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离生性比她还更要离经叛道,九知动了动手,却觉得皮肉都被扯得疼,她皱起了眉,听长离又在一旁说道:“您浑身上下都是伤,若是想死得再快些,不妨继续。”

    她这才停了下来,将手放下,开口时声音虚弱得很,像是一口破碗敲出来声:“我本来就快死了。”

    “胡说!”长离倾身过来,捻起她的一缕发,那原本醇黑的长发竟已显得灰白,像一把散乱的枯荣草,颓败而没有生机,只需零星半点的火就能将她付之一炬。

    她唇角勾了勾,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又疼得咧嘴,然而痛上加痛,她却一声都未曾喊过,她的笑容越发地趋于平和:“你知道我从不胡说八道。”

    长离见不得她这一副看透生死的神情,径直拂袖而去,九知独自在床上躺了许久,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疲惫不堪,但口干得很,长离又不在,她只能自力更生去给自己倒水喝。

    稍稍一动伤口都要被扯得疼,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块皮肉都被撕碎过,如今只是些勉强拼凑在一起的肉块,她拖着身子往桌前走,慢吞吞地替自己倒了杯水来喝,虽然身上还是很痛,但这样的痛对她来讲不算什么,她可以忍受。

    彼时长离已经是个很自恋的少年了,所以他屋内势必少不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恰恰就放在与桌子相对的地方,九知喝水时慢悠悠地打量长离屋内的布置格局时,也漫不经心地往那面镜子扫了一眼。

    “啪嗒——”

    本是握得好好的杯子,突然便从手中滑了下去,落在地上摔成般般碎片,碎瓷有锋利的棱角,能将皮肉割得血肉模糊,渗出的血结成痂,斑驳可怖。

    她呆愣愣地看着镜中的人,原本灿若骄阳的眉目已然血肉模糊,那张曾摄人心魂的面容被切割成数块,不计其数的伤口在原本光洁的脸上盘根错节阡陌纵横,显得狰狞突兀。她不可思议地摸着这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掩在袖中的手也露了出来,依旧是伤痕累累,寻不出一块完好的肌肤。

    她的双手开始隐隐发抖,唇开了又阖上,像是躺在干涸河床上的一尾鱼,也没人与她相濡以沫。入魔后情绪本就难以抑制,随手翻覆镜子哐当一声就被扔出窗外,身上的剧痛根本算不了什么,她慢慢地退向屋内最阴暗的一处角落,靠着墙滑坐在地上,将头埋在膝上。

    心里像是被撕扯着,如同又在那混沌中走了一遭,锋利的刀刃切割在心上,将她仅存的期冀都斩碎,消靡殆尽。

    世间最令人难过之事莫过于美人迟暮,然而她如今的情状,怕是比迟暮更让人痛彻心扉。

    后来长离气性过了回来时,首当其冲的便瞧见了那面被扔出窗口的镜子,心里只觉不好,飞身便往屋中去,却见她好端端地坐在床榻上,盘着腿,一头灰白的长发垂在腰间,眼角通红,隐隐渗出血色来,但面上确实一派平静,见长离入内,也对他笑:“回来了?正好,我口渴了,你替我倒杯水来。”

    长离依言去给她倒了杯水,发现少了一个杯子,便翻起了另一个杯子。递水给她时,她抬起手来,宽大的袖口将手指尽数遮掩了去,只露出半点指尖,瞧着依然是莹白如玉的模样,她慢慢地将水喝干后,双手隔了衣袖捏着杯子,看向他,声音轻柔地道:“我这样子吓到你了吧?”

    她微微扬起自己的脸来,下颌还是那样小巧而精致,那张被毁去的容颜映入长离眼中,有痛楚的神色从他眼底掠过,他不禁抬手抚上她的脸,手指触及那些斑驳的伤痕,让他的心颤了颤,再接着,他便俯身下去吻上她的脸颊,像是亲吻一朵柔软的花般,并将她惊愕的神情纳入眼底,长离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没有啊,这样的师父更让我迷恋呢。”

    他舔了舔唇角,邪肆地道:“这样的话,就再也没有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来与我抢师父了。”

    尤其是那只死凤凰。

    结果话音刚落,便被九知抬手一巴掌给扇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在墙上,站稳了后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回头看过去,九知正坐在桌边揉着手,笑眯眯地看向他:“你再乱说一句,我便撕了你的嘴。”

    长离最爱的便是她一脸正经的模样,他本就是血海中生灵,在无休无止的欲念中苟且挣扎,恰遇了这神祗,得她怜悯得她慈心,将他从血海中救了出来,助他脱胎换骨。

    但欲念却从未停止过,身体内的血液也不曾因那些道法自然而变得冰凉,他只要想到那日她俯身时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他就觉得血脉贲张,想要将她的喉骨捏碎,让她那双总是带着悲悯的眼角露出绝望的神情。

    那该是多么动人心魄的画面。

    所以成神本就不是他的正途,他不过就是想要追随她罢了,待到真要往那就三十三重天去时,他便断然拒绝。

    去了有什么用,他心里的欲念未曾休止过,难不成要假戏真做,去当那无欲无求的破神仙?

