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以一片死寂的黑暗结束,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条窄窄的亮光撕裂开来,裂口愈来愈大,光明将正片黑暗吞噬。

    模模糊糊之中我渐渐醒来,感觉有微微烛光晃动,即使微弱也有些晃眼,房间昏暗,被厚厚的帷帐层层包围,眼前似乎有朦胧的身影坐在我身边,身形高大而憔悴,是我最熟悉的人。

    “墨白……”

    我动了动唇,发现连喊他的名字有些吃力,就像已经许久不曾开口说话。

    坐在我床边的身影突然狠狠一晃,紧闭的眼睛霍的睁开。

    短短的对视,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他的瞳孔像一面镜子般澄澈,从他的眸子里我看到自己憔悴的半躺在一席暖榻上,头上带着我最喜欢的玉步瑶。

    “你醒了?”难以置信地,他身子一抖,脑袋险些撞上床榻的围柱,无神的眼睛瞬间像个孩子似得笑起来。

    然而这样惊讶的笑容只持续了一瞬,就无声无息地变成自嘲的一个笑,耷下眼角,然后缓缓笑出声来:“是我又做梦了。明知你再也不会醒来,还每夜做着你醒来的梦,如果这是你折磨我的方式,阿源,那就永远这样折磨我吧。”

    一睁开眼就听到他说出这样难过的话,心里却有隐隐的开心:“墨白,你看着我,”我托起他的脸:“这不是梦。”

    他不敢相信,想要抬起手握住我来确认我是真实的,但却犹犹豫豫地举在半空中,颤抖着不敢碰我,生怕一碰到我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幻觉。

    我用力抓住他的手,指甲深深嵌进他的皮肤,把他的手掌贴上我的脸颊,他的身子因疼痛而微微一颤,随即蓦然僵住,半晌。他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开,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背,被我掐伤的地方渗出一层血丝。突然,他从身后狠狠抱住我。抱得那么紧,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你活过来了?你活过来了,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我仰起脸,大滴眼泪落下来:“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月蓝的那段记忆让我沉睡了六天,生命迹象全无,他以为我死了,却不想承认我死了,守着我的“尸体”六天六夜。

    阿祚已经熟睡,夏夜的风中裹着不知名的花香,帷帐重重,就像隔开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我的夫君。

    “上天把阿祚赐给我。让我今生能有一段普通家庭里的幸福恩爱,我很感激上天。就所算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不要难过,因为我是心满意足的离开的。” 我心疼的看着他凹陷的双眼,与他十指交缠。

    “但是,阿白,我最感恩上天的,是他把你赐给了我。”

    “那你就好好活着,好好珍惜我。”他说出这样霸道的话,霸道地将我拉入怀中。我知道这样不由分说的霸道是在掩饰内心的惶恐,他也知道魂裂这种事情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些人选择与命运博弈,在朝野之中一生浮沉,即使有一天虎落平原。也会想方设法东山再起。

    而我没有和命运博弈的心情,我已经像一叶扁舟在浮尘之海之中浮浮沉沉了太久,如今只想遁世于浮尘之外,与相爱之人携手度此余生。

    然而却被命运驱使着,不得不再度踏进历史的洪流之中,拼尽全力浮出水面。挺身向风口浪尖。

    看到月蓝临死编织下的记忆后的第三日,大明宫哀钟阵阵,昼夜不息,朱温以崇高的礼仪厚葬敬月何太后,身披缟素亲自运送棺椁至太陵。

    适逢立夏,百花盛开,却听闻棺椁所到之处,遇花则花落,遇草则草枯,太陵所在凰岭山却漫山遍野盛开如海的二月蓝。

    空山流水,千鸟啁啾,梨木落,万蝶飞,花不语,任思绪。

    ……

    “祚儿,过来。”借着烛光微火,我朝阿祚摆摆手示意他到我这边来。

    “阿爹,阿娘。”阿祚听闻呼唤,立刻疾步走过来,恭谨地行了一礼。

    这张与李儇七分相像的脸上已脱了稚气,出落的温温如玉,谦谦有礼,一袭白衣穿在身上,如同皎洁新月。他是个很守礼数的孩子,十分孝敬长辈,当然在栖凤山上长辈指的就是我和墨白。

    “祚儿长大了。”

    我探身过去握住他一只手。

    “阿娘一直都不太会照顾人,这些年跟着阿娘,一定受了许多苦吧?”

