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场一脚,篝火高高燃烧着,粗大木头堆在一起,周围萤火环绕,发出干燥的声响。
    火堆边是拥簇在一起,枝条高高伸向夜空,在繁星下清圣繁华的杏花,每一次秋风的吹拂都带起微微的颤动,仿佛满树都挂上了白幡,花落下恰似雨雪纷纷。
    “娘娘。”身后传来脚步声,然后是熟悉的沙哑的声音。
    江采衣面对篝火,手指笼着胸口的衣衫,极为专注的注视着火焰,许久,才慢慢的转过身来。
    看着身后的人,有许多话堵在喉咙,似乎要撕裂了脖颈奔涌出来,最终却只是淡淡的化作一句,“晋候大人,好巧。”
    一句“晋候大人”听得江烨心头发酸,他站的不近不远,草色在脚下变得深暗,眼前的女儿就在火边,却好像在天边一样遥远。
    风雨穿梭岁月流连人间,她站在那里,仿佛许多破旧的书页都被翻开,好多时光都还没有荏苒。
    江采衣的眉眼,长得很像翠秀。像是素白画布上轻轻描绘的淡墨,轻轻一笔青山绿水,清亮如泊,火焰烧出灰屑碎末在她身后的火光中飘飞,飞过高山,飞过江河,或许会落在旭阳漫山遍野的烂漫山花中罢?
    江采衣的足下是秋草,江烨却觉得那是冰雪封冻的裂谷,连上前一步,都如此艰难。
    许久许久以前那个漂亮可爱的孩子,会在屋檐下等待他的孩子,会为他护着一碗热粥的孩子……江烨看女儿要转身,骤然情急,脱口就喊,“囡囡!”
    江采衣要离去的身形骤然顿住。
    “囡囡。”叫了第一句,第二句就不再那么困难,江烨的嗓子有些沙哑,秋风掠过鬓发,黑发中也夹杂了白发,抓着一小把杜鹃花,站在那里想要亲近,却又极为迟疑。
    江采衣看到那一丛杜鹃的时候,登时心头大恸。这个人已届中年,他不曾善待过自己,可是,他是母亲一生挚爱的人,娘亲一生一世,都没有后悔爱过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
    “这是你娘最喜欢的花,”江烨僵硬的上前一步,将那从杜鹃送进她怀里。杜鹃是没有香味的,可是江采衣却仿佛问到了遥远旭阳,那只存在母亲身上的温暖的气息,不由的伸手抱紧了那花,默默的仰头看向江烨。
    那眼神如此纯净如此清澄,带着温暖。光阴一刹那回到父女初见的瞬间,红彤彤的娃娃从马车上滚下来,滚到手足无措的青年怀中,甜甜的喊爹爹。
    那目光仿佛一把刀,割的江烨心头滴血,这个时候,真真才觉得舍不得,觉得心疼。
    “坐吧。”江采衣也觉得无话好说,将脸颊埋入花中,直接在篝火前的草地上坐下,仰望满天繁星,然后就听到江烨在一旁说,“囡囡,你娘以前也喜欢睡在草地上,你……真像你娘。”
    江采衣不说话,江烨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
    “你娘啊,从小就淘气,总是拉着我上旭阳后山。”江烨嘴角含笑,“我那时候要读书,哪有空总带她上山玩?可是她闹得厉害,我就总是趁下学了偷偷带她上山玩到大半夜……结果白日里就忍不住在学堂上睡着,总被夫子打板子。”
    那个时候,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小妹妹,喜欢这个青梅竹马的小未婚妻。
    “你娘喜欢伸手去掏松鼠窝,结果拳头总是被卡在洞里,我怎么劝都不肯松开,还以为是她贪嘴,哪知道掏出来的榛子,她总是留给我的……”
    “囡囡,你想听吗?想听你娘小时候的事吗?”
