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爸陶妈原本是想说服女儿一起回去的,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老俩口在浮城呆了不到一个星期,陶妈收到老友邀请去了香港参加对方女儿的婚礼。

    陶泓一边帮着收拾行李一边和母亲八卦,“刚毕业就结婚啊,我以为至少要玩上几年才肯呢。”回头看看母亲,见她正失神地想着什么,“妈妈。”

    陶妈回过神来,有些犹豫地说道,“刚刚那边又给我打电话了,”见女儿脸色立马拉了下来,又赶紧说道:“说情况很不好,想让你回去看一看。别的也没说什么了。”

    “他们干嘛老骚扰你。您就不能不接他们电话吗?”

    陶妈也有些急:“你拉黑他们电话,他们找不到你就只能找我们了。要是别个乱七八糟的事也就算了,但这事不一样。听着情况是非常不好,随时有可能走的。想你去看一眼。”

    “我不去。”

    陶妈叹口气:“不去就不去吧。我也只是这么一说,你急成这样。”

    “您是不是都忘记了他们当初干过些什么事?”陶泓头疼欲裂,心中的愤怒像火山岩浆一样翻搅,“您能不能别这么心软啊,人家找你一跪一哭,您就松口撒手,随便他们摆弄了。好歹考虑一下我的想法行不行?”

    “我这不是在询问你意见吗?”

    “您连问都没必要问!我成全不了您这心愿!”

    “什么叫成全我的心愿。那是你的生母!你明不明白,那是生你的人。她现在快死了。”陶妈像是累极了,松了劲往沙发上一坐,“你去看她不代表原谅她。别钻牛角尖。她也活得很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陶妈看着女儿,声音有些哑:“你这拗脾气啊。”也许自己是真的像女儿说的那样,太心软了,“我和你爸爸到现在这年纪了,很多事也都看淡了。”

    她和母亲吵架的次数屈指可数,成年后更是没有过,而难得的口角却又是因为这样的事,怎么不让她怒上心头:“她死了倒是解脱了。不会再因为生不出儿子而活得战战兢兢,下辈子或许还能投个好胎。”

    陶妈愣了愣,“你怎么能……”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只是惊诧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随后摆手让她出去:“好了,我自己收拾吧。”

    她心里憋着气,乒乒乓乓地下楼去。可一想小厨子和陶爸在一楼打转,自己这模样下去难免被看出端倪来。不想节外生枝,就转去二楼邵砚青的房间。

    好几天没来,还蛮怀念这里的。她深呼吸一口,再三努力都没平复内心的痛苦与愤怒。她扑倒在床上,鼻尖里充斥着他的气息,柔软地包围着她。

    她没忍住,抱着枕被呜呜地哭了起来。

    邵砚青找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他床上睡熟。

    散乱的头发,未干的泪痕和微红的鼻尖,他看着都觉得心疼。伸手摸了摸,再摸摸。她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去抹眼睛,声音还带着沉重鼻音:“我睡多久了?完蛋,天都这么黑了。”

    她慌慌张张地跳下床,左看右看地找拖鞋。他一把将她抱在膝上,低声说道:“叔叔阿姨已经动身了。阿姨说你累了,让我不要叫醒你。”

    她眼睛泛红,坏脾气也上来了:“你缺心眼啊,她说不叫你就不叫。他们都要出远门了,我却在睡觉。”光着的脚丫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可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塌着肩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邵砚青上去想要抱她,可手刚触到她的肩膀她就软软地坐到了地上。他要抱她,开始她还发泄似地又推又打,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也不说话,整个坐在地上,将她放在腿上轻轻地晃着,仿佛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婴儿。她渐渐地平静下来,将脸埋在他怀里,深深浅浅地呼吸着。

    “他们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他握着她的手,轻声说:“叔叔阿姨只是做了他们认为正确的事。就像你现在所坚持的,出发点都是在为对方考虑。”

    她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说道:“你知道他们对我那样好。我哪怕有一点点的动摇,就是在背叛他们。”

    “他们从来没这么想过。”

    “你又能看得出来?倘若我真的叫了那一对……,他们的心就算不碎,也会和针扎一样难受。”陶泓摸了摸他的脸,苦笑,“爱原本就是**的。失去了独一无二的地位,谁也不会开心。有的只是强颜欢笑而已,当不得真。”

    邵砚青难得地反驳她:“你说的太绝对了。叔叔阿姨只是不想让你以后留有遗憾。”

    陶泓笑起来。她这时脸色苍白,可眼底却流转着淡淡的嘲讽,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刻毒:“砚青,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

    他呆愣住。

    不待他有所回应,她挣脱他的怀抱站起来。她最近瘦了一些,眼下又穿得单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然而这时她静立着,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将光线破成两半。

    邵砚青被她的影子笼罩住,不得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说:“倘若你现在见到他,你会对他说些什么?”没等到他回答,又苦笑道:“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吧?我也是啊。对于陌生人我还可以奉上微笑和问候,对于他们,我现在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也没有见面的必要,更不会有遗憾了。”

