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嘉郡王妃脸色还没有缓和过来,懿德王妃就领著一众女眷嫋然而至。
    懿德王妃含笑著拉起郡王妃的手,“许久没见过妹妹了,咱们姐妹俩且好好说说话罢。”呷一口茶,淡淡看了旁边杵著的宋依颜一眼。
    宋依颜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继续在两位王妃面前当电灯泡,只好讪讪退下。
    眼瞅著宋依颜走远了,懿德王妃连忙捉起仁嘉郡王妃的手,“妹妹,我说你怎麽糊涂了,跟那个宋依颜说话?没得掉了身份。猎场这麽多人呢,被瞧去了,咱们脸面可往哪里搁呢。”
    懿德王妃是小郡主的生母,脾性虽然没有女儿暴烈,可是对於江烨和宋依颜也同样十分的看不上。两个王妃是堂妯娌,沾亲带故不说,打小都是一起长大的闺中好友,懿德王妃怎麽能干看著沈兴娶江采茗?
    仁嘉王妃叹息,“我本也不稀罕理她。可是前几日郡王爷跟我说,想替兴哥儿求娶江采茗。”
    这件事懿德王妃自然知道,她赶紧劝阻,“这件事,妹妹你可别点头。”
    仁嘉郡王妃有丝犹豫,“我也不愿意。可是郡王爷似乎很想和江家联姻,毕竟江烨日後十之八九会是国丈,倒也是很尊贵的身份。”
    “我的好妹妹,你怎麽糊涂了,”懿德王妃摇头,“我听梓熙说,江烨的元配去得早,宋依颜只是个由妾扶正的填房罢了。江采茗……本来只是个庶女,如何配得上咱们兴哥儿?”
    懿德王妃轻轻抿了一口茶,换了换气,“妾就是妾,妾教出来的女儿,怎麽可能和正经的嫡女一样?妹妹,帝都侯府的嫡女们哪个不是端庄清贵、行止合礼、知根知底又晓得持家的?随便挑一个都比那妾养的女儿好一百倍。你看宋依颜,小家小气,没有半点儿端贵派头,一个扶正的妾,骨子里的轻浮是改不掉的……所以说这出身哪,还真是切切要紧。”
    这话真真说到了郡王妃的心里。之前,小郡主说的话虽说也有道理,但小郡主年纪小,郡王妃还把她当个孩子,并没有太把那些话当回事。但是,今日懿德王妃这麽一分析,郡王妃真是醍醐灌顶,连连点头。
    懿德王妃知道堂弟妹听进去了,优雅含笑,保养的白嫩优雅的指头端起桌上的小银扁桃嘴壶,小小的斟了杯明前茶,淡黄色的透明水中几叶碧绿的茶叶沈浮,叶片上淡淡一层细白绒毛。
    王妃继续劝道,“就算是寒门,嫡出和庶出也不一样。你看宸妃娘娘和江采茗,一样都是寒门女孩,气度举止却完全不同。今日宸妃娘娘主持先蚕典仪,穿的不过是绿绡衫和棉布裙,在先蚕女神像前毕恭毕敬。可那个江采茗呢?一身的白孔雀毛……像什麽话?祭祀,是向女神致敬供奉,以虔诚为要,她打扮比女神像还华贵,真真不懂事!往重点说僭越也是有的。这般心思细,爱表现,小家子气的女人,娶回家还不知道要闹什麽笑话!”
    懿德王妃握著郡王妃的手腕,放柔了调子,“还有,现在女孩儿出嫁,当母亲的少不得要从私房里面添不少嫁妆,宋依颜又能给江采茗什麽呢?兴儿娶她,实惠落不著,名声也坏了!”
    ******
    皇帝御帐和宸妃大帐离得不远,小郡主一头乌发编成细细的小辫子跑去,一朵朵丁香花形状的小银铃追在辫梢,叮铃铃的在阳光下耀目刺眼。
    小郡主身份尊贵,哪里有什麽人敢阻拦她,任凭她一路闯到了皇帝大宴,沈梓熙还没冲进去,就被人拦腰一抱,掳到了马背上!
    “哎哟!”小郡主撞疼了鼻子,揉揉挺翘通红的鼻头,恶狠狠的瞪过去,却看入一双笑意满满的黑眸。
    “梓熙丫头,”沈兴笑开橘粉色的唇瓣,抓著沈梓熙的後衣领子,“这边儿可是男人的宴会,你一个小丫头跑来干什麽?”
