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归期定在三日后,宫中丧礼结束之时。

    离开的前夜,我收拾好行囊,全无睡意,便循着月色在宫中四处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紫宸殿。

    殿中烛光晕黄,映出人影浮动,虚掩的窗子里传来隐隐说话声。

    我闲来无事便生了一颗好奇之心,偷偷躲到窗户下偷看。

    透过窗户的窄缝,入目所见着实将我惊出一身冷汗。

    窗子正对着龙座,一席金色常服的李晔撑头坐在龙座上,百无聊赖地摩挲着手中未出鞘的宝剑,而在他面前,梁王朱温一席戎装提刀冲上龙座,手中宝刀挥下的一瞬正砍到李晔横起的宝剑上。

    金色的华服轻轻摩擦出细微声响,李晔收回手中剑,似料到朱温不会伤及自己,果然朱温的刀只停在原处,没有再前进分毫。

    他微微低头看停在离自己一寸远处的刀尖,浓黑的剑眉向上一挑,轻蔑一笑:“你就只有这点胆量?”

    “如果不是顾及皇后,你已在我刀下死了好几次。”朱温冷目迎上李晔轻蔑的目光。

    “这是你第三次让她落泪。”

    李晔的神色晃动了一下,不复方才轻蔑神色。

    “当年她哭着求我出兵救你,我就不该答应她。”朱温自顾自地说,收起宝刀,刀锋砍的烛火猛的颤动。“既然你守护不了她,今后就由我来守护。”

    朱温背刀返身离去,他转身瞬间我赶紧蹲下躲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远,而后殿门咚地一声重响,之后就陷入长久的安静,古月高轩,梭罗树曳,枯叶凄惶。

    朱温与李晔,一个叱咤疆场野心勃勃的将军,带着前世歃血立誓的诅咒转世而来,誓言诛尽李唐皇室。一个平定天下冷眉厉目的帝王,怀着雄心壮志踏上龙座,立志再创大唐盛世,两个人原本是水火不容的存在。却因同一个女人的羁绊而结成君臣,可这样看似共存的关系是会永远存在下去,还是终会成王败寇,你死我亡?

    头顶突然响起冷厉的声音,却不似真的冷厉。反而多了许多疲惫:“不用躲了,进来罢。”

    我颤颤肩膀抬起头,虚掩的木窗映出高大寂寥的影子。

    记不清是在多少年前,我也是这样偷偷躲在窗外,紫宸殿里映出的高大而消瘦的身影也是这般寂寥荒凉。

    “陛下。”我站起身,对窗内身影鞠了一礼。

    “她把祚儿托付给了你,是不是?”李晔坐回王座,依旧撑着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宝剑,就像朱温从来不曾来过。

    我点点头,又有一点担心。害怕李晔不肯放行:“陛下……会阻拦么?”

    他疲倦地弯起唇角,语调就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是朕杀了他的亲生父亲,朕若不让他离开,万一将来他知道真相找朕寻仇,你说朕是杀他,还是不杀他?”

    话尾音落去,他嘴角笑意愈发浓烈,笑的近乎扭曲。

    “月蓝恨朕,难道朕做错了?难道朕应该放任一个无道昏君把李氏的江山毁于一旦,难道朕应该为了区区一个公主就割地二十三城拱手相让?”

    他苍白疲惫的脸因激动而有淡淡晕红。

    作为一个帝王。他这样做有错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曾经也有一个皇帝,喜欢着一个公主,而外族的可汗却想要娶公主为妻。帝王不允。外族可汗盛怒之下入侵中原,两国爆发了战争。后来帝王没能如愿迎娶心爱的公主,江山也被外族霸占,帝王也因此而饱受骂名,最终在世人诟病之中孤独死去。

    有时候我不禁会想,如果最初的最初湛儿真的把我嫁给了夙沙穆。是不是一切历史都将改写?

