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勇军右翼军牢牢守住通川堡的大门,左翼缓缓向突门部军马逼近。

    术章里四处张望,突围遁走的心思在心中翻滚,却迟迟无法张嘴。要是他带人就此离去,堡内数千部族的子民必落入宋军之手。要是宋人将领迁怒的话,通川堡今日将是血流成河的下场。

    这支宋军和他以往所见过的都不一样,这种区别并不单从外表上看,更多的分别是在气质上。以前所见过的宋军给术章里感觉向来就是少了一种杀气,不管是西军还是禁军,都带着几分宋人所独有的柔弱气息。不管他们器械如何精良,将士多么用命,始终无法给人一种窒息的压迫之感。

    而眼前这支军马截然不同,他们和吐蕃人从前见过的宋人军队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给人的感觉视人命如草芥。狼!是的,就像一群饿狼。术章里毫不怀疑,眼前这支宋军当真发起狂来,不管面对谁,绝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

    两军阵前肃静一片,只有“啪啪”作响的猎猎军旗依然飘摆着。

    “族长,咱们······”军中部将驱马上前,看着自家族长欲言又止。

    术章里转头看了看他,自己副手的脸上已经隐隐露出惊惧之色。他心中微微感叹,自看见招仓部全部被全歼,自家族中兵军再无战心,这样进退失据之下,想走恐怕也走不远了。堡内有战士们的妻子儿女,就算自己下令撤退,不说能不能走脱,却不知道会有几个战士愿意遵从命令跟着自己离开。

    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六月的空气灼烫着喉咙。两军阵前义勇军派来限令投降的骑士站得纹丝不动,无视着千万人的瞪视,眼睛灼灼的盯着吐蕃人中军旗门下,那已经呆立许久的中年人。

    日头逐渐偏转,影子一点一点的在拉长着,义勇军骑士终于开了口:“我家副帅军令,限尔等一刻钟内放下兵器投降,现在时限将至,尔等番民好自为之。”说着一拨马头就要离去。

    术章里再也沉不住气,急忙伸手呼道:“小将军且慢,可否转达副帅军前,要是能保我一族平安,我等愿降!”他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当真是发自肺腑。战则亡、降则还有活的希望,这些已经由不得他来做主了。

    骑士已经准备转身,对于他的要求不置可否,回头冷冷说道:“我家副帅军令,尔等须得先放下兵器投降。你若有什么请求,可自缚前往军前去求。不过我劝你一句,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要再心存侥幸。”

    术章里面色潮红心中微怒,又不敢发作,只好哂笑道:“多谢小将军提醒,那便请回禀副帅大人,我等愿意归降。”

    说着他一把将手中的钢刀丢弃于地,翻身下马站在一旁:“转告副帅大人,我突门部头人术章里率众请降!”

    大宋都城东京汴梁盛夏似火,这种三伏天气等闲人等正午时间是绝不愿意出门的。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这么热,汴梁城西门之内蔡太师的府上就凉快得很。

    蔡太师的府邸广大,其间绿树成荫,清风徐来分外的凉爽。尤其是在后宅花园凉亭之上,那更是冰爽宜人。

    蔡府后院凉亭上现在正好有人在纳凉,两个老者在亭中高坐,四周仆婢远远环侍,却没有人敢上凉亭内一步。

    “老种经略,昨日朝中得了西北战报,济宁侯上表说河湟番部内乱,数十万大军相互攻伐,你看此事如何?”蔡太师半靠半躺在凉椅之上,手中的蒲扇无意轻轻摆动几下。

    老种却不敢像他那般随意,在亭中坐得端正腰板挺直,闻听老太师的言语,想了想却不直接回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太师,你这亭中缘何如此的凉爽,只感觉周围寒气逼人,连风吹过来都有些冷意。”

    蔡太师眼睛微微一斜,露出一丝笑意:“老种将军有所不知,我这个亭子是约之找了京中巧匠所设计,特意盖起来给老夫避暑的。从外面看似简单其实别有洞天。对了,你可曾感觉到这四面过来的风中有股寒气?”