    阿祚使劲摇摇头,抬手附上我的脸颊,我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已泪水纵横。“阿娘养育孩儿长大,如今孩儿长大了,却不能侍奉阿娘报答养育之恩,是孩儿不孝。”

    “说什么傻话。”我笑着赶紧自己抹一把眼泪。能够有机会看着他长大,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是我要感谢他。

    我从身后榻上取过几件叠好的衣服,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袍都有。时间虽赶得紧,但一针一线皆是我熬星星熬月亮亲手缝制。他能一年四季穿着我的衣服,就好像我依然四季陪在他身旁。

    “到了河中要照顾好自己,如果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千万不要自己硬撑着,要立刻托令狐专捎信给我们,知不知道?”

    阿祚点点头:“嗯,知道。”

    “要注意身体,按时吃饭。”

    阿祚又点点头。

    “生病了要及时吃药。”

    墨白握住我的双手,轻轻在我手背上拍了拍:“阿源,祚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阿祚近到我身边来,抬头继续擦拭我的眼泪,笑着安慰道:“是,阿娘,我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了,您放心吧。”

    “墨公子,小公子该启程了。”三声叩门声后,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中年男子披着夜色立在门边,神色有些焦虑不安。

    是凤翔节度使令狐专,他来接阿祚了。

    阿祚回头看了来人一眼,微微点点头,起身将衣物塞进包裹。背上行囊。墨白紧紧握着我的手,以示无声的安慰,但看着阿祚离开的身影,泪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他走到门边。令狐专接过他的包裹。

    令狐专朝门内看了一眼,目光定在墨白身上:“护送小公子安全抵达河中后,臣会立刻回长安复命,墨公子。”他说完转身正欲出门,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回过身。改口道:“不,陛下。”

    阿祚在出门的一刹那转身奔回来,匍匐跪到我们面前,深深叩首:“阿爹,阿娘,李祚在此……拜谢二位。”

    几日前,也是就天佑元年立夏,敬月何太后下葬之日,山里突然来了个陌生面孔,神神秘秘将一个食盒递到墨白手中。

    食盒里是一块很大的糕点。墨白一剑劈下去,露出包裹其中的传国玉玺。

    来人自称是敬月何太后身边随侍的女官,是受皇太后生前所托,将玉玺偷偷带出宫。

    女官说皇太后屈身侍贼的那一夜是抱着与贼功归于尽的打算,不管能否成功刺杀朱温,她都难逃一死。皇太后曾对女官有恩,女官原本想要一同殉葬,但皇太后却在嫁给朱温的前一夜将重任委托于她。

    她说朱温想要自立为帝,之前皇太后在世,朱温还有所顾忌。如今皇太后一死,朱温必然会夺取玉玺霸占李唐江山,于是她受皇太后之托冒死将玉玺带出宫,希望皇嗣李祚能阻止朱温篡唐。

    女官将消息传达给我们。最后说了一句“皇太后,奴这就来伺候您。”说完拔簪自刎。

    当初月蓝送阿祚离开,曾让我答应她无论如何都不让阿祚再次卷入皇族纷争,可她最终还是后悔了么?

    她还是想要把她丈夫的江山传位给她的儿子。或者说她只是不想把她丈夫的皇位传给杀她丈夫的人。

    于大义而言,我也不希望看到朱温篡取李氏的基业。这片湛儿曾统治过的土地,我不希望它沦入旁人之手。

    墨白扣住我的手:“阿源。你可准备好了?”