    没等到江采衣答话,江烨就自顾自的笑了,“就算你不想听,我也想说一说,囡囡,能听我唠一唠这些事的人,也就只剩下你了啊。”
    这样的回忆或许没什么,可是真的想起来,总觉得心头都是沉甸甸的温暖。仔细想来,翠秀给他留下的,全部都是温暖的回忆,这半生富贵荣华过去,让他记忆最清楚的,竟然是旭阳最平凡的点点滴滴。
    江采衣坐在篝火边,望着江烨的侧脸,听他絮絮叨叨的讲着父母幼时的一点一滴,听着听着,似乎就看到旭阳山野间那个快乐而清秀的小女孩,抱着一大捧杜鹃花,拉着男孩的手,飞洒着银铃一样的笑声。
    我想听……
    她动了动嘴唇,将身体向江烨挪的近了一些。
    我想听……
    我从小看到的娘亲,总是在辛苦,总是在痛楚,我想多听听她快乐的时候,多想想她快乐的时候,这样我就会觉得,娘亲,她没有白白爱你一场……
    “你娘小时候可爱美了,用凤仙花汁染了指甲不舍得剪掉,总是抓得我疼。有日中午,我趁她睡着悄悄剪了她的指甲……然后一连三天都要躲着她……”
    “她也曾是个小哭气包,摔到地上都要我抱起来哄半天的,只是想不到开始打仗的时候,她会那么坚强,比所有女人都更坚强。”
    江采衣猛然转头,控制不住眼眶里的红湿,嗓音发颤,“爹爹……”
    原来这些好,你都记得是不是?
    这些回忆,终究不是你回忆中的灰屑,而是闪闪发光的么?你终究还是惦记她的是不是?这世上,不是我一个人在思念她的,是不是?
    听到一声爹爹,江烨也酸痛的眯起眼睛,好多年过去,父女俩从来没有如此平心静气的坐在一起说些什么,总是针尖对锋芒,彼此伤害,相互刻薄。
    翠秀,真的教出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哪怕浑身长满了刺,终究还是内心柔软,满满都是温暖。
    “你娘最喜欢捉狐狸和兔子,我们去陷阱里抓兔子的时候,她总是被咬伤。”江烨含着笑,从怀里摸出一副皮质的手套,“囡囡,大猎中不免总有些不听话的野物,你带着这个,免得被咬伤手。”
    “拿着吧,你娘小时候,我总做给她用的。”
    “你今日已经是宸妃,爹爹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也就是这个东西罢了,你,要不要呢?”
    你,要不要呢?
    ——要,自然是要啊!
    江采衣只觉得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时候她还很矮小,追在高大的爹爹身后,渴慕的,仰望着……她伸出手去。
    “这皮子是爹爹捉来的野狐狸皮,暖和的很。你妹妹花了一天给你缝好的,又结实又好看。”
    伸出的手骤然停在半途!
    “我妹妹?”江采衣喃喃的仰头,水眸冷凝成冰,看着恍然不觉得江烨。
    “是啊,茗儿缝了一天,叮咛我一定要来送给你,囡囡,”江烨继续,“茗儿的针线一向是最好的,她……”
    “你说她是我的妹妹?”江采衣缩回手,直觉的每个关节都在发痛,“她是我的妹妹?她?”
    “爹爹知道,你和茗儿有罅隙,但你们总是同胞姊妹,总不好这样生分下去。亲姊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一损俱损,一荣共荣,囡囡,茗儿是你的亲妹妹……”
    “我妹妹,”江采衣茫然的轻语,“我的妹妹埋在旭阳湖边,爹爹你去看过没有?你哭过没有?”
    娘亲坟前植下的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了吧?玉儿坟头的秋草,是不是都已经长满了?
    “囡囡……”
    “晋候大人,”江采衣打断江烨的话,扶着额头,骤然大笑。她笑的那样痛快,几乎抱着肚子笑倒地上去,笑的眼角眉梢都是泪,“绕了这么大一圈,晋候原来是为江采茗而来。”
    她骤然抬头,声音嘶哑,“你有什么话直说,不必跟本宫绕这种圈子!”
