着不发一言,巨大的失望笼罩着她,让她心口窒息得透不过气来。有那么几秒,她有一种冲动,想要回过头去,对他说:“其实我有了我们的孩子。”

    可是,如果他依然心硬如铁,甚至亲口对她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那她该怎么办?她可以为一个人低声下气委屈求全,但是她不能连最后一丝尊严都丢弃掉啊!

    所以,她没有回头,只是哽咽地留下一句:“你会后悔的。”

    她走了,屋子又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压抑。他颓然地瘫坐在沙发上,深邃的眼眸,是前所未有的空洞无物。

    房子真大,真冷。今年的冬天,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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