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见过耶律浚,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始终无人再来探望萧峰黑帮先生,分居吧。却也不以为意。他虽身陷囹圄,可许是耶律浚早有吩咐,狱卒对他客气周到,一应美酒从来不缺。而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底子极好,每日里只管饮酒运功,尽管缺医少药,竟也慢慢挺了过来。

    眼见内力逐渐恢复,两肩的伤势再无大碍,萧峰自不会坐以待毙,便开始观察起牢房中负责看守他的官兵们的动向。没几日,便让萧峰瞧出了端倪。原来萧峰刚入狱时,辽主耶律洪基派了百名官兵日夜看守,唯恐他脱逃。一开始,这百名官兵仍是兢兢业业。哪知这一个多月过去,宫中始终对萧峰不闻不问,这些负责看守的官兵们也就逐渐懈怠起来。虽不至于无人看守,可这负责看守的人数也在逐渐减少中。萧峰自忖再调息几日,说不得便可拼上一拼,练功便也愈发用心起来。

    而与此同时,丐帮帮主蒋长运携帮中数十名好手又串联了段誉与虚竹二人千里迢迢赶到了上京,密切寻找着营救萧峰的机会。

    这日深夜,萧峰方喝饱酒闭目调息,牢房外忽而低微的敲门声。一名负责看守萧峰的官兵前去开门,入眼便见着三名做皇宫侍卫打扮的男子提着篮子站在门外。

    皇宫侍卫乃天子近臣,自然比普通官兵高了一级。那官兵见了急忙跪下施礼,口中问道:“今日已送过膳,大人如何来了?”

    只见为首的一人取出一枚东宫腰牌,沉声道:“陛下已有旨,明日处斩萧峰。太子殿下仁义,特命本官送一顿断头饭,也好让他做个饱死鬼!”

    说话间,那官兵已循例查验了这篮中酒菜,待确定并无可疑,这才让开一步躬身笑道:“萧峰就在里面,大人请!”按规矩,这进入牢房之人都要搜身。只是,这一个普通官兵又哪里敢去搜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呢?

    很快,四人便一同来到了牢房门口。眼见萧峰两侧琵琶骨被穿,身上以九条铁链加身,那三名侍卫竟不自觉地微微一怔。片刻后,为首的那名侍卫方轻咳一声,朗然道:“萧峰,你时辰到了,太子殿下命我送一送!”

    萧峰这才缓缓睁开双目,一抬眼,便见着那三名东宫侍卫正一脸殷切地望着自己。为首的那一人虽黏上了胡须涂黑了面色,萧峰也一眼便认出此人竟是他的结义兄弟段誉。“你们……”

    他才说了两个字,牢房中便有数名官兵惊慌大喊:“毒蛇!哪来的毒蛇?”只见牢房的门缝里、窗格之中,无数毒蛇涌了进来,昂首吐舌,蜿蜒而进,牢房之中登时大乱。萧峰见状却只微微而笑,只因他已认出立在段誉身后的两人正是现任丐帮帮主蒋长运与丐帮长老吴长风。而操纵毒蛇,也一向是丐帮弟子的看家功夫。

    混乱之中,其中一名官兵把头忽然大呼一声:“快去报讯!”哪知话音未落,身上便已挨了蒋长运一掌,即刻吐血而亡。

    萧峰只听得喊杀呼救声不住响起,不一会,牢房之中的二、三十名官兵便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只见段誉自腰间取出一把断刃扬手一斩,那些粗如儿臂的铁栏竟顷刻断成了两截。他走进牢房又是“喀喀”几声,这便撬断了锁住萧峰手脚身体的数条铁链。可他又见尚有两只铁钩刺穿了萧峰的琵琶骨,而铁钩的另一端则牢牢地钉在墙上,竟是如何也不敢动手了。

    “大哥,他们怎么能这么待你?”借着微弱的烛光,段誉很快便注意到萧峰两侧肩头尽是斑斑血迹。他悲从中来,忍不住抱着萧峰放声大哭。

    萧峰却是不以为意,只见他笑着拍了拍段誉的肩头,轻声问了一句:“三弟,可曾带来金疮药?”

    “带着,带着若水三芊!大哥,你……”

    段誉方回了一句,萧峰便自行运气将那两只铁钩自两侧肩头一寸寸地拔了出来!

    “大哥!”

    “乔帮主!”

    段誉等三人齐声痛叫,忙不迭地伸指点住他肩头要穴,又将金疮药敷上他的肩头。

    萧峰却连眉峰都不曾动地一下,只问道:“外面守卫森严,怎么走?”说话间,萧峰脚边的地面忽然陷落了一个大洞。

    段誉忙指着那个洞穴低声道:“从地道走!”却原来段誉身边有个钻地能手华赫艮,他以十余日的功夫,打了一条地道,通到萧峰的铁笼之下。

    萧峰见了即刻一喜,正要离开,外面竟又传来一声:“太子殿下到!”