    沈兴就是仁嘉郡王的小儿子,正好十八岁,生的十分俊秀,乌黑发丝整整齐齐收在头顶,用水晶冠牢牢固定,露出漆黑若裁的鬓角,他十分爱笑,肌肤白皙,面庞很是柔和秀丽。
    沈兴和沈梓熙是嫡亲的堂兄妹,俩人从小感情就好。沈梓熙和自己的亲哥哥们年岁差距大,打小儿就是跟在沈兴屁股後头玩大的,对沈兴的事儿可上心了。
    事实上吧,小郡主和江采茗本来也没什麽仇,可是,小郡主一想到兴哥哥居然要娶江采茗那个身份性格都上不了台面儿的女人,立刻就气不打一处来,看著江采茗也跟小乌眼鸡似的。
    “兴哥哥!”沈梓熙继续揉鼻子,“我来找皇上哥哥。”
    “找皇上?”沈兴哂笑,“皇上正在更衣,等会儿就开宴了,你这会儿找皇上干什麽?”
    “还不是为你的婚事啦!”小郡主嚷嚷,“我再不帮你,万一给你娶了江采茗当老婆,妹子怕你没地方哭去!”
    ……江采茗?沈兴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哦,父王的确跟他提过这麽一桩事,也跟他讲过娶江采茗的种种好处。
    对这事儿沈兴很不以为然,他根本不需要靠攀附一个女人来成就自己。他生来就是郡王府的小公子,尊荣富贵一样不缺。就算日後郡王的爵位落不到自己头上,可是眼看著北伐就在跟前了,他想谋个军职去,少年就应该沙场上建功立业,封侯赐爵都是他的本事,无需祖上荫庇!
    不过,少年毕竟是少年,沈兴心头一动,有些好奇,扭头看向远远的女眷处,“梓熙,哪个是江采茗啊?我看看,漂亮不漂亮?”
    小郡主七窍生烟,一爪子指出去,“看看看!就知道看女人的脸蛋!那个!那浑身插满孔雀毛的就是!哼,男人!”
    水杏大眼恶狠狠的盯著沈兴,小郡主从喉咙里滚出咆哮,“沈兴我告诉你,她就是长成天仙,你也甭娶!日後,好好寻个嫡女出身的嫂嫂,江采茗是个妾生的,别想进我沈家的门儿!”
    沈兴是男人,对於正妻、妾室之间的女人争斗很不以为然,更有心逗逗妹妹,便笑著说,“咦?妾怎麽了?妾不也扶正了麽?……妾还更得男人欢心呢,俗话说~~贤妻美妾,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小郡主恶狠狠的瞪著沈兴,一把揪住沈兴耳侧的黑发,扯下他的脸与自个儿平视,沈兴一时不防,被她揪的差点疼出眼泪,“梓熙────”这死丫头!
    小郡主一根白嫩嫩的指头死命戳著沈兴的额头,戳的他头一直後仰,“你个傻瓜!妾如何能跟妻比?那些妾室,个个都是软藤萝。身娇肉腻,只知道往男人身上攀!取男人欢心宠爱,攀大树、摘高枝儿!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稍微给点脸色就养的心比天高,削尖脑袋琢磨著挤掉正室!这些软藤萝就知道缠著树敲骨吸髓,养的壮大了,就以为自己也能站得住了,实际上,还是一堆软骨头罢了!”
    沈兴被她揪的发疼,“丫头你先放开我……”
    小郡主不理他,继续张牙舞爪振振有词,“这年头,真真正正跟男人过日子持家的,还是正妻!妻子才真当你是家人,真当你是丈夫,真当这家是家!日後娶了嫂嫂,你可老实点别纳乱七八糟的侍妾,妾长得再漂亮,也不过是一张皮,有个鸟用!”
    沈兴愁死了,“我的丫头唉,你这脏话都是打哪儿学的……”什麽鸟不鸟的,让人听见了,如何是好?
    ……这丫头手劲儿这麽大,嗓门这麽高,说话这麽粗鲁……哎哟哎哟,这可怎麽办哟,哪里有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儿?
    小郡主抢过沈兴手里的马鞭就直接敲哥哥的头,“要你管!我爱怎麽说就怎麽说,连皇帝哥哥都没嫌过我!”
    废话,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搭理你这个堂妹是不是温良恭顺?哪怕沈梓熙横成霸王也不关他的事。
    沈兴苦著脸,“丫头,哥哥这不是替你发愁麽?你这麽悍,日後嫁人谁敢娶啊?”
    小郡主横眉竖目,“我的婚事有皇帝哥哥做主,不用你操心!”
    沈兴翻个白眼……我能不操心麽?
    “女孩子家家的,千万不敢落个泼辣无理的名号,”沈兴揉著头上被小郡主敲出来的包,好疼啊,“你都及笄了,很快就要议亲。你的婚事儿,肯定要皇上指婚的,可你这麽闹腾这麽粗鲁,皇上把你指给谁都会落一身埋怨……嗷!!!!”
