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必会庇佑有能之人。

    或者应该换个方向说,因为被庇佑了,才会变成有能之人。

    衡山之战後第三天,屈戎玉与许英石越过巢湖地界,正在快速接近苏州的时间点,君弃剑醒了。

    他是在床上醒来的,第一个反应,看看四周。

    这是个大通舖的房间,身边的床舖上,满满地睡着十余人,其中大部份浑身都包裹着被鲜血染红的绷带。很快就认出来了,王道、石绯、白浨重、宇文离等人也都在其中。

    他下床,缓缓走到中庭,止步了。

    中庭里只有一个人,从服色看来,是个聚云堂的戎字辈弟子。

    那人见到君弃剑走出屋门,先是一怔,而後露出些许不豫之色,但还是很快地打了招呼道:君公子,没想到你会是第一个醒来的。

    君弃剑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同时眼光向四周飘移着。

    那戎字辈弟子也察觉了,迳先说道:因为格局完全一样,会有错觉吧?怀疑是不是真的打完了?别担心,确实结束了,这里是回梦堂。玉师妹与石小将军毁了玄甲乱石阵而引发地牛翻身,把聚云堂完全震毁了……如今的云梦剑派,只剩回梦堂了。

    君弃剑没有作答,只是继续点头。

    那个时间点,他已经没有意识、甚至没有呼吸了,当然不知道这件事的详细情况。

    是了,还未自我介绍。我姓白,白戎分,云梦剑派戎字辈弟子。

    嗯,这很明显。君弃剑随口应了,便转身向堂门口走去。

    回梦堂门外是个他很熟悉、曾经让他起死回生,江南首屈一指的灵地。

    回梦汲元阵。

    君弃剑在阵中小道略微放慢了脚步,但没有停下,仍旧继续向外走。

    白戎分也只不疾不徐地跟着,两人一前一後穿过回梦汲元阵、走进堂外的回梦竹林。

    直到出了竹林,来到湘江畔,君弃剑才在岸边伫足。

    站了会儿,由於感到四肢无力,便席地坐下。

    白戎分在旁看着,以为他在调息养气,也不去出声打扰,但看了一阵,又发觉君弃剑连调息中必有的深呼吸动作都没有,便从侧边探头看了一眼,只见着君弃剑直愣愣地望着湘江水发呆。

    真的是发呆,君弃剑双目没有焦点、神情憔悴颓靡,再加上衣服也还穿着战中破损严重、仅堪蔽体的衣衫,这模样尚且不如个流浪汉!

    这是搞什麽?我们聚云堂真的败在这个人手下?

    白戎分感到一阵嫌恶,不觉哼了一声。

    ……不是我。忽然,君弃剑出声了。

    白戎分一怔,疑道:你说什麽?

    我说,打倒于堂主的人,不是我……君弃剑应道。

    白戎分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不是你,是王道和宇文离!

    师父怎可能败给你!这是心里的话。

    相反的,王道、宇文离即使身负重伤仍然屹立不摇、一路决死奋战,甚至数度进行着不惜玉石俱焚的搏命攻击,那形姿仍让白戎分难以忘怀。

    他们才是这一仗的主角,而不是眼前这个废人!

    你很不屑……君弃剑一笑,道:既是如此,又为何跟着我出来?

    白戎分愣了一下~是啊,我为什麽会跟着他走出来?

    君弃剑望了白戎分一眼,又回头盯着湘江水,说道:你很厉害。

    什……

    因为,你一点伤都没有。君弃剑自顾地说着:这一仗下来,除了璧娴及最後才现身的元堂主之外,大概只有你毫发无伤。光这一点就可以肯定你不同凡响。

    ……你到底想说什麽。白戎分迟疑了会儿,才反问。

    你想知道吗?回梦汲元阵的秘密。

    你说什……

    白戎分呆愣了好一会儿。

    他想起来,君弃剑在神龙潭中起身之後,与于仁在进行了一对一的单挑,在这过程中,他完全模仿了于仁在的内功招式、又识破了于仁在所有剑势攻击,这可是事实呀!不管眼前的君弃剑如何不值一瞥,他当时确确实实发挥了能与于仁在匹敌的本领,这是不容抹灭的!

    是这个原因吗?因为他是一个能与师父不相上下之人,才让我无意识的跟在他身後?

    半晌之後,白戎分才说道:若让我知道了,你不怕我用来对付你?