    听到这一声,段誉等人同时变色。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借地道逃走,再一把火烧了牢房掩饰行迹。待契丹人查明萧峰并非葬身火海,而是借地道脱身,他们也已赶出雁门关,安全无虞。然而辽国太子突然赶来,必定很快发现萧峰失踪,这个计划就行不通了。

    段誉缺少历练正不知所措,蒋长运却是当机立断,即刻道:“我去将太子擒来!”有大辽太子在手,耶律洪基便是再震怒也得投鼠忌器。

    只见蒋长运随手取了一把单刀在手,两腿发力一蹬便如一道疾风般掠了出去。只听门外又是一阵喊杀声,不多时蒋长运便擒了耶律浚大步走了进来,得意笑道:“乔大哥,这鸟太子也不知怎么回事,才带了四个侍卫就敢出门!你看看是真是假?”说着,便将耶律浚往萧峰脚下一扔。

    耶律浚手无缚鸡之力,竟是被蒋长运摔了个四脚朝天。过了一会,他方缓缓起身,苦涩道:“原来舅舅早已寻了退路……好!这样也好!逃得一个是一个……”

    萧峰与耶律浚情义颇深,一听耶律浚这黯然神伤的话已是诧异。再定睛望住他,多时不见,耶律浚竟已是形销骨立十分憔悴。萧峰看得怪异,不由问道:“太子殿下,可是出了何事?”

    耶律浚这一个月来难得见有人对他诚挚关心,眼眶竟是微微一红。只见他缓缓摇头,哽咽道:“无事,舅舅不必忧心!我此行本就打算偷偷放走舅舅,如今……舅舅还是快走罢!”

    耶律浚说这话,萧峰岂能放心,忙又问道:“我若逃走,太子如何向陛下交代?”

    “他唯有我这一子,交不交代又能奈我何?”耶律浚向来对耶律洪基十分恭敬,哪知这回萧峰再提起耶律洪基,他却已是满不在乎。

    萧峰还待再问,吴长风已然焦虑道:“乔帮主,此地危险,我们还是先走再说!”

    萧峰眉头一皱,忽然指着耶律浚道:“带他一起走!”

    有萧峰一言,段誉等人很快便裹挟着耶律浚经地道而逃,蒋长运负责善后,将尸首搬进牢房又点上一把火。火光虽可引来追兵,可也能掩饰牢房中的那个地道。

    一行五人经地道爬出百余丈,在上京郊外的一处土坡旁爬出了洞口。那洞口外,除了段誉带来的大理国好手外,还有数十名丐帮弟子及虚竹等在洞外。见到萧峰脱险,众人皆是欢呼雀跃。不等萧峰一一打过招呼,已有不少丐帮弟子七嘴八舌地叫道:“乔帮主,这契丹皇帝不是东西单飞不单飞!乔帮主还是随我们回丐帮逍遥快活罢!”

    蒋长运如今已是丐帮帮主,可他听闻丐帮弟子仍称萧峰为“帮主”却也不着恼,只望着萧峰笑道:“是啊!乔大哥,你随我们回丐帮罢!你还来当帮主!”

    有蒋长运这一句,一众丐帮弟子皆一脸忐忑地望住了萧峰。

    “兄弟们待乔某的恩义,乔某都知道!”哪知萧峰却将目光投向了他身后的耶律浚,“但萧某在大辽的事还没完!”

    萧峰很快便知道了耶律浚对耶律洪基态度转变的原因。只在第二天一早,宫中便传来消息耶律洪基赐死皇后萧观音,并将其尸送回萧家。萧峰骤然得知消息不由目瞪口呆,身旁的耶律浚却已放声大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萧峰咬牙问道,他虽介怀萧观音数番算计,却也始终念着姑侄之情,不愿见萧观音如此惨死。

    丐帮营救萧峰原计划昨夜就该离开上京,只是因着耶律浚,这才暂且在一处偏僻农舍落脚。丐帮虽记恨耶律洪基,可瞧在萧峰的面上对耶律浚尚算客气。听得萧峰有此一问,耶律浚又伏案哽咽了一阵方才含羞带恨地说道:“不久之前,耶律乙辛向父皇进《十香词》诬陷母后与人私通,父皇不问青红皂白就将母后下狱严刑拷打……”

    萧观音与耶律洪基少年夫妻又育有独子,这些年来耶律洪基虽早已移情穆贵妃,可萧观音却仍一心念着丈夫,如何会与人私通?只见萧峰牙齿咬地咯咯作响,猛地一拳砸翻了身旁桌案,放声爆吼:“这昏君!”

    这一回,耶律浚再不愿为耶律洪基辩驳,只埋头呜呜痛哭。

    萧峰呆了一阵终是意识到原来这一个多月来他无人问津,只是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皇后萧观音。换句话,若非萧观音出事,只怕他现在已被耶律洪基折磨致死。想到这,萧峰不由幽幽一叹,低声问道:“太子日后有何打算?”

    耶律浚闻言不由苦涩一笑,嘲讽道:“太子?这世上有哪个太子会有一个与人私通的母亲?父皇将母后的尸首送回萧家,这是决绝之意。孤失踪一夜亦无人知晓,又算什么太子?……他与穆贵妃感情甚笃,说不得明年就能为孤添个好弟弟!”只见耶律浚神色茫然地呆了一阵,忽然握着萧峰手切切道。“舅舅,趁着父皇还未发现你的行踪,你快走罢!回中原,你有那么多好兄弟,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要回大辽了!”