    老种伸出手,像是感觉了一下,讶异的点了点头说道:“太师所言甚是,这夏天的风本该是热的,怎么此亭中却是冷的,这倒真是件奇事。难道这亭中是有高人施展了什么法术不成?”

    蔡京闻言哈哈大笑,前俯后仰竟然连连咳嗽起来。外面侍立的姬妾见太师身体有碍,急忙涌了进来不停的抚摸胸口捶打后背,好一阵才止住。蔡京咳得满脸通红,花白的头发都有些乱了,嘴歪眼斜满脸的泪水口水。老种目不斜视,低着头看着眼前地上那一小块方砖,静静等着太师恢复。

    过了好一会,蔡太师这才恢复原状,挥手驱散了众多姬妾,打发她们去外面候着,有些感触的说道:“这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不过是咳嗽几声,须弄得这般如临大敌。想当年我几起几落,出外为官千里赴任,饱受风霜之苦人言之讥,却也不曾闹成这样困顿,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老种呵呵笑道:“公相身子依然康健,又何必言老?我种师道今年正好七十有一,比上公相还年轻几岁,但是走出门去谁不说您比我显得年轻?”

    蔡京有些落寞的摇摇头:“老种,你莫要宽慰我了,自家人知自家事。自从我这大病一场,身子已经远不如初,只是不知道还能有几年的活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能坐到这位极人臣高处,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上一遭了。现在我也不再计较什么权柄财富,只有一个约之让我放心不下。我不想再去招惹什么是非,但是要被人欺负到头上,我也是放他不过的。”

    老种默默无语,手中抚摸着玉石柄的团扇,眼睛有些发直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蔡太师此番话其中意义不少,不过他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个。自从数月前被徽宗皇帝圣旨调到京中,进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拜保静军节度使。这都不过是些虚衔,日子过得委实平静,比起从前在西北的一呼百应差得简直有千万里远。

    这也不算什么,毕竟封官进爵是每个人的梦想,他的年纪也不小,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物,能有个这种收场应该心满意足了。可有件事情一直让他担忧,西军主力刚刚平定方腊之乱,听说即将再次北上伐辽,这次西军的都统制官是童贯的死党,老种最看不惯的刘延庆。

    西军要是落在了刘延庆的手里,将来时间一长,必定是要生变的,老种对此事忧心忡忡。这一次他来到太师府上,正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伐辽之事已经不可能更改,但是统御西军的主帅是可以争取的。朝中唯一能和童贯、王黼对抗的,也就只有蔡京一人而已了。

    老种来太师府的目的就是想请太师出手,将西军的指挥权夺回来。可自从进了府中之后,他还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讲述此事,反是蔡京倒提起今天上午朝廷所接到的西北战报。河湟两州的番部起了纷争,看样子是要请老种分析一下此事的真实性。

    “老种将军,我儿约之年前身为义勇军掌书记,与宋三郎南下两浙也经历过几场战事。现在约之因功擢升显谟阁侍制、右谏议大夫,得了济宁侯不少的好处。我蔡京是有恩必报之人,西北几月前祸乱平息不久,又有战事发生,朝廷群臣大哗。在西北的义勇军不过五千人众,听说宋江在秦凤路还遣散了三十万弓手,全部发还乡里务农。沿边堡寨的禁军又不能轻动,这局面之下该如何弹压是好?”

