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前,属于‘道’的线条越发密集,如一匹即将织就的布匹,她只好叹了口气,同灵台剩下的人道:“我能带你们回去。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灰雾渐渐在面前笼具清晰,周
    围一切再次凝成实体,却只有虚空中一团雾气,白与灰夹杂,像是原本无暇的白纸被人泼洒一片泥浆。
    “还能是什么。”程安猛然停住脚步,浮在黑暗站定身,看着面前如要化为实质的灰雾,沉下脸邪笑一声,“当然是帮我干掉这人。”
    近乎出于本能,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甚至有一刻,她感觉自己就是为了此时而生。
    她将半身化成紫气,一并融入那片光雾之中,可抬眼间,却看到虚空中竟还有一人在同那一片灰雾鏖战。
    “……”
    嚯,熟人。
    所以他怎么也进来了。
    程安见这位黑甲的战神浑身染血,威风凛凛、寒石所造的战甲此时也有一半破碎,猜到多半是好不容易夺回主动权的神王,想好好折腾折腾这位背叛自己的昔日神族第一。
    ——算了。
    她大抵是明白了修祈的想法,他心中确实未曾将谢湛和仙门之人放在心上。
    虽说仙门败类不少,但除鬼界外的两界还需要秩序。
    她叹息一声,轻盈地跳在他身边,右手凝气努力将这方天地撕开一个口子,将这人送出去,谁成想谢湛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黑黢黢地眼睛沉沉地看着她:“你做什么!”
    “你又在做什么。”
    程安兴致缺缺,并没有力气同他掰扯:“离开这里,我来就好。”
    “活着回去,我不需要。”许是自尊心受到侮辱,又或许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他嗓音沙哑,多少带了些急切与紧张,“你既然能撕开空间。活着出去,别回来!”
    “说什么鬼话呢。”程安愈发不耐烦地看他,眉峰皱起,“阿祈还在等我,倒是你在这里,碍我的事情。”
    阿祈。
    谢湛整个人如被一记闷棒狠敲一棍,怔忡一瞬,随即像是想起什么,眉峰隆起:“融合大道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曲无谋究竟想要什么,你我谁都不可保证。”
    “肯定不简单。不过……关你何事?”
    程安耸了耸肩,觉得眼前这一幕莫名其妙的熟悉,眯起眼睛看着他,哦了一声,然后将口子撕在他脚下,冲着与外界吸引力作斗争的战神挥了挥手,将方才他的话全还给了他:“这里不是你当来的地方。活着出去,别回来了!”
    话落,她深吸一口气,潜入那一片光团,如一条鲸鱼沉入大海深处,周围只有寂静长存。
    第122章 一枚莲子
    这是一条永远向着远方的路, 时空在此毫无意义,程安觉得自己陷入一种奇妙的境界,好像自己是从天上一朵亘古不变的云彩, 风一吹飘向大地, 无处不在。
    风吹过几十里地, 她飘飘忽忽地在浮空中想。
    自己似乎是来做一样伟大的事业。
    但究竟是什么?
    脑袋空空, 简直就像什么被什么东西暂时吞噬了记忆。
    程云彩不知道,只知道随着风往前飘着, 看过世间一切痕迹,地面从死寂渐渐有了生息,直到山峦之间,雪川之下,渐渐生有人烟。
    有人高喊呼和着从她身边经过,以畏惧而厌恶的眼神看向很远的地方,那里有黑雾缭绕, 什么东西在其中诞生。
    “……”
    她对这些人并不感兴趣, 只想知道究竟有什么诞生了, 她裹挟身躯再次向前飘去,直到又一道风将她吹入山涧,如同要压制她的存在般, 顺着一道裂缝贯入了地底。
    这里很暗,没有人烟,没有任何生机,只有长久的死亡与永恒的孤寂。
    她囿于这里很久,久到连自己是谁都彻底遗忘,久到自己曾经看过的天地也悉数记不清晰,她一直向前飘着, 飘到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还在移动。
    直到,幽蓝的一束光投入这里,照明沙砾似的地面和苍白的石台,提着幽蓝灯笼,身着月白青年出现在远处,他孤身一人,身后是不见光际的天空,整个世界只有他手中的灯火有一丝微弱的光。
    不知为何,有一瞬,程安在他身上看到了如阴影般笼罩的,一种浓郁的,近乎要吞噬一切的寂寞,倦意与悲伤。
    “不着急。”
    这青年豁然睁开眼瞳,瞳色是她很熟悉的琥珀浅棕,他弯起眼角,将悲切悉数藏起,好似方才不过一场虚影,笑容浅浅,声音温柔之至,“我能感知到你的存在。”
    程安有些诧异。
    能……感知到?