    “囡囡!爹爹不是这个意思!”见女儿误解,江烨着急,“爹爹没有替茗儿说话的意思!爹爹是真的希望你们姐妹修复修复关系。茗儿她……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入宫入不得,好的人家也不愿意来求娶……”
    “怎么没有?”江采衣讽刺的挑起嘴角,“本宫听说,慕容家的云鹤少爷很愿意啊。”
    “那是做妾!”江烨按捺住微微的怒火,“正妻和妾如何能一样?慕容云鹤是帝都有名的纨绔子弟,茗儿嫁给他怎么能有好日子过?囡囡,茗儿到底是你的妹妹,你们留着一半相同的血!你就算对她再有不满,也不能将亲妹妹嫁给这样的人家做妾啊!”
    江采衣眸中小小的火苗已经尽数熄灭,只剩下一片死灰,“好一招偷梁换柱,侯爷这话说的真妙,真是太妙了!晋候,你的偏心是绝症,治不好的!”
    这话明摆着就是,如果她不答应给江采茗安排个好婚事,那么日后江采茗若嫁去慕容家做妾,就是被她江采衣给逼的!是她送自己妹妹与人为妾,和江家没有关系!
    她要立后,名声最关键。如果流出将亲生妹妹送给他人为妾的传闻,不知道会被多少人抓住把柄诟病。
    即然是亲生父亲,何苦如此逼迫她?
    “晋候,”江采衣向后退了两步,冷笑,“你让本宫觉得,自己真是个笑话。”
    被几句话就暖了心肠,几句话就软了心房,真是个笑话!
    旧时那些温暖重提,眼帘阂,心上泪,所为者竟然如此不堪。这些温暖回忆,终究只是自己父亲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
    她将手里的杜鹃全数扔在脚下,在江烨瞠目的眼光中淡淡的说,“日后,别再让本宫看到杜鹃。”
    “囡囡……”江烨头大如斗,眼看着就要回到从前父女俩针锋相对的死局,不禁上前一步想把女儿搂进怀里,却被一掌狠狠拍开!
    “看到这花,本宫就会想起娘亲。你用一朵杜鹃换她此生泪流成河……本宫最讨厌的花,就是杜鹃!”
    眼前的篝火摇曳,摇曳着仿佛旭阳破落小院里头的昏黄月光,娘亲舍不得点蜡,总是就着月光一针一线给父亲绣着衣服。这些衣服他远在帝都用不到,可是娘亲还是很坚持的绣着,春夏秋冬,从不停歇。后来到了帝都,宋依颜以样式不够华贵为名,将那些衣服全都扔了,江烨也没有在意过……那一针一线中包含的浓浓的爱,父亲,你可曾理解过!?