    沈兴惨叫一声,小郡主一脚踩在他马镫子上的脚面儿上,小脚丫踩著还狠狠转了几下,把沈兴疼的眼泪都差点迸出来。
    “我的婚事儿不用你操心,”小郡主咬牙切齿的狞笑,扭身跳下马,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沈兴的鼻子,“你的婚事儿还要靠我往出捞呢,给我睁眼看著,看看你妹子的本事!”
    *****
    大宴之前,沈络抽空回了一趟寝帐更衣。皇帝寝帐三十六扇丝绸帐幕团团围绕,几个宫女正跪在地上替整理帝王脚边的玄黑金龙袍服,小郡主伸头就钻了进来。
    帐中立著一人来高的错金银双头神兽,全身错银,兽身外表鎏著粗细不同的银片,铜绿、银丝交织错出变化无穷的斑纹,背上龙雀纹蟠蜿,兽口嫋嫋散著带香味的白烟。
    沈络随手将褪下来的外衫扔在兽身上,薄软华贵的暗纹玄衣在坚硬的银文铜兽身上滑过,秋日烈阳下根根浮现著细密交织的华贵金丝,长身玉立,雍容霸道,美得豔丽夺目。
    小郡主像小鸡跟母鸡一样不停绕在美丽的皇帝堂兄身边,一面殷勤的替沈络递配饰捧衣服,一面不遗余力的挑拨离间。
    哪知道,沈络根本不听她那番加油添醋的描述,低垂长睫,指尖划过洁白优美的後颈,将长长的青丝挽到一侧去。他刚刚沐浴过,青丝还带著湿润海棠的气息,御帐里一层淡淡朦胧的烟雨嫣红光彩。
    小郡主呱啦完,又蹦蹦跳跳的巴在大帐的窗口前,指头伸向宸妃大帐,“皇上哥哥,你看看!你往宸妃娘娘那边看看!”
    御帐远处,朱紫色的宸妃寝帐外女眷如云,花红柳绿的一片。
    正因为人人都穿的鲜豔,反倒显得中间的江采茗一身白雪似的孔雀羽衣异常显眼,素淡却扎眼,仿佛站在群花中的雪人儿。那洁白的孔雀羽一根一根在秋风中轻舞,衬得整个人似乎要腾空而去般清灵绝尘,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沈络眼力很好,自然不可能漏看,他淡淡的弯了弯唇,轻描淡写的撤回目光,耳边是小郡主加油添醋的抱怨。
    “今儿是先蚕祭,连宸妃娘娘都只穿了件绿裳棉裙呢,她江采茗倒敢插一身的孔雀毛!呐,不但衣服是白孔雀尾羽做的,连头饰都是孔雀翎呢。皇帝哥哥,白孔雀又叫做‘白凤’,江采茗是存心夺宸妃娘娘的风头吧?”
    小郡主牙尖嘴利,专门捡刁钻的角度挤兑江采茗,“要我看,这个江采茗就应该治罪,居然私自僭越宸妃娘娘!”
    沈络听了小郡主的话,眸中泄露出丝丝笑意,却没有什麽表示。
    那边儿小郡主已经急的跳脚了,“皇上哥哥!就算不治她的罪,也不能让兴哥哥娶只大孔雀回去啊!大猎是咱们北周盛事,她穿成这样哪儿是来观猎的?分明就是来勾搭男人的!”恨不得连江采茗的闺誉都一起污蔑下去。
    ……这点,小郡主还真猜对了。可惜,江采茗要勾搭的不是她脑补的沈兴,而是沈络。
    若是让沈兴听到“勾搭男人”这麽惊世骇俗的话从小郡主嘴里说出来,非昏死过去不可。然而皇帝陛下心理素质不是一般强大,权当没听见。
    玉炉散烟嫋,美豔的皇帝陛下微微一扬手,“梓熙,仁嘉郡王府的亲事轮不到你多嘴,出去。”
    小郡主在自个儿家里是霸王,人人绕道儿,可惜到了御前,她的皇帝堂哥可不惯她这毛病。
    小郡主嘟著嘴跺了两下脚,她还真不敢在皇帝堂哥面前取闹,恨恨的掀帘子出去,末了还转头不死心的加一句,“皇上哥哥……”
    见没有反应,小郡主狠狠咬了咬嘴巴,朝宸妃大帐的方向看去。
    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哼,还是靠她自个儿来吧!
