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沈云深轻轻呼口气,将书合好归之原位,默坐在床上,试图平和心境,心里念着困厄而不怨、不怨、不怨,不能生爹爹的气,不能生气。
    爹爹始终恪守“父父子子”的人伦之道,从来都是把自己当做女儿的,不能怨。
    爹爹愿意放下道德礼法,陪自己荒唐一场,已经甚于寻常父亲了,不能怨。
    自己厮缠爹爹许久,恨不得时时刻刻围着他转,和他好成一个人都不够,他却不肯真正亲近自己,不能怨。
    委屈如潮水忽涨,疯狂涌出来,豆大的泪珠儿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淌,紧瘪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生生把小鼻头逼得通红。
    难受地面朝里卧倒,扯过薄被,遮住因啜泣而打颤的小身板,沮丧闭上眼睛,秀美的眉心还蹙得厉害,任谁看了也会不忍。
    “云深?你睡了吗?”
    身后是秋兰的声音,她也洗好了。
    沈云深赶紧抹了抹眼泪,轻按喉咙,偷偷清了下嗓子,才答,“我有点困,想睡了。”
    “是了,老师刚刚让人给你送东西来了。”秋兰在那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道。
    沈云深心里一咯噔,自己这一走,他是顺水推舟,正好把自己推得远远的了?
    卧在那没动,微不可闻地吸下鼻子,开口还有些鼻音,“帮我放那吧。”
    可人家秋兰已单膝跪在床上给递过来了,“喏,一把扇子,你都不热么?”
    眼前斜戳来一支淡雅的锦绣扇套,扇子在里面。
    是了,那天晚上,她选扇子,左右都不合意,然后爹爹说他帮她画来着。
    爹爹画了什么呢?
    收在扇套里,不得见,但好诱惑,好想知道。
    从薄纱被里微伸手接过,向秋兰道了谢,护在胸前,感觉到身后床沿一轻,秋兰下了床,才在半遮的被子里,迫不及待却动作小心地取出扇子打开。
    秋兰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声音在她耳朵边打一转又溜走。
    惟有这一朵白莲,通绽半扇,其势峨峨,清丽不妖,入了她的眼,入了她的心……
    旁侧爹爹还题了一首诗:
    澹然相对蕴皆空,坐久微黁偶一逢。玉骨冰肌尘不到,亭亭恰称月明中。
    爹爹笔下的白莲冰清玉洁,神韵高渺,不染尘俗,不可亵玩,只合珍护。
    沈云深慢慢收拢折扇,双手握至胸前,觉着有一股热流流转于胸腔,心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塞满,催得她想哭,不是伤心,不是哀愁。
    “嗯?云深?你说呢?”秋兰叽里呱啦已自语了半天,征问沈云深的意思。
    “什么?”沈云深最初的难过不已中缓过来了,也有了应答她的兴致,转过身问。
    秋兰擦干了头发,灵活地窜上床,边搭被子边说,“我说,下次休沐正是七夕,我们约了七夕晚上下山去,和东院的人一起,你去么?”
    “七夕啦?”七夕过后一天就是爹爹生日了。
    不答秋兰的话,沈云深握着扇子仰面躺好,专注思忖,明天还是得见爹爹,与他谈谈,他若是说让自己难过的话,就不给他过生日,到了那天也装忘了。
    “嗯!你去嘛?”
    “嗯……再说吧。”
    *
    沈清都从昨晚就开始想,今天云深若不来,该找个什么理由能把她叫出来,想了一百种,便弃了一百种,总觉无用。
    思一千虑一万,好容易找着了一个说由,偏偏没想到那人正乖乖坐在他的学堂里。
    沈清都一脚踏进门,看到那抹小小的倩俏身影,都傻住了,好比寡居在幽室中独自熬过久久萧索隆冬,猛然室门大开,目之所及,是姹紫嫣红,处处风花啼鸟,惊知人间风景,如此明媚可爱。
    这道目光注视的有些久,至少沈云深这样觉着的,趁正温书的秋兰姑娘不在意,顺手在她腰间掐一把。
    “啊!”
    秋兰姑娘一声哀嚎,惊得沈清都回神,慌慌走进来。
    见着人没有心定之感,反而更急切了,急不可待想把人把握住,怕她随时都可能逃开不见。
    可是在学堂里,她离他远远的,怎么能够呢?
    “古人云,‘一物不识,儒者之耻。’府学所种草木甚多,一花一草,各有其名,各有所寄情,可有识得全者?”
    嗯哼?看个花草还要识名么?纷纷摇首,表示不尽识。
    于是,学堂里的人全被沈清都以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带去了外面,观花草,识花名,解花情,做一个博学通识的儒者。
    沈云深自然也得逐流其中。
    看她爹爹拿一枝红蓼,温声细语地从“夹溪红蓼映风蒲”讲到“红蓼花开水国愁”。
    “终朝采绿,不盈一掬”,款款而言,绿非颜色之绿,而是指菉草。
    ……
    说到尽兴处,她爹爹还采来美人蕉、君子兰,长春、半夏,紫薇、白莲,玉簪花、金盏草,教她们斗草。
    这些富贵小姐们从来不知在古人诗词里,比秾桃郁李、清风明月更引人起远古之思的乌桕卷耳就是这么个寻常之物。
    从来不知道花草的名字之间竟有这么玄妙的呼应。
    花草看尽不知名,果然好可惜。
    她们四处寻花草,赌诗斗草,玩得不亦乐乎。
    沈清都不动声色靠近沈云深,忍着突动不稳的心跳,低声问她,“昨晚怎么不回家?”
    “……”爹爹一近身,沈云深有些心慌受压迫,站在一树合欢下强装出淡定,折玩着一根书带草。
    “今天回么?”
    “……”一个台阶都没有,她才不会点头。
    “今天我生日。”
    沈云深闻言当即抬头拆穿他,“你生日明明是……”
    见爹爹愉悦地“哧~”笑,一脸灿烂,知道着了爹爹的道,马上止声,可是他已明了,十分得意,“原来你记得呢。”
    沈云深撅嘴低头,不再作声。
    “回去吧,彩哥儿会叫你了。”
    沈云深心中一动,口中却犟,“骗人。”
    “爹爹没骗你。”
    沈云深忽然生气地扭着头,斜看她爹爹,不满嘟嘴问,“那你昨天在学堂讲的是什么?”
    昨天在学堂啊……
    “……”沈清都脸上羞红,老实回答,“景公问政。”
    沈云深咬着内唇,眼睛红红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沈清都慌了,知道她误会了,忙低声下气解释,“不是的,你让我想,那不是我想好的话,是那段本该讲跟她们的,但是你一直在学堂里,我如何好意思说?只好趁昨天你没在……”
    沈云深眉头挑动,原来如此啊,爹爹一直是以私废公了。
    她不吱声,沈清都以为她不信,又道,“我昨晚已去见了刘彦仁,已拒绝清楚了。”
    哦,沈云深很满意。
    不过还有呢?眼睛偷偷斜瞟向她爹爹某处,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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