    那年大雪,小小的她烧的厉害,眼看着就不行了,大雪封了镇子,大夫在遥远的大镇子上,祖父祖母几次套了车想要去请大夫,都被及膝盖的大雪堵了回来。
    那时是娘亲,披着单薄的衣独自爬去后山白雪皑皑的地方挖人参救她的命。地冻得像是生铁,皮肉黏在冰上微微一撕,就是血淋淋的伤口。冰雪封冻的山多么惊险,娘亲趴在狭窄的冰凌上小步小步的从一个山头挪到另一个山头,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带着冻成铁棍的人参回来的时候,娘亲也就只剩下一口气,却坚持守在她的床前,为她的每一个咳喘而哭泣,为她每一个挣扎而焦躁。
    窗外的雪鹅毛一样下着,她的身子仿佛炭火一样烫人,娘亲特地用微凉的手掌贴在她的额头,有娘的孩子,多么幸福。
    那个时候,好希望能快一点长大,可是长大等来的,却是子欲养而亲不在。
    子欲养而亲不在,再怎么思念哭泣,娘亲也不在了啊,不在了啊。她无能翻牌命格,颠覆乾坤,也无能保护住娘亲留给自己的,唯一的珍贵的玉儿。
    玉儿,啊,玉儿。
    江采衣笑着,忽然就有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泪水涟涟而下。旭阳还是旭阳,一笠烟雨天光破云,水波潺潺,玉儿却不在了。只留下清水湖畔的莹莹虫火,只留下空荡小院里孤独抚弄春风的柳枝,只留下苍山之巅幽幽的流云。
    有的人想起来就会微弯嘴角,有的人想起来就觉得温暖,有的人却想起来,满满都是凄凉。
    失去玉儿的第一年冬天,她惶然站在屋檐下,伸开双手接着浓浓乌云压下的霏霏雨雪,从额头一直冷到骨血。她那时似乎还总是能幻听到玉儿在春风里细细好听的笑音,有时候树枝敲打了窗棂,她就总以为是玉儿在敲门,赤足奔去打开门,却永远都只有空悠悠的寂寥永夜。
    那时候,她跪下身,将脸颊贴在冰冷的地砖上,恨不得自己也一起死了。
    ……那个时候,父亲,你在哪里?
    那夜的雨雪即是我的河流,多年来我曳尾其中,所见只有猩红的血和森森的獠牙。我曾经血流满身,皮开肉绽,终于生出了一身鳞甲。这河中别无营养,我以淤泥为食,以漩涡为家,久而久之,每一个鳞片都变成了刀。
    生活如此艰难,请告诉我用什么能镇痛啊,父亲?
    孩子需要父亲的爱,却被狠狠丢开,许多年后想要再爱这个孩子,却不一定如愿了。
    孩子是会死心的。
    这份亲情,在她最想要、在她幼小孤单偷偷饮泣的长夜里没有给她,现在,拿什么也赎不回来。
    江烨看女儿满脸泪水的样子,知道她想起了玉儿,再说什么她也怕是听不进去,心头又是恼怒又是心疼,“囡囡,爹爹知道你怨,这些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爹爹、茗儿都是你仅剩的亲人,一笑泯恩仇,救了别人,也救了你自己,不是么?”
    “囡囡,你独自在宫里,性命荣宠都只系于皇上一人的宠爱。帝王喜怒难测,天子风浪,你没有母家的扶持,失宠可能只是朝夕瞬息的事情!爹爹知道这几年亏待了你,你莫难过,爹爹日后会好好护着你,江家一直都是你的家,好不好?”
    江采衣觉得可笑。一笑泯恩仇,多么可笑啊。就算时光能够磨灭掉仇恨,也是三十年,五十年后的事情,而今,现在,做梦。
    至于,家。
    “家啊……”她露出一个冷到骨头里的笑容,“以前得不到,而现在,本宫已经不想要了。”
    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江采衣只觉得冷,她望着远处的皇帝御帐,似乎冷的要扑火的小虫一样,一步一顿的向皇帐挪去。
    那里,只有那里是温暖的,那里,有她的皇上……
    至于这个人,他嘴上说是我的父亲,可是他没有一丝替我着想,他用我可怜的母亲做刀枪,用我渴盼了多年的亲情做绳索,扎得我鲜血淋漓,勒得我痛不能忍啊!
    皇上,你抱抱我,你快来抱抱我好不好?
    “江采衣!”江烨在身后厉喝,“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哪怕你已经嫁给了皇上,我们终究是才你的血亲。皇宫再好,也不是你的家!他再宠你,也不是你的至亲!——”
    她一面走着,一面低笑,滴着泪,头也不回。
    秋风吹寒了面颊,她用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呢喃,“哪里才是我的家?是那个冰冷的,还是那个温暖的?哪一个人才是我的至亲,是那个一直在折辱欺负我的,还是那个信我宠我、珍惜我保护我的?……我最爱的娘亲和妹妹都死在那里,我凭什么还承认江家是我的家?——你们是晋候江氏,却不是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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