    小郡主卷起袖子,趾高气扬的走远。
    沈络红豔的嘴角扬了扬,见沈梓熙走远了,才招手让周福全传大宴的司膳过来,随口吩咐了几句话。
    ******
    宸妃大帐。
    到底是夏末秋初,虽然天气微有凉意,可正午时分的温度还是很猛烈,阳光刺目炙热,照在皮肤上烫的发疼,空气似乎都被烤的微微扭曲。
    皇帝和宸妃的宴会已经开始,猎场中间支起了高高的锦绣屏障,分开两边男子和女子的视线,两处宴会离得不远,却互相看不见。
    江采衣这边,连带嘉宁在内的许多宫女们都忙得脚下生风,快要飞起来了。
    先蚕祭是北周最重要的女性祭祀之一,帝都所有的诰命夫人们都会到场,其中包括不少年逾古稀的老太太。她们年纪大了经不得暴晒,大宴又在正午,江采衣考虑的很周到,早早就命人在猎场上搭起了两排遮阳的绸盖。
    一盆盆的冰仿佛水晶玻璃一样端上来,还覆著盐一般雪白的冰渣。因为在室外,冰化的很快,宫人们忙碌的端著一盆盆冰块来回替换。冰雪在炽热的空气中散著白雾般的冷气,让人看了就周身一爽。
    不少贵妇都携了女儿们前来,地位高一点的,还带著自家的嫡女、嫡孙女上前给江采衣见礼。只要能得宸妃娘娘青眼,日後嫁人议亲,都能抬高一分身价出来。
    ******
    大宴开始,内务府的掌事女官导引各位女眷们入座。
    宴会设在帐子里,帐中央是铺开数十米的波斯红毯,凤头金翼漆案摆在正中间,最为尊贵,正是江采衣的位置。
    其他座位则摆开在两侧,分成两排,一直绵延到数十米外。
    北周命妇们的座次按照尊卑排列,江采衣右下手一排是辈分高的命妇们,而左下手一排则是年轻未婚的贵女们。
    懿德王府老太妃、懿德王妃、仁嘉郡王妃还有几个太长公主都是一品,自然要坐在上首,然而,入座的时候,却发生了小小的骚动。
    内务府掌事女官有意讨好江采衣,想著将宸妃的娘家人座次排高一点,拍个马屁。恰巧,她又听闻小郡主不来了,便将江采茗安排在了左手的第一位,将宋依颜安排在了右手第二位。
    江采茗的位子本来是小郡主的,她欲推辞,却又不想别人看轻了自己,便厚著脸皮在左边上首坐了。
    刚刚坐下,就看到江采衣淡淡的目光。宸妃一身绿青绡,细棉裙,托著下颚端坐上首中央,周围女官环伺,闲雅悠然,看的江采茗後牙一阵发紧。
    ……这还是江采衣顶替自己入宫後,她头一次见到异母姐姐。
    江采衣面上不仅仅没有任何对江采茗的愧疚表情,甚至带了一分鄙薄和轻视,她只上了淡淡一层妆,薄红气色从白瓷肌肤上透了出来,黑眸含水,一看就是倍受宠爱的得意模样。江采衣故意微微一笑,支起手臂,淡绿色春草一样鲜妍的衣袖滑下手腕,露出腕子上一条细细的金光,顿时刺激的江采茗差点掉出眼泪来。
    那白腻的手腕上,挂著一根华贵的五爪金龙链。
    小龙细细的身子蜿蜒妖娆,五爪为扣,鳞甲怒张,一片片细鳞巧夺天工,似乎在光线中悠游浮动。小龙的眼睛是潭水般晶莹剔透的翡翠,泠泠一点,绿光在金光中闪烁。
    ……江采茗就算被打烂头,也不可能忘的掉这条黄金龙链。
    这是皇帝一直戴在手上的链子,金为骨,玉为目。
    多年前曲水边惊鸿一瞥,她心中的美少年就是戴著这根黄金龙链,从水中捞起了一朵犹带水汽的白莲,皓白的手腕,修长的指尖,妖娆的金龙,就这样夺了她一生一世的爱恋。
    那金光在眼前一明一暗,闪烁的江采茗眼睛发痛,连忙垂下眼皮去遮住腾起的酸气,只是来不及,眼角终究还是微微发红了。
    江采茗平日在家里被下人们捧惯了,从来都高江采衣一头,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江采衣如此的尊贵荣宠,而自己却必须对她整衣跪拜,连被夺夫的委屈都无处可诉。
    江采茗略一咬牙,硬是睁开眼睛倔强的看向上首,冷冷和江采衣对视,瞳眸里满是控诉的水光。
    看来,江采茗真跟宋依颜学了个十成十,无论什麽地方、什麽时候,总能摆出一副委屈兮兮,娇楚盈盈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全世界都对不起她们母女呢。江采衣极为腻烦她,转头看向右手边。
    掌事女官领著老太妃坐在右边上首,接下来,就欲引宋依颜来坐第二位。
    宋依颜只不过是二品侯爵夫人,按理只能坐到外头去,王妃们眼看著自己居然被排到一个旭阳贱妇後面,不禁纷纷一脸讪讪。
    宋依颜哪里见过这等皇家阵仗,心里头惴惴不安,却又有一丝窃喜。
    虽然她和江采衣交恶,可自己终究是江家的主母,是江采衣的继母。江采衣再怎麽生气,也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和娘家人翻脸,那麽,这个下二首的尊位,她宋依颜倒也坐得。……她的身份上去了,茗儿的身份不也就顺带上去了麽?这麽想著,宋依颜欣然准备落座。
    还没等她坐下,江采衣立刻从上首起身,“等等!”