    天越发地冷了,都有些滴水成冰的感觉。

    陶泓收拾着办公桌上的绿植,无意间碰到放在隔架上的不倒翁。带着两坨高原红的不倒翁一骨碌地由架子上滚下来,拦也拦不住。砸在桌上,底部裂开了一条缝,漏出了沙子。

    她找来棉纸糊上裂缝,放一旁晾干。大概是失去了平衡的缘故,不倒翁向左倾得厉害,乍一看像是小厨子在斜眼瞅她。

    陶泓心里有些不舒服。

    王应兰的电话就是在这时候打进来的。

    这位王家长女现在在某种程度上算是王家主心骨,为人精明而夫家又强势。这是个圆滑的商人,见人三分笑,说话也都是慢声细气。和这样的人根本也吵不起架来,倒不如和王应兰叫板,唇枪舌剑也好过笑里藏刀。

    第一通来电没接,隔了几秒又打来第二通,她接了起来。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你终于肯接电话了。换了多少台手机,都快打到没电。”

    “王女士,有何贵干?”

    电话那头的呼吸变得沉重,过了几秒,传来了火机弹开的清脆声响。陶泓垂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那颗歪头不倒翁。

    “我知道你恨王家,恨我们。可是妈就要死了,她没多少时间了。她就是想见见你,你和我们一样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你懂不懂,你是她身上掉下的肉。”

    “我谢谢她没有称斤论两地把我卖掉。”

    “妈妈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嫁了那样的男人、那样的家庭。她没有得选择。我也没有,应竹也是。我知道你不会可怜她,以你的智慧与教养,肯定看不起过样的女人。但是,我求你,是否能动动恻隐之心。满足一个将死的人的愿望?她一直在熬着,很痛苦地熬着,就是想等你来。”

    “……很抱歉。”

    电话那头的呼吸似乎停了一歇,旋即是一声极轻极轻的笑,“到这份上,我实在无话可说。倘若我现在在你面前,我向你下跪,你愿意来吗?”

    “你大可不必做这种假设。何况,我也受不起。”

    话筒里传来呼呼的颤声,似乎正在极力压抑着情绪,“……你被送走的那天,我追出去了。跟着走了很远,一直到他们带你搭上了公交车。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在哭,阿竹也在哭。爸爸说,不送走你,就送走她。”

    陶泓握紧了手机,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你会不会后悔啊。倘若知道今天会是这样,那时应该掐死我。”

    “你这是孩子话。”对方长长地叹气,似乎是筋疲力尽:“虽然我们没有一起长大,可我一直知道我有两个妹妹。”

    “我只有……我只有一个弟弟。”

    “你能一直这样想,也好吧。”王应兰叹息着,切断了通话。

    应该再也不会打电话来了吧。她这样想着。

    快到家时下起了大雨。

    陶泓将雨伞放进廊下的空花盆里,顺手拉松了围巾。雨夜寒冷,可厅堂里暖意浓浓。空气里有甜丝丝的酒香。

    陶爸来的时候买了些酒曲子,便兴冲冲地和邵砚青研究酿甜酒,酿了好几坛。可惜现在酒酿好了,陶爸却又陪老婆去香港吃早茶了。

    天寒地冻地喝些酒暖身最好,甜米酿好入口酒精度也不算高,适合女孩子。只是陶泓不好酒,邵砚青也多将它当佐料入菜。寻常的酒酿小丸子、甜酒荷包蛋之类的,最常做的还是甜酒焙鱼。

    用的肥鲤鱼切块,盐腌过后用小火焙烤,再入油锅炸透了,拿辣椒粉、五香粉、豆鼓之类的佐料还有甜酒拌匀,把炸过的鱼块搛进去浸泡两天入味。

    陶泓喜欢吃切得薄薄的鱼片,喜欢那种略带干硬的口感,越嚼越香。邵砚青将薄的鱼片都挟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又倒了杯温热的米酒给她。

    “叔叔今天和阿姨去了迪士尼。”他替她添汤,“正好碰上欢乐大游行,阿姨还扮了白雪公主里的皇后。”

    “妈妈一向少女心的。这次肯定没少看王子和泰山。”说话间抬眼看看他,似乎和平常没有两样。可是她知道,上次尖锐的谈话将他刺伤了。

    她不是无心的,只是自私地想让他感同身受。而他纵容着她,给予了她肆无忌惮伤害自己的机会。

    这都不是正确的做法。

    好在,她还可以认错,向他道歉。

    邵砚青先是一愣,随即浅笑,“这么坦率,我倒有些不自在。”这时张开双臂将她裹进怀里,他真是个上乘的人肉暖宝宝,她一躲到他怀里很快就会被烘得绵软。大概是米酒的酒精未散,她懒洋洋地说道:“为了表示诚意,我答应你一个要求作为赔罪。”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最后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说道:“去看看那个人吧。”她惊诧地抬头看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捉着她的手放在掌心,“倘若我见到我父亲,哪怕不知道说什么。至少也会在离开的时候和他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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