    想想那样的日子,长离都觉得生不如死。

    若是某一天他对她不再有渴求,那一定是他灰飞烟灭的那天,只要他的心还跳动着,那他便不会停止对她鲜血的渴望。

    就像她现在一样,哪怕身躯都残败不堪了,她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是悲悯,仿佛她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他在她眼中不过是区区蝼蚁。

    唇角都被她打出了血迹来,长离用手背将血痕抹去,又伸舌见血卷入口中,魔对血的眷恋是从骨中与生俱来的,他眯起眼来,眼底掠过红芒:“你难道不知道我做梦都想死在你手上吗?”

    “我知道,”她讥诮地勾起了唇角,逆着光教她的面容有些不大清晰,掩住了那些狰狞的伤痕,她还是一贯的倨傲与仁慈,从未将他放在眼中,“但我不会杀你,也不会让旁人杀你。”

    “为什么呢?”他沉沉问道。

    润玉般的指尖罩在袖里,搭在桌上敲了两下,她笑道:“我这人没什么大的喜好,唯一热衷的便是护短,我当初既然救了你,便是容不得你被旁人欺躏。你身上烙下的是我的名字,你的命自然是归我管,况且,谁又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呢?”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添上一句:“当然,除了我之外。”

    她脸上有出现了某种无人能懂的落寞,微微眯起了眼,笑得格外无奈:“除了我,便在没有人是为了死而生的了。”

    随后的日子里,她精神一日比一日地差了下去,长离能够敏锐地感受到她修为的消失,以及原本沉稳地脚步变得越发虚浮无力。

    到最后,她每走一步都会停下来休息很久,一头青丝业已化作银白,在魔界毫无热度的银日下泛着冷清的色泽。

    身上的伤已经结痂脱落了,显出淡粉色的新肉,也并未让她的脸看起来好一点,看起来倒更像是拼凑而出的人偶,新与旧,格格不入。

    直到某一日,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躺在床榻间,半睁着眼睛对长离道:“我有一件事情,想求一求你。”

    她向来是骄傲至极的性子,从不曾开口有过求字,若是换作往昔,长离必定兴奋地眉飞色舞,但如今却是在这般潦倒虚弱的情况下,长离轻佻的眉眼也变得沉凝,坐在床沿上对她道:“你讲。”

    她用手捂着嘴咳了两声,反倒咳出了满手的腥甜,那腻白的掌间血红般般,长离看得眼热,她随手在被褥上擦了擦,然后说道:“我晓得你有一位血亲,通晓易容变化之术,我这回走得匆忙,有很多后事未来得及料理,能否让她帮一帮我?”

    “怎么帮?”

    “神族擅自开启通天之路,令清浊之气冲撞激荡,震裂了当年帝神羽化前还未来得及添补的混沌隙缝,引来天灾。我本就是帝神的留存于世间的一抹精气,而当年帝神正是用自己的精气修补六界的诸多缝缺,是以用我的血肉去填上那一道被震裂的隙缝,恰恰合适。这是我的命,我从未有过怨,若不是因为这一刻,我也不会在六界中偷得这样多的闲暇欢愉时刻,我过的极为酣畅,不虚此生。”

    她似是有些喘不过气,顿了许久,才又慢慢说道:“但对于朝良我却是很抱歉的,若不是我当初一时心血来潮找紫微要了那棵琅玕树,他便不会被卷入这场无妄情劫当中,我偷偷算过,这场劫数他若是想要渡过去,难上加难。我本是要灰飞烟灭的人了,再添这些业债进去,怕是入了混沌也难以瞑目。所以,我想帮他将此劫渡过去。”

    九知缓缓抬起手在怀中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颗红色的玉石,玉石光滑圆润,像是一颗完整的心。

    她道:“惹他情动是我不好,我是个无心之人,你让你那位血亲幻作是我,将此物交给他,也算是圆了他的念想。执念这种情感太过可怕,我怕他念念不忘却又得不到回响,终有一日会误入歧途。”

    长离定定看了她许久,哑声问道:“这是什么?”

    那颗玉石在她掌心动了动,她握住它的力道十分地轻柔,像怕将它碰碎,她淡淡笑了:“这是我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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