    众人侧目,只见宸妃娘娘缓缓走了下来。嘉宁几步赶过去拦住宋依颜入座。宋依颜羞恼的脸色发红,“娘娘,你……”
    江采衣不理睬她,径自走去懿德王妃身边,亲手挽住王妃笑道,“掌事女官大概是糊涂了,王妃尊贵,怎能排在宋夫人之後?自然应该坐在下二首的,快请吧。”
    懿德王妃原本看自己排在宋依颜後头,正在尴尬,却想不到宸妃如此给自己颜面,感动之余连忙福身行礼谦让,“宸妃娘娘折煞臣妇了,还是请宋夫人先坐吧。宋夫人是娘娘的亲人,臣妇排在宋夫人後面也不委屈。”
    宋依颜到底是江采衣的娘家主母,懿德王妃虽然听女儿分析过江家的家庭关系,但还是不敢妄自揣测。哪怕一百个看不上宋依颜,懿德王妃也不愿意当面得罪她,万一宸妃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呢。
    江采衣挡住懿德王妃行礼的姿势,不由分说亲自搀著她落座,“王妃说岔了。”
    江采衣笑吟吟的,亲手倒了两杯薄酒,一杯敬给懿德王妃,“本宫嫁给皇上,就是皇上的人。王妃是沈家的媳妇,本宫也是沈家的媳妇,本宫和王妃,才是真正的亲人呢。”一句话把江家的关系撇清楚,摆明了不认江家的亲。
    另外一杯酒,江采衣转身敬给老太妃,“江家虽然是本宫娘家,可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宫全身心都是皇上的,自然向著咱们沈家的人。皇上的长辈就是本宫的长辈,皇上的亲人才是本宫的亲人。”
    老太妃激动的站起身来,江采衣连忙吩咐嘉宁扶住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本宫今日第一次见到老太妃,亲切极了,就像自己的祖母一般。日後还请老太妃多来宫里坐坐,好让本宫代皇上一起尽尽孝心呢。”
    说罢,将手中薄酒一饮而尽。
    老太妃和懿德王妃心里别提多熨帖了。
    老太妃在先太後跟前儿,一辈子过的俯首帖耳,哪里受过後宫宠妃这般的尊重礼遇?宸妃这是把自己当做长辈在尊敬孝顺呀,她连忙颤颤巍巍的将手中薄酒一饮而尽,握著江采衣的手腕激动回礼。
    老太妃行完了礼,江采衣走出寝帐,将外头站著的闫老太太给扶了进来。
    闫老太太是吏部尚书闫子航的母亲,诰命并不高,但江采衣对她分外尊敬,“闫老太太是吏部尚书的母亲,一向深得本宫敬重。闫尚书自幼丧父过的贫苦,是老太太一手含辛茹苦拉扯大的,闫大人是皇上的心头重臣,老太太亦算是北周的功臣,今日本宫做主,还请老太太坐在上三首。”
    命妇贵女们都服了。这宸妃娘娘做人做事,真个有贤後的丰采。孝敬长者,尊卑分明,却又懂得适当抬举皇帝心腹爱臣的母亲,话都往人心头说,事儿都往人心口熨帖,难怪皇上喜欢她呢。
    自然,有机灵点儿的,也已经反应出来……啧啧,宸妃娘娘怕是和娘家关系不好,明摆著在打压江家呢。
    闫老太太是个破落贵族出身,祖上不知烧了哪门子高香才得来闫子航这麽出息的一个儿孙,往日在帝都她就是个小透明,哪里能料到今日会被宸妃娘娘这麽抬举?老太太一下子眼眶都泪湿了,深深下拜,“臣妇早就听说娘娘深得陛下龙眷,果然是一等一俊俏懂事的人物。”
    闫老太太真是怎麽看江采衣怎麽顺眼,“臣妇听说宸妃娘娘是晋候府的嫡长女,今日民妇还是第一次见到娘娘凤颜。可惜,娘娘出阁前从来不参加帝都的宴会,否则,臣妇也能有幸早些认识娘娘。”
    江采衣以前从来不在帝都各种宴会上露面,因此见过她的人真不多。别说闫老太太了,其他帝都的贵女命妇们也是在今日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宠冠後宫的宸妃呢。
    江采衣笑道,“本宫以前多是呆在家里,奉父母之命学些针线罢了,资质粗陋,哪里敢去各家府上宴会叨扰?”
