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丁叔至的布靴上沿,仍可見到一小截劍柄,可知此劍是劍柄在下、劍刃朝上,劍尖沒入了丁叔至只餘半截的右大腿中。在陰暗的山洞中,劍刃顯得黑黝黝的,毫無金鐵反射的利光。

    諸葛涵幼時便已經歷過殘酷的戰場,絕非見到斷肢或內臟就會驚慌失措的小姑娘,縱是如此,這般自殘的景象,仍是令她一時瞠目結舌。

    丁叔至也毫無再褪下褲腳的意思,就這麼將腿中劍亮著,他也知諸葛涵恐一時之間難能發聲,遂先言道:已讓妳看了,接下來呢?要試試取劍麼?說著,左手取過了原便倚在身邊、他資以當拐的大鐵鎚,右拳往鎯頭一捶,噹地一悶嚮,鎚柄分離,他左右手分搭木柄兩端,一抽,又是一柄藏劍。見其態勢,即使諸葛涵宣稱是替白浨重前來取劍,他也無有輕易讓出的打算。

    他並未起身。在這狹小的山洞之中,站著也未必有利。

    更何況,他的拐杖已沒了,也不好再站。

    諸葛涵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但也只不知所云地道:你這是為何……

    丁叔至哂笑一聲,道:妳在問什麼?說清楚。

    諸葛涵猛地搖了搖頭,想藉以穩定心緒,但再怎麼穩定,她還是不明白!她也陪王道去過鐵匠舖打磨劍刃,見過蘇、襄的幾名鐵匠,但……裡頭可沒有自殘肢體來鑄一柄劍的鐵匠啊!

    她只發現,丁叔至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生物,是無法溝通的存在。她可以和小狼溝通,卻無法和丁叔至溝通。她不能理解,因為她不清楚丁叔至碰到過什麼,即使被轉達了丁叔至在入山口的說話,仍然無法體會丁叔至一生只成一劍的覺悟。

    丁叔至確實鑄過數百上千柄劍,但被帶離南宮府的,只有他手上腿中這兩柄。先前送給君棄劍的那二十二把?對他而言,只是二十二根鐵條。

    諸葛涵又思索了一陣,又想到了一個問題,遂道:為何要殺了你才能取劍?你難道不想活著,看到你的成品揚名天下?

    丁叔至道:妳可曾聽過?殺一人者,是凶手;殺百人者,是殺人狂;殺萬人者……

    是英雄。

    這麼一句話,諸葛涵理會了。

    殺萬人之人是英雄,殺萬人之刃則為神兵。

    丁叔至指名白浨重前來,絕不是偏袒之類的可笑理由,只單單是因為,丁叔至十六年來蝸居南府宮,白浨重已是他所知,最有可能持他所鑄之刃而殺萬人的劍客。論劍技,君聆詩或許更強,但君聆詩不是嗜血好鬥的劍客,縱是吹毛斷髮的利器,在君聆詩手上都只會是裝飾品。

    只是,丁叔至也很清楚自己如今見識極其淺陋,故傳話之中有若你能到得了一句,他的劍,只想給強悍的劍客。白浨重夠不夠強、有無到他面前取劍的本事,就靠實力說話吧。

    話已至此,諸葛涵再無猶疑,返身便走出山洞,小狼自也跟著去了。

    丁叔至看著亦略感訝異,原本以為,若對手是個只有一條腿、站不起身的廢鐵匠,她至少會想試一試的,真沒想到,走得這麼乾脆。

    但外頭不一會子便響起人聲,以及短促細微的一陣陣口哨聲。聲音停下之後,諸葛涵和小狼又回進洞裡來了,小狼口中多啣著一個人的左臂,諸葛涵手上則多了一把劍。那人被小狼啣著走,雖然不斷掙扎,卻不敢太加發力,他的手臂現在還只是被啣著,受的是皮肉傷,但已明確地感受到小狼的牙有多麼利、多麼粗大了,要是惹著狼怒,一條手臂直接就要沒了。

    進到洞中之後,那人看到丁叔至,很快注意到他右腿中的劍,一時愣了,也不再掙扎。諸葛涵則問道:你叫啥名字?賠率多少?

    那人怔了一下,沒搞清楚狀況,只回了一聲:啥?

    問你名字和賠率呢!諸葛涵重覆道:天下三坊開給你的賠率!

    杜……杜衛。賠率,沒有。

    沒賠率?你來作啥?