    蔡京还真是一番好心,他的心思倒是不算难猜,或者他根本就没想让老种去猜。蔡绦和松江相交算是莫逆,两人一文一武、一野一朝相得益彰。蔡绦借助东南战功登堂入室,两个人便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了。

    蔡京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因果,要是宋江因为应对番部作乱不利而失了势,剩下蔡绦孤身在朝堂将来必是孤掌难鸣。蔡太师几朝的老臣,这点东西早就看透了。自己的宝贝儿子才学不高又不善于逢迎,党羽极少根基不稳,正好可以和宋江结为一党,相互扶持共荣共存。

    另外,他是极为赏识宋江此人的。宋家三郎年方弱冠,就能从最贫贱的草民一年多就爬上至尊高位,既是一个文才武功齐全,又懂得知恩图报又通临机善变的年轻人。这样的人现在不施恩,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呵呵,”老种未语先笑,“太师不必担心,依我看西北之事是无碍的,以宋江的聪明这点小事怕是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倒是有心再瞒下去,可是听着蔡太师的口风已经有些不对了。竟然有些将他调回西北,把宋江换回来的意思。回西北他是无妨的,要放个几天前那都是巴不得的事情。可眼下这个争夺自家西军指挥权的节骨眼上,他又如何敢回去。没有西军的西北,有什么意味?

    蔡京讶异的看了老种一眼,感觉到他话里有话,咳嗽一声开口问道:“老种将军此话何意?难道说······”

    老种点了点头,贴近一些弯腰解释道:“公相,昨日得报的西北战事实有蹊跷。宋三郎当初到西北之时,海没有任何动作就已经震慑四方。不光河湟两州之围立解,就连夏人也立即停下扰边,西北为之靖平。来京之后,每月我在西北的家人都有家书来到,偶尔提及济宁侯在秦凤路的作为,深赞切合老庄之道,有种无为而治的韵味。”

    老种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似是回味无穷之感。这个动作要放在饱读诗书的老学究身上,也算是贴切,可出现在一个经年的武夫身上,倒显出滑稽可笑来。蔡京知道他的话没有说完,也不打断,只是眯着眼睛等着他往下说。

    果然,老种唏嘘一阵,话锋一转说道:“济宁侯对百姓是宽厚无比,对河湟的番部也算是宽宏大量。他到了西北之后三个月,据说熙州城门都没有迈出一步。只是听说前些日子忽然率领数百亲卫出城向西而去,至今不曾回返。而河湟两州番部的内乱,正好是宋侯爷出城之后的第六日开始的,公相对此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蔡京心中嘿嘿冷笑,这些事情他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是他和种师道有些不同,他并不相信宋江有这个本事,能够挑动番人内乱。不光是他,大宋朝堂上的诸多大臣们也没人相信,这么大的乱子竟然是行抚境宽民之策的安抚使宋江一手推动起来的。

    东京汴梁的大宋朝廷重臣们,对西北吐蕃人内部的打生打死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要不会波及到西北安全,这些向来人心不稳的吐蕃人死光才是好事,哪里有心思去管那么多?就连徽宗陛下听说这事,也只是问了问番人有没有骚扰州县,在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便放下心来照旧养生修道去了。

    只有种师道,从这件事情一开始发生,就把它的起因放在了宋大帅身上。河湟两部的吐蕃内情,老种知道得清清楚楚,这种规模的大战几十年不曾听说,在这种绝等微妙的时候发生,要不是有位高权重之人在后面推波助澜,是绝对不可能的。

    对于挑动吐蕃人自相残杀这件事情,老种对宋江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用动自己一兵一卒,只挑动番人内战,不论谁胜谁败官府都可稳坐钓鱼台,做那鹤蚌相争中的渔翁,真是一个绝妙的计策。要是他当初能想到这一步,西北早便不会像现在这般乱糟糟了。在钦佩宋江的谋略同时,老种对那位年轻侯爷的胆量更是服气。刚刚履任就做出这么大的手笔,几十万上百万人的生死存亡,加上后续引发的连锁反应,需要多大的胆气才能干出来这种事情。

    佩服归佩服,但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他还是要下上一记重注的。在此前的闲聊中,蔡太师已经有意无意的透露出一个意思,试探着问他是否愿意回到西北,从而把宋江调出那个全大宋的臣子们视为漩涡的秦凤路。听着言下之意,公相是属意带领西军挥师北伐,说不定还要安排二公子蔡绦跟随北上,分享一些收复之功。