    这话说出口,众人看向宋依颜的眼神儿纷纷有些鄙夷。
    在座的,都是内宅里浸淫了一辈子的千年狐狸,许多话一听梢儿就能猜出来个八九分。江家内宅的事儿大家虽然不清楚,可是宸妃自幼失母,宋依颜从妾扶正当了江采衣继母的事,却是人人知道。
    啧啧,到底是妾出身的後娘,对前嫡女怎麽会好呢?!後娘恶毒啊,竟然仗著自己主母的身份把宸妃娘娘关在家里,不让她交际!
    宋依颜在帝都一向活跃,各种春游饮宴都少不了她,谁家开宴她都恨不得使出分身术来,带著江采茗来抛头露面,为的不就是让女儿在各个公侯夫人面前儿搏个脸熟,日後议门好亲事吗?她为自己的亲生女儿打算的如此精细,却将非亲生的嫡长女给锁在家里,真让人瞧不上眼!
    仁嘉郡王妃这下子把求娶江采茗的心思全收了,冷冷的瞟了一眼宋依颜就坐下,连带著左都御史几家曾对江采茗有意的也都沈了脸,恨不得离宋依颜远远的。
    众人各自落座,宋依颜只得灰溜溜的坐到最後的座位上去。
    江采茗气的恨不能替母亲出头,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又哪儿有那个本事?只得委顿下身,瘫坐在原地。
    掌事女官这会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唉!原本想要讨好宸妃,结果却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她恨不得现在就把江采茗从左上首的位子上拽下来,可惜,左边的贵女们已经纷纷坐好了,这会儿也不能明晃晃的上去把人揪走吧?
    暗暗恨了一会儿,掌事女官只得命人上舞乐,传宴席。
    三个拍掌之後,赏丝竹罗衣舞纷飞,水绣齐针美。教坊舞女们脚系银铃腾跃折腰,手腕上琵琶飒飒,玉笛婉转。舞女们的霓裳如同香软的绸缎流波在宽旷的帐中起舞,瓦如翬斯飞,雕琉璃,迎风吹。
    各州各地的名菜汇聚一堂,仿佛流水一般端上来。传菜的、把盏的,笑眉斜飞,帐中的气氛很快活泼了起来。
    江采衣温柔和蔼,一点架子也没有,时不时跟老太妃等人寒暄笑语。
    嘉宁命人摘了许多宫中的瓜果,摆在水盘里依次赏给各位命妇贵女。
    蓝釉兽面纹螭耳盘,蓝的仿佛天空融化在宫女们白嫩的指尖,各种色泽鲜豔的瓜果堆在中央,愈发鲜妍娇嫩。果子都用冰水湃过,带著水珠,茎子湿绿,显然是刚刚采下,极为新鲜。
    初秋天气燥热,一盘凉津津的果子实在让人胃口大开,老太妃欣喜的感叹,“谢娘娘赏赐。哎哟,这瓜果可真新鲜,臣妇也吃过不少好东西,只是这麽新鲜的果子还是头一遭见呢!”
    在座的都是北周贵族,什麽珍馐佳肴没有吃过?然而,的确很少有人能吃到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瓜果。平时,贵族们的家里虽然都有冰库,也有从外州京郊加急运送来的果子,但是经过路途颠簸和储存,总是失了这样鲜灵灵的口感。
    仁嘉郡王妃接口笑道,“老太太,咱们哪有那个福分呢?宸妃娘娘的果子可是从宫里现摘下来的,皇上为了娘娘,特地把太液池边的花园子都改成了果园子呐!”
    顿时许多女眷掩唇笑开,纷纷恭维宸妃圣宠隆眷。一声声笑语和丝竹声交织,听在江采茗耳朵里简直如针扎一般,她捏著眼前的果子,差点将它当做江采衣的皮肉,狠狠掐进指甲。
    嘉宁在大殿中轻盈快速的来回,将女眷们侍候的十分周到。宫里果子多,她命人拣了品相不好的,用瓷压子压出鲜汁来,各种颜色的果子汁呈在玛瑙尊里,清爽润吼,浓甜馥郁,在空气里平添了一丝醉人芬芳。
    “……这是怎麽回事?!”