    那個……姑奶奶,您老不知道的?天下三坊有開特定賠率的人,只到他們認定的前三十名為止,餘下未列者,一概是以一賠五十作算的……我說,您老能不能行行好,讓這大狗……不不不,是神狼大人放了我……

    會放你的。諸葛涵將手中的劍遞到杜衛面前,道:天下名劍就在你面前了,去拿下。

    杜衛聞言,一時傻了。

    諸葛涵見他未即作答,便道:不肯?小狼,咬斷。

    小狼下頷微一發力,杜衛吃痛,忙叫道:不不!我拿!我拿!立即伸出右手接過了諸葛涵遞來的劍。

    這原本就是他的劍。

    小狼遂也放開了杜衛,和諸葛涵一齊退到了洞口。

    丁叔至一聲不吭的看著,直到杜衛獨自上前,便懂了。於是他也將右手所持之劍一揚,道:來吧。

    杜衛也更不打話,側著身,伸長右臂,一劍刺向丁叔至持劍的右手臂。

    兩劍相交,但並無相碰,杜衛一著便得了手,劍尖沒入了丁叔至右上臂,但他還沒來得及得意,只覺右臂一痛,仔細一看,竟已齊肘而斷!

    杜衛又驚又痛,只緊抓著剩下的半條手臂大聲呼叫;丁叔至倒是毫不著意地將還刺在自己手臂中的劍與手臂一同拔出,拋到一旁,創口雖有出血,但出血量比起杜衛,直是不值一哂。丁叔至說道:著眼點倒是不錯,我不能移動,你只消傷了我的右手,便等於贏了。但很可惜,我的手臂打了十六年的鐵,粗厚到不成話了。你的劍與我的劍,也不是同一個水平。但杜衛哪裡聽得下去,緊抱著那半條臂膀,便欲奪洞而出。

    但一回頭,又見到小狼守在洞口,一時進退不得。

    諸葛涵則不發一語地將外袍撕裂成長布條,上前來將杜衛斷了的右臂縛緊以減少出血。杜衛一時愣了,也沒任何反應。

    完工之後,諸葛涵讓開了身,道:去吧,但記得……

    我什麼都不會說!杜衛急慌慌地應了,諸葛涵點了點頭,便讓他離去。

    杜衛離開之後,丁叔至道:怎麼辦?再找下一個嗎?

    諸葛涵搖頭,道:我能輕易打敗的人,不可能贏你。

    丁叔至道:那妳可得快想下一手,外頭人聲可是愈來愈密、愈來愈近了。妳雖靠著狼鼻子最先找到我,但再怎麼拖,也多少會有人覺得可疑,不再追他了。一旦有其他人發現我在這兒,聚集了人過來,妳便是能趁隙奪劍,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諸葛涵沒有再應聲,先前的談話,已足夠她理解丁叔至的意圖。

    不只是要見到他、打敗他,還要有本事在數百名劍客中帶劍下山而不被其他人奪去,才算是夠強,這就是丁叔至所以大張旗鼓、昭告天下這一場亮劍會的目的。

    他很清楚,雖說師出名門,但自己那終究已荒廢了十六年的劍藝,不可能敵得過如今江湖上成名的好手,他自己的命只能算是初試,至於複試的考官,便讓有志於此劍的天下劍客們一同擔任吧。

    諸葛涵的猶豫與沈默沒有太久,她很快說道:我想再和你確認一次……你真的不想活下來?

    ……已沒有必要。

    那麼……有遺言嗎?諸葛涵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顆小丸子,道:我原本想,就算你已不想再活了,至少讓你死在一名劍客手上……但是,比起滿足你,替阿重拿到這把劍,對我來說更重要。你現在這模樣,不可能躲得過這藥丸砸碎後散開的毒霧,你一定會死,除了有解毒藥的人,在毒霧散去之前,任何人也進不了這個小洞窟……所以,你有遺言嗎?

    饒是丁叔至已一心求死,也萬沒想到會立刻要死於毒物,一時之間也愣了。

    快說……我沒有時間。諸葛涵催促道。

    那好……別等我死透,將這劍刺穿我心口與腦門,這是劍鞘。丁叔至也是看開了,確實,他一開始就沒有限定自己得死於哪種手法,用毒,的確快又有效,只是,他沒想到用毒之人,會對劍有興趣罷了。他將自己手中杖劍的木劍鞘拋去,頓了會兒,似是還想說些什麼,卻又作罷,只道:動手吧。

    諸葛涵拾起了木劍鞘,道:我還沒問你的姓名?我會將你的名字流傳下去,作為一位鑄出天下名劍的劍匠……以及,第一個我親手殺死的人,我會記得你。

    ……丁叔至搖搖頭,再沒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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