    把西军交到别人的手上,不管是刘延庆还是宋江,种师道都绝不能答应。不是他对权力有多么眷恋,只因为六万西军将士都是他的亲人,他不能把他们的将来交付到一个陌生人的手里去,用将士们的鲜血帮助别人铺垫成功的阶梯。

    西军的未来必须要掌握在自己人的手中,只有西北军出来的人,才会珍视所有战士的性命。当然,已经全身心投靠童贯的刘延庆除外。

    “公相不必担心宋江,相反我倒是有个建议。太师在家闭门养病,蔡显谟在朝中孤立无援,何不外任到西北秦凤路去,秦凤路转运使正好出缺,蔡显谟与宋侯爷相交不浅也可分担西事一二。”

    “哦?”蔡京更加疑惑起来,看老种的样子像是完全没有把现在西北的乱势放在眼里,难道吐蕃人的内乱真的就是宋江在后面遥控的?

    “老种将军,你有话尽管直言无妨,你我相识也有这么些年了,不必如此小心。”

    蔡京这话说得有些重了,老种话没有说清楚。西北这般危乱的时刻,竟然建议蔡绦去趟浑水,也难怪处变不惊的太师心中不悦。

    老种听着蔡太师的语气,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刚才是说错话了。

    这个时候再容不得他藏私,老种连忙开口解释道:“公相且听我说,我种师道在西北数十载,对那些番人算得上有些了解。吐蕃人不识得圣人教义,做事情只重实利。像这次传来的讯息,河州吐蕃向湟州大军进攻,实则是异常得很。河湟两州的番人关系并不和睦,但是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仇恨。二十万大军应该是河州所有部众能纠结起的最大力量,看样子是想把湟州一举荡平。”

    蔡京面沉似水,静静的坐在软垫上倾听,心里盘算着嘴上不发一语。

    “三四个月前,河湟两州番部还一起呼应围攻州城,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起了这般变化,这里面要说没有宋江的指使是万万不能的。宋江既然敢推动此次番人内乱,就一定做好了万全之策。不管两部是哪方最终获胜,最得利的还是数月默默无闻的宋侯爷。”

    老种算是豁出去了,所有的话都直来直去,一点委婉都没有:“依我的看法,宋江此举所图甚大,还真有可能一举消弭西北的祸乱根源,说不得能定下西北数十年的安宁。要是蔡显谟能就任秦凤路转运使,等到过得一两年再回到朝中,那是外任官的资历也全了,自然能够主事一部。”

    蔡京看着侃侃而谈的种师道,嘴角忽然露出几分笑意,“老种啊老种,要是老夫不逼你,看来你还不愿意把这其中的原委告诉我。”

    老种吃了一惊,继而立刻反应过来,心中微微叹息,自己在蔡太师面前玩弄这些真的太嫩了些,看来自己的来意早被看破,今日只怕是要白走一趟了。

    见到他面色沮丧,蔡京哈哈笑来:“老种将军莫要懊恼,老夫知道你此次来所为何事。你只管回去静候佳音,刘延庆小人尔,怎么当得西军都统制一职?”

    老种转忧为喜,站起身来长躬到地:“谢过公相!”

    “不过此次北伐燕云,你觉得咱们能不能大胜?”蔡京始终对北伐之事放不下心,西北的功劳再大,比起北伐来说,还是不值一提。

    老种犹豫一下,张口接道:“童贯不通军务,虽然我大宋兵马不弱,但辽人并非咱们想象的那般不堪一击。北伐之事最多是五五之数。”

    蔡京默默想了想,盯着老种问道:“要是西军能够保全,北伐能有多大希望?”

    “这个,”种师道一咬牙,心一横答道:“必败矣。”

    本书首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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