    一曲歌舞未停,舞女还在旋转,乐班还在吹奏,大帐外却骤然传来一声冷声娇喝,顿时喝冷了大帐笑语偃偃的气氛,寒暄声一时骤冷。
    江采衣和众女眷抬头看去,一个娇蛮俏丽的身影出现在大帐口,阳光炽烈,将她发间的小银铃铛照的如同夜明珠一般耀目。
    乌油油的满头小辫,粉嫩豔色从白净两颊透出,说不出的娇豔夺人,小姑娘手臂上一弯镶嵌珊瑚的银臂钏,一身猎装,羊皮靴子上缀著的五彩流苏轻轻摆动,水杏一般的大眼睛透著那麽一股张扬劲儿。
    掌事女官大惊,小郡主!她不是说自己不参加宴会麽?怎麽,怎麽突然又出现了?掌事抹抹脑门上的汗,差点慌得厥过去。
    小郡主可是北周贵女中最尊贵的一个,理应坐在左边最上首。可是当初掌事以为小郡主不来,便将那位子给江采茗坐了,这下可如何是好啊啊啊啊啊啊啊……
    “梓熙……”懿德王妃见女儿如此无礼闯入宴会,顿时又气又急,微微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慌乱的扭头去看上首的宸妃。
    江采衣面带微笑,看著这个青春张扬的姑娘。
    小郡主娇蛮霸道,急急对江采衣行过礼之後,几步就走到了江采茗跟前!
    “起来!”小郡主厉声高喝,“这是本郡主的位子,岂是你配坐的?!”
    ……来者不善。
    江采茗冷冷看著小郡主,从座位上慢慢站起来行礼,“见过郡主。”
    “你还知道行礼?”小郡主一个推搡,直接将江采茗搡了出去。小郡主劲儿大,江采茗向身子娇弱,被她这麽一推,就差点跌了出去,一旁的宫女赶忙前来扶住。
    这下子连舞乐都停了,满帐子的人都瞪大了眼珠,看著北周最尊贵的小郡主向江采茗发难。
    小郡主上下扫视著江采茗,冷笑,“你只认得东南西北左右麽?如此不识上下!居然敢坐本郡主的位子?难不成……你觉得一个五品县君比本郡主还要尊贵?”
    掌事在一旁差点泪流成河,把江采茗带下去也不是,干站在那里也不是。
    江采茗气的浑身打颤,“郡主慎言,我会坐在那里,是因为不知道郡主你要来……”
    “哟!”小郡主调子陡然拔高,“不知道我要来,你就敢坐我的位置?那赶明儿你若不知道宸妃娘娘要来,是不是也敢去坐坐娘娘的位置?!”
    小郡主泼起脏水来,脑洞开的十分大,捡到哪儿咬到哪儿。一番厉喝,全帐子的人脸色都白了。
    这罪名,实在是扣得太大了,简直是污蔑江采茗有僭越之心啊!
    沈梓熙若是个男孩子,怕是御史也当得吧?参人参的一针见血啊!一众命妇心有戚戚焉,哪怕心里都觉得小郡主刁恶,嘴上却挑不出一点儿理来。
    小郡主说罢,倒竖著柳眉唤来自己的侍女,“来人,把她给我按住了,本郡主赏她几个嘴巴!”
    掌事女官急道,“郡主!这是宸妃娘娘的宴会,大当口儿的发落江县君,怕是不好吧?江县君在帝都也是有头有脸有才名的贵女……”
    “呸!”小郡主斜眼撇著江采茗,“才名有什麽用?你又不考科举!自己什麽身份就是什麽身份,莫非读书还能把眼睛读瞎了,连主次尊卑都不分?!”
    江采茗被几个强壮宫女揪著,怎麽也挣不开,大帐中静悄悄的,粗重呼吸声清晰可闻,她惊恐的看著小郡主笑吟吟的走上前,挽起袖子毫不留情的就是一个嘴巴!
    “你!”江采茗皮娇肉贵,哪里受过这等教训?登时白嫩面颊浮起了五个手指印,脑袋阵阵发晕,委屈的眼眶酸疼,含泪怒视小郡主,“郡主,你,你凭什麽────”
    凭什麽?小郡主勾起娇嫩的嘴巴,指著江采茗身前的桌子,“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麽?”
    江采茗脸颊浮肿,咬牙,“不就是桌子麽?”
    小郡主点头,“是,是桌子。高台是圆的,桌子是方的,这叫什麽?这叫天圆地方,矩法天地,规矩在这方圆之中,人和人各居其位,这就是规矩!”