    我伤怀地叹一口气:“自古大义私欲难两全,于天下而言,陛下是选择了大义。”

    “你也觉得朕这么做是对的?”李晔的冷目闪过一丝愉悦。

    “小女不敢妄言对错,只是能够体谅陛下的苦衷。”

    他的所作所为就像那个被世人歌功颂德的唐宣宗,虽负了红颜如东流逝水,却终其一生未负天下苍生。

    “陛下这么做,皇后恨您,可陛下若不这么做,天下人会恨您。”

    我理解月蓝,也理解李晔,对一个母亲和妻子而言,当然会视孩子和丈夫的平安高于一切,但对李晔而言,他站的更高,也理应看得更远,这种事情换了谁也无法不负江山不负卿。

    世上有多少绝对的对,绝对的错?只不过站的角度不同,看的视角也不同罢了。

    ……

    回到寝居时,发现灯还亮着,分明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没有掌灯,惴惴不安地推开一条门缝,发现月蓝坐在梳妆台前,她穿着丧服,脸上却画了精致的妆。

    “月蓝,你怎么来了?”我走过去。

    “记不记得还在川中龙鹤山上时,我们闲来无事常常聊天说话,一聊就到深夜?”她透过铜镜对我微微一笑,却笑得十分苍白无力:“突然想到,明日你就离开了,这应是你我最后一次彻夜长谈了。”

    我抚起她一缕长发,她的头发很美,很长,坐在梳妆台前,长发盘曲到地上。

    “佑儿的事,李晔也很为难,你也不要全怪罪他,如果有万分之一两全其美的可能,他也不会复你,所以,让它过去吧。”

    她轻轻摇头,突然握住我的手:“忆景是逝者的执念,难道对现实中发生的事,也会有感知么?”

    她这个问题太跳跃,我被她问的发蒙。反应了一会才记起我把李儇留在人间的执念引入了她的梦境。

    “这些年,我日日夜夜梦见我的夫君,每一夜的梦都是相同的,可自从佑儿死后,我的梦就变了,夫君总在梦里问我,我是不是过得不好,他看起来很着急,很难过,我想要安慰他。可是这个梦只是他留在人世的幻象,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听不到,只能这样看着他为我伤心难过。直到梦醒。”

    这怎么可能呢?忆景是死人留下的,按理说只能消散,但绝不会随着现实中事而发生变化。

    我没有对忆景做过深入的研究,所以解释不出所以然。

    月蓝抬头看了我一会,垂下眼睛:“他生前已经为我做了足够多。我不想让他死后还继续为我担心,墨姑娘,我想化解他的执念,让他安息。”

    我点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做?”

    她忽的站起身:“上一次,是你将我和他连接到一起,烦劳姑娘再分享一次我的梦吧。”

    月蓝和衣睡下,上一次虽然通过我的灵让她听到了忆景中的谈话,但这一次她想借助我的灵和梦境里的人对话,我并不知道这种尝试能不能成功。

    她熟睡后。我牵起她的手,走进她的梦。

    一座浮桥悬在半空,下面蓝色的河水一望无际,泛起滔滔浪花,风吹过,传来奔流水声,这里应是现实与梦境的结界,我走上浮桥,再往桥下一细看,无边无际的蓝色并不是河水。而是大片在风中肆意摇曳的二月蓝。

    花海中,隐隐两个蹁跹身影,一个水蓝长裙如瀑,一个月白常服如月。

    “月蓝。再为我吹一支箫吧。”

    隔得那么远,我连李儇的模样都看不真切,他的声音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从川中返回长安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对她说。可那一支二月蓝,终究成了一支送别曲。

    月蓝素手执箫,风吹得她蓝色裙纱四散飘飞。在这个虚无的梦境里,二月蓝的曲声也变得哀转千回,虚无缥缈。

    “月蓝,这些年,他对你好吗?”曲声中,他惯常好听的声音温柔而宠溺。

    曲声戛然而止。

    “他……”月蓝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是不是过得不好?”李儇怜惜地望着她。

    “我过得很好,李晔对我也很好,他让我住在昭元殿的大房子里,祚儿和佑儿……他都当作亲生骨肉一样照顾,”她想要和李儇说话,她做到了,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祚儿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佑儿……她长得很像你,她长大以后一定是个美人儿。”

    她骗他,想要让他不再担心,让他安心地离开,可眼泪却不由自主夺眶而哭。

    他轻轻捧起她的脸,拭去她的眼泪:“那你为什么哭了?”