    我轻轻点点头。

    我想要阻止朱温篡唐,同时也不想让阿祚卷入纷争,墨白和我的想法一样。他提出了一个极为荒唐也极为合理的法子——他代替阿祚入宫。

    这些年朱温的势力已经大可以一手遮天,就算阿祚如今执玉玺回长安称帝,也会成为朱温手中的傀儡皇帝。我相信如果世上还能有一个人扭转时局,那个人选就非墨白莫属。

    阿祚已经多年不曾离开栖凤山,朝中没人知道如今的阿祚长了如何模样,只要墨白手握传国玉玺,就没人能站出来阻止墨白登基。更何况朝中尚有一大批大唐故旧,依如今形势,一旦朱温真的称帝,必将他们悉数斩杀,所以他们巴不得赶紧有人站出来阻止朱温称帝,至于称帝之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唐皇李祚,他们根本不在乎。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令狐专。

    他在河中有一处闲置的别院,李祚将在那里隐姓埋名,安稳度过余生。

    在令狐专护送李祚去往河中的同时,我和墨白举着传国玉玺回到长安。

    李唐故旧喜极而泣,列队于正阳门外,伏地跪拜整整三个时辰恭迎唐皇回朝。

    一切就像历史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昔年,那个高大冷厉的少年帝王身穿尊贵的帝王朝服,头戴金黄冕旒,走在蜿蜒如龙的队伍最前面,一步步登上权力的最高峰,俯瞰他的长安天下。

    如今此情此景再度重演。

    度过雍容岁月,昔年那个年轻冷厉的帝王却未染上半分岁月的痕迹,他的脸庞依旧年轻好看,他的眉目依旧冷厉庄严。

    百官列队两侧,他一席玄黑朝服上绣着金色的飞龙,飘逸的长发此刻束在九旒冕里,步态稳健地沿着雕刻着螭头和莲花的龙尾道缓缓而上。

    在他身旁,我拖着曳地九尺的金色凤袍,裙尾一只涅槃重生的凤凰,凤冠金光闪耀。

    他执着我的手,与他并肩站在含元殿的百步高台之上。

    旭日东升,朝霞万丈,金碧辉煌的大明宫层层叠叠映入眼帘,百官匍匐于百步高台之下,齐声高呼皇上万岁,皇后千岁。

    “姐姐,在我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曾有一个心愿,若我有朝一日成龙,要让你成凤,和我比肩放眼望江山天下,沧海奔流。这样的心愿,如今终于能够如愿。”

    墨白微微偏过头,望向我。

    “湛儿……”我轻轻呢喃,相携的双手彼此握得更紧。

    我再也不是那只蹲在芦苇丛中仰望他龙飞于天的鹧鸪,我可以陪伴在他身侧,与他齐飞。

    这亦是我曾经做梦都想实现的心愿。

    前世,今生,他两世为皇;前世,今生,我两世衷肠。

    他这样一个生来强大的人,生来就适合做一个帝王。

    眼前似浮现当年那个拖着病体昼夜伏案的憔悴身影,我心头一紧:“湛儿,你以后会很忙很忙,没有时间陪我吗?”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会派人告诉你我在哪里,在做什么,这样的话,想我的时候就能随时找到我,你说好不好?”

    他遥望无尽苍穹的眸子冷厉深沉,对我说出的话却倾尽此生柔情。

    我深深点点头。

    “等你把政局稳定下来,就去河中把阿祚接回来吧。”我和他一起遥遥望着远方,却不知河中城坐落在哪个方向。“我还想过我们三个人团圆的日子。”

    “好,我答应你。”

    他回答的肯定而坚决,让我瞬间燃起了满满的希望。他许下的诺言从来不会食言,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李唐江山又恢复了盛世繁华,马车压过繁华三千,马车里跳下一个穿着月白衣袍的少年,喊着“阿爹!阿娘!”奔向我们身边。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站在这里,一起眺望属于我们的万家灯火,和乐安康。

    我暗自对自己说,为了那一天,我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啊!活到墨白承诺的那一天。如果看不到那一天就死去,那该多可惜啊!

    墨白以李祚的身份登基称帝,沿用天佑年号,大张旗鼓整顿内务。四下搜寻玉玺下落的朱温听说李祚已经奉传国玉玺于含元殿前登基称帝,登时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却被墨白早已安排好的禁军拦在长安城外。

    一道圣旨下,令梁王朱温全军撤出长安城,驻军凤翔,期间无召,不得入京。

    令狐专护送阿祚归来后,官拜宰相,全力辅佐墨白,镇压反对势力,提携新晋官员。自此令狐氏一族已三代为相。

    ps:等了太久太久,那个十八岁就英年早逝的帝王终于又重新站上了权力的最高峰。前世她为姊,他为弟;今生他为凤,她为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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