    萧峰实放不下耶律浚,即刻问道:“你呢?”

    “孤不能走!”耶律浚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决然道。“就是死,孤也要死得像一个太子!”

    自昨夜相见,耶律浚便几番劝说萧峰尽快离开。这样对萧峰友好的态度,显然也换来蒋长运的少许友谊。此时他陪坐一旁听这舅甥二人说了那么多,不禁小声嘀咕:“死了就是个死人,还算什么太子?这辽太子,还不如话本里的凌云公主有骨气!”

    时隔多年,这新版《说岳全传》便是在大辽也一样脍炙人口,耶律浚自然也曾拜读。是以,蒋长运这两句话方一出口,他与萧峰便同时一震。两人缓缓抬起头来,彼此一望,都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凌冽杀意!

    当晚,耶律浚再度求见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虽狠心杀了给他带绿帽子的老婆,可毕竟只有耶律浚这一根独苗,总要笼络一番使他理解做父亲的苦衷。是以,耶律洪基很快便丢下穆贵妃在自己宫中召见了耶律浚顺淑妃传。

    耶律浚施礼后却并未起身,反而言辞恳切地道:“儿臣的母亲辜负父皇厚恩,儿臣再不配为太子,求父皇废了儿臣!”

    耶律洪基仅有这一子,虽也常常担心太子日渐长大有揽权之心,可却的确未曾想过要废太子。“耶鲁斡勿忧,你是朕唯一的孩儿,不必为了一个贱妇影响了我们父子之情!”耶鲁斡是耶律浚乳名,自从太子成年,耶律洪基已多年不曾这么叫过他了。

    耶律浚也好似被这一声“耶鲁斡”触动了愁绪,登时放声大哭:“母亲做出这样的事来,孩儿实无颜再见父皇!昨夜儿臣出宫行猎散心,一心想着不如一死了之,便不用这般痛苦……可转念一想,父皇仅有我一子,我若死了,教父皇白发人送黑发人,岂非天大的不孝?父皇……”

    耶律洪基性情中人,耳根又软,轻易便被耶律浚这几句话勾起了慈父情怀,当下大步走下台阶,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待哭了一阵,终是耶律浚率先收了泪,羞愧道:“儿臣不孝,又惹父皇伤心,今后再不敢如此了!”说到这,他又腼腆道。“父皇以前总以为儿臣过于文弱,可今早儿臣却在林中猎了一头鹿,特地带来献给父皇!”

    在古时,鹿,便象征着一国权柄。耶律浚特意带了头鹿献给耶律洪基,自然是与耶律洪基修好之意。耶律洪基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也不问这究竟是不是耶律浚亲手所猎,只含笑道:“好!快呈上来!”

    不多时,便有一名侍卫打扮的高大男子以金盘盛着一头鹿大步走了进来。

    耶律洪基喜好行猎,见这头鹿体型颇大却也很是开怀。不等耶律浚进言,便自行走了过去准备细细观看。哪知才走了两步,那侍卫打扮的男子忽然逾矩抬起头来直直地望住了耶律洪基。两人四目相对,耶律洪基立时一惊,失声叫道:“萧……”

    那做侍卫打扮的男子正是萧峰!

    图穷匕见,这一刻萧峰的心忽而无比地清明,他想到了很多前尘往事。初返大辽立下救驾之功,耶律洪基曾执意与他结拜,也曾真心待他这个异性兄弟。然而,两人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无论什么时候见到耶律洪基,他不是在行猎就是在饮宴,对国事从来不闻不问,轻易受耶律乙辛那谗言献媚的奸臣所摆布。萧峰屡番劝谏,最终却只落得个遭人排挤忌惮的下场。他又想到了草原上的那些贫苦牧民,风雪中他们不顾腥膻与自己的羊群紧紧挤在一起取暖,可即便如此,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财产冻饿而死。牧民们那老泪纵横的脸渐渐幻化为耶律洪基的脸,油光闪闪、醉意朦胧。为何要以天下人的血肉来供养他一人?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是皇帝?萧峰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提起掌力狠狠地打在耶律洪基的心口。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耶律洪基整个人腾空而起,重重地摔在殿前的御座上,立时气绝身亡!

    耶律洪基突然遇刺,殿内的一众内侍宫女不由同时大叫起来。不一会,耶律洪基的侍卫队长室里也带着数十名宫中侍卫冲了进来。

    耶律浚与萧峰却毫不惊惶,只见耶律浚快步走上两步,立在耶律洪基的尸首前朗声道:“先帝驾崩,朕便是大辽的新皇帝!谁敢抗命,格杀勿论!”

    室里一见行刺耶律洪基的竟是耶律浚与萧峰已是六神无主,萧峰却连瞧也不瞧室里一眼,只管跪下道:“万岁万万岁!”

    有萧峰率先表态,室里自忖绝不是萧峰的对手,当下一声长叹也跪了下来,口称万岁。室里一跪,一众侍卫全跪了下来。这一群传一群,殿中很快便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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