    她在这世界徘徊游荡这样久,从来没有人能看到她,有时,连她自己也怀疑,眼前看到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只是存留在某一记忆力的幻影。
    “一直都能感知到,或许我没有
    告诉你,我便是这一方天地的道。”他笑容清润,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我知道,现在的你应不想见到我,但是……抱歉。”
    程安有些不解。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并没有不想见到他,甚至恰恰相反,他在这里,她有一种很舒心很温暖的感觉。。
    “姑且原谅我吧。”月白衣的古老鬼王将灯笼放在石台上,坐在程安身边,平静得让人熟悉,“昨日…你方才死去,我想来看看你,只会在这里做一会儿,不会吵到你的。”
    他语气有些卑微的恳求,让人心底有些空落落的刺痛。
    程安不理解他的话,只是想走过去捏捏他的手指,说些什么,可是风吹过,最多不过穿过他的头发,带起一点弧度。
    ……算了。
    他果真不再说话,如同累极了,竟向后慢慢躺在冰冷的石台面上,身躯稍稍弯起,不见方才的矜贵优雅,指尖向上摊在冰冷的石地上,素来极有蛊惑力的漂亮眼眸微微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也俯下身,无声息中陪他一并躺在这石台上,鬼灯幽蓝萤火在不断向上流动,记忆忽然闪烁过一幅类同的画面,似乎她从前也和他像这样躺在哪一片星空下的草地之上。
    忽然间,他终于开了口,朝她的方向去看声音很轻:“会怪我吗?”
    程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应当会吧。”他声音轻的近乎不可闻,眯起眼睛轻轻笑着,却让人看不见他的神情,“毕竟不守规雷劫,确实很痛。”
    ‘……’
    “时机难得。”他又睁开眼,坐起身,自顾自地道,“我不知未来的我是否还有机会,但是现在和你坦诚道歉,会比较好些。”
    “不走的话……”他感受着深渊灵力的流动,立在原地,似乎稍稍有了些许精神,笑道,“我便当你愿意听了。”
    于是程安沉默着听着。
    他嗓音沉缓,说了很多如同被什么力量锁起来的事情,例如,从前在轮回台,他曾答应过等她轮回后好好护着她,是他失约。例如,伤害了她的故土,他很抱歉。例如,设计她被仙门追杀,是他
    不对。看着他在雷云下湮灭,也是他冷血。
    他每一句话落下,曾经的画面依次浮现,她不敢出声,只希望他继续去说,好像只要他继续说下去,她便能想起来什么,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还有,之前你藏在地窖的酒,是我拿走的。”他笑道坦诚,眸色却有些暗了,“还有之前的丹炉,也是我故意炸掉的。”他笑了笑。
    ……莫名有点生气了怎么办。
    “对不起。”结尾时,他声音已近喑哑,“我这一生,一直在寂静中生活。确实忘了,当如何与人打交道。”
    “不过,既然已经成了新的道,重新回到这里。”他弯起眼角,扬起手,指腹纤白修长,像是想触碰什么,“说明未来的我做的还不错。左右,我这一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如果可以……”
    ……等等。
    什么叫做不会再出现她面前?
    程安心中豁然一紧。
    “原谅我吧。”
    他这句话一落,程安心中豁然一惊,如一直被人锁起的老匣子终于插入了钥匙,拥挤在匣子的内容物一瞬爆出。
    她发觉自己身体在慢慢有了实体,可是周围的黑暗却渐渐开始剥落,周围的一切都在碎开,脚下也有力度重新
    “阿祈!”她挣扎着用力向前走,在阴影投落的角落,她看到修祈稍稍错愕的眼神。
    ……能让他怔住,真是少见。
    每一步都像在急湍的河流中逆行,程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却只抓住他的指尖。
    那温度不同往后,是彻骨的冰凉,好像他整个人就是孤寒本身。
    程安深吸一口气,同他喝道:“你去,去找我!我想看到你,我必须看见你!”
    “但是……”他张了张口,瞳仁忽的一紧,终于察觉到眼前的程安,和自己设想中无所不能,自由自在,永世长存的样子哪里不一样,鬼息在他身后聚拢,试图阻止她的消失。
    可是她还是消失了。
    如一团雾气化为人性,又匆匆消去。
    只有那一声阿祈,和指尖残留的温度尚且有一星半点的证明,证明有一人曾在这片寂静之中徘徊陪伴他许久。
    .
    ‘发现了?’
    再回神时,她重新站在地面
    上,黑暗剥落,身后一切碎开,指尖那一簇幽紫的鬼火腾升,最终在掌心汇聚成一粒小小的种子。
    原来是复刻。
    通知古往今来,道尽世道轮回,集百家魂魄之精髓,她的神器,叫做摹生种。
    只要他人曾对她使用过自己的神器,她便能探知清晰这份力量构成,从而毫无差错的复刻。
    好巧不巧。
    世上仅存的三样神器,她都一个不落,全部体验过了。
    她看着手中摹生种,抬手一擦,手上冰凉,发现自己眼角竟然渗出泪来。
    阿祈这人,还是一贯的自作主张。
    就是这一次见面,才让他在谢湛情劫时就出现在自己面前,才让他确定要以旧道作祭品,给她一个河清海晏的世道,让她超脱所有人,击溃本该无人继承的道时,成为真正能踏碎虚空的道。
    只是他或许也未想到,旧道竟然没将神王迷失其中,反而让他先一步入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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