    她扑进他怀里,泪水蜂拥而下:“因为我想你,儇。”

    过去那些年,她一直想要冲进他的怀抱,可她只能静静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梦境里的他,在他要彻底消失的这个夜晚,她终于能如愿再次感知这方温暖了她无数个夜晚的怀抱。

    我想,换做我是她,如果在梦境里看到湛儿,我会一直依偎在他怀中,宁愿这个梦再也不要醒来。

    可月蓝是个太清醒,太理智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来到这个梦,是为了毁灭这个梦。

    她擦干眼泪,轻轻推开他的怀抱,抬眼看着他:“以后我还会想起你,但我不会继续停滞不前了,我要往前走了,我会把活着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幸福,所以,夫君,不用再挂念我,我只会比你想象中过得更好。”

    李儇静静看着她,温柔的双目中流出笑容:“这样,我就放心了。”

    三更梆子声声敲响,梦境破裂了,二月蓝花海重新变成一片滔滔江水,而桥下那两个身影已消失在浪涛之中。

    我睁开眼睛,窗外还是一片黑夜,床榻上,月蓝已经不见踪影。

    她是个厉害的女人,我从前一直没有发现她有这么大的勇气。那个梦境是她唯一能见到李儇的方式,她却有勇气亲手将它毁了,丛今往后,她再也不会梦到她。

    她在梦里最后对他说的那些话,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希望她是真的愿意放下了,愿意往前看了。

    ……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早背着行囊坐在马车前等待,没一会月蓝就领着小阿祚来了,我跳下车相迎,阿祚看起来很兴奋,大概他还以为只是又能够出宫玩耍,不知道这一趟是一去不返的旅途。

    “姨娘!姨娘!”他咧着嘴笑着张开小手朝我扑过来,亲昵地抱住我的腿:“姨娘是要带我去见我爹爹吗?”

    我蹲下身子搂住他,愣了愣。

    “娘亲说现在的皇帝不是我的亲爹爹,姨娘是要带我去见我的亲爹爹吗?”

    他穿着月白衣袍站在我面前,圆润的双颊显出些微棱角,他长得越来越像李儇,举止神态总让人情不自禁遥遥想起那个缨带翩然的白衣公子。

    我摸摸他的头,笑着说:“是,你想不想见他?”

    “想!”他眼睛里闪着光,迫不及待地拉起我的手。

    我看了看月蓝,她还穿着丧服,苍白的面容上描了一副牵强的笑容,对我轻轻点了点头。

    “娘娘,您不能把皇子带走!”

    一众仆从哭着喊着四下跑来,围着我们跪了一地,将路完全堵死。其中几个年老一些的仆从扑伏在月蓝脚下,攥着月蓝的裙角,还有几个仆从欲扑将上来把阿祚夺回去。

    “娘娘,求您三思,他可是皇家的血脉,您的骨肉啊!”

    阿祚吓得往我怀里钻,我紧紧抱着他,提防着这些老奴。

    瞬时间,晴天之中劈下一道闪电,定睛再看是一柄银光凛凛的宝刀飞入人群,刀落之处削下几缕白色须发。

    一众仆从瞬间吓得魂飞魄散,登时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梁王朱温迈进人群中,拔出插入地面的宝刀怒目指着跪地发抖的仆从:“皇后想要把孩子送走,你们这些下人有什么资格阻拦!”

    他提着长刀走在前面亲自为我们开路,所到之处仆从纷纷让开道路。我抱着阿祚上了马车,撩开车帘。

    “谢谢将军。”月蓝向朱温点头示意。

    相比之下,朱温的反应却比月蓝强烈得多,他将长刀背到身后,走近了一步:“皇后与微臣何须言谢。”

    朱温正要伸出手,月蓝却巧妙地与他隔开微妙的距离,脸上没什么额外的表情,她的神情似乎万年不变。

    不知我离开大明宫后,皇宫中还会上演多少闹剧,但我知道朱温、李晔和月蓝之间的风波不会就此平息,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太微妙,也太荒唐。朱温因爱上月蓝的前世而爱上月蓝,他没能守护她的前世,所以发誓要守护她的今生;而月蓝最初深爱着李晔,李晔又前前后后杀了她的夫君,害死她的孩子,而她现在又成为他的皇后,母仪天下;至于朱温和李晔,让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恭师父立下的誓言要诛尽李唐皇族的死亡之咒,那咒语已在冥冥之中让朱温成为大唐的敌人,而遗憾的是,至今也没有找到化解那条诅咒的方法,他和李晔的君臣关系或许终有一日会变成水火不容。

    ps:写到月蓝和儇那一段简直要哭晕了……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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