    小郡主冷冷的掐起江采茗的下颚,换手狠狠又是一个嘴巴,将江采茗的脸扇向另一边,“本郡主教训你,凭的就是规矩!君臣父子,忠孝礼义,规矩不能乱,尊卑更不能乱!皇室家族,垂范天下,允许你做的,你才能做。不允许你做的,你敢冒犯,这就是教训!”
    几个嘴巴子下去,小郡主的爪子也疼了,江采茗的脸也肿成了半个猪头,掌事吓得蜷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懿德王妃看女儿这幅嚣张的模样,吓得差点厥过去,拉也不是,骂也不是,就怕女儿惹怒了宸妃,急的整个身子都探出了去,气咻咻的说,“还不拉住郡主,还不拉住郡主!”
    江采茗捂著红肿的脸呜咽著瘫在地下,小郡主一扬下巴,“瞧瞧你穿的那身衣服,白羽孔雀!你以为自己是白凤麽?区区县君,居然敢在宸妃娘娘驾前称凤,本郡主教训你,还算是轻的!”
    说完小郡主就转身,昂头傲视著含笑的江采衣,那德行比孔雀可张狂多了。
    江采衣袖口微微捂著嘴唇,沈默了一会儿。那沈默让懿德王妃发毛,至於老太妃,早就被彪悍的孙女给吓得厥了过去。
    江采衣默默的看著小郡主,沈默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惊愕。她实在是被这彪悍的小郡主给惊著了,差点连下巴也合不上。
    ……==,这、这还是女孩子麽?这就是个活体鞭炮吧!谁家的霸王闺女啊?江采衣在心里默默替她爹娘哀悼了一下,这闺女要怎麽嫁的出去哟……
    “小郡主本宫还是第一次见,真是……”江采衣不知道说什麽好,想夸奖一下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只好默默岔开话题,扭头吩咐嘉宁,“快给小郡主端杯桃子汁来。”
    懿德王妃见宸妃并没有怪罪沈梓熙的意思,这才暗吁口气将满头的汗给擦擦,恨不得隔空把女儿抓过来暴打一顿。如此在宸妃面前张狂,不要命了麽!
    不过在场的可都是人精,冷眼看著,心里就都明白了七八分。宸妃娘娘明显对娘家很不上心呵,先前打压宋依颜,现在又任凭小郡主折辱江采茗,江家女眷的关系,众人心里顿时明如镜。
    江采茗,根本就没有任何联姻的价值!
    宋依颜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来捶死小郡主。茗儿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很大程度上是靠著江采衣这棵大树在狐假虎威,小郡主这麽一干,在场的夫人们岂不是统统都能看出来江采衣不喜欢茗儿?!
    如此,哪家豪门还会求娶茗儿!这几巴掌打掉的,是茗儿所有的脸面啊。
    宋依颜恨得巴不得上去给小郡主的脸上挠出几道血印子,却不敢动弹。江采茗在宫女搀扶下颤颤巍巍从地上站起来,鬓发散乱,连那身雪白的孔雀羽衣裙都被打翻的食物弄脏了。
    她嘤嘤的捂著脸颊饮泣,还没发作,突然就听到外头传膳的宫女在唱菜名,“皇上赐膳────”
    沈络和江采衣的宴会虽然是两边儿分开举办,却离得不远。皇帝见到喜欢的菜肴,就会顺手赐到宸妃这边来给爱妃享用,宴会中间,从御宴那边赐过来的膳食已经传过十几道,众人也没有太在意。
    然而,这一回皇帝赐下的御膳特别沈重庞大,要四个宫女共同抬举著进来,众人定睛一看,顿时忍不住脸上惊诧的神色,相互交递著复杂的目光。
    偌大的金盘中,竟然放著一只烤熟的白孔雀!
    白孔雀十分肥硕,羽毛完整,像烧鸡一样卧在盘子里,那翎毛,那尾羽,活脱脱就是江采茗衣服的样子嘛!
    小郡主眼睛斜斜撇著江采茗,得意的简直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嘿嘿,皇上哥哥果然还是在背後给她撑腰的。
    女眷们捂著嘴差点笑出声来,看向江采茗的神色不由得带了淡淡的鄙夷。这白孔雀居然被皇上做成吃食,钦赐下来……哎哟天哪,看著这金盘子里头给烤成红烧肉的孔雀,不管皇帝此举是有意还是无心,都足够打江采茗的脸了!
    小郡主得意洋洋的晃著手里的桃子汁,笑著叫道,“啧啧啧,瞧瞧这道菜,咱们赶紧吃完了它,把毛给收一收。人家晋候府的江县君等著用它做衣裳呢!”
    满室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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