    很八股的一句话,但这却是白戎分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因为,的确想知道。

    作为云梦剑派、作为聚云堂门人,说对於回梦堂的回梦汲元阵及那半套游梦功不好奇,是骗人的!

    君弃剑淡然应道:你可以立时动手。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现在的体力,连你十招都走不过。

    白戎分犹豫了会儿,终於同君弃剑一般,在湘江畔坐下了。

    打倒于堂主的不是我。君弃剑又重复了一次。

    我不喜欢一直发问,直接说完吧。白戎分说道。

    在说明之前,你能把手放到水里吗?君弃剑说着,已先将右手伸进潺潺流动的湘江水中。

    白戎分不明所以,但还是照作了。

    手才伸进水中,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白戎分忽然感到气窒了!

    这是气道被封闭的前兆!白戎分立时将手从水中抽出,气窒的感觉也随即消失了。

    白戎分被吓着了,惊讶之中,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君弃剑。

    这样是极限了。当时,我的身体状况更糟,同样站在潭水里,但无法操控……

    水……白戎分怔怔地说道。

    对,就是水。君弃剑道:你也知道,人体里有许多水分,汗水、泪水、血水……

    白戎分这时注意到流动的湘江水,在君弃剑右手附近两尺之内,看来却是滴水不动!

    难道……

    感知……与控制……吗……不自觉的,白戎分发起了颤。

    是的。于堂主功力精深、气机也操控自如,在体力不继的状况下,我无法控制他的内息,只能透过神龙潭水感受他全身气息流通与身体动向。并且在短时间中不及考虑破解之法,对于堂主的攻势只能加以模仿、作到彼此抵消。这就是当时的实际状况。君弃剑说着,也从湘江中抽出手,江水又复流动自如。

    白戎分听着,止不住颤栗。

    功力精深?操控自如?

    当时的师父是在万全状态下与他交手,他则只是一个重伤濒死之人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足够的能力与师父战得平分秋色!若他处於身体无恙、内息充沛的状况呢?

    仲夏的风吹着,拂动竹叶,发出了自然和缓的沙沙声。

    原本该是令人轻松、愉悦的声响,在此时的白戎分听来,却充满了诡谲感。

    眼前的君弃剑,是人还是鬼?

    不过,那个人……是你的师叔吧?他给于堂主的提示非常正确。在我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改以剑招进攻,我便无法再模仿出招、互相抵消了。君弃剑又说着。

    白戎分略为思索,道:换了是我,当时也会这麽作。不过於事後结果来说,你不必再聚合原已所余不多的内力来与师父抗衡,反而得了空闲将气机转输於王道、宇文离、白浨重三人,彼等才能恢复气力、进而起身再战,是吧?

    完全正确。

    那你为何会说师父不是你所打败的?明明……如果没有你的话……

    你觉得正常吗?君弃剑笑问。

    什麽意思?

    你不会认为这是回梦汲元阵的原力吧。

    白戎分闻言一怔~是啊,这绝对不会是学了回梦堂那半套游梦功、再进回梦汲元阵修习便能作到的事。如果是的话,在三月的林家堡包围战中,聚云堂压根儿不可能是胜利者。

    那到底是……

    是劲御仙气吧?忽有一人自竹林中行出,说道。

    不晓得是因为听到劲御仙气这词儿、还是因为有人出来,白戎分一跃起身回向竹林,见着的是一个棕发的胖子。

    他当然不陌生,这个胖子,居然有本事一掌就将赵师叔打得口呕鲜血,可见得其内功造诣亦非同一般。记得他是……木色流传人吧?

    偶叫史丹尼。矮胖子走近,道:这件事,偶也很有兴趣。

    屎蛋泥?虽然知道不是汉人,不过这什麽名字啊?

    君弃剑回头注视着史丹尼,却一言不发。

    白戎分也没有出声。

    作为学武之人,他们当然都听说过劲御仙气,那是段钰璘资以与昔日的云南王阁罗凤交战时所用的武技。

    偶想,你能感知对手的动向,靠的是劲御仙气的辨气要领。史丹尼说道:但也只能知道到这些。

    君弃剑笑了笑,道:实际上,早在去年的庐山集英会前,我便已习成辨气要领。那是集中精神、凝聚气机去探知周围一定范围内所有物体的气功,并且对於精神、气力耗费都非常钜大,当时我顶多只能维持辨气要领一刻钟,便会陷入精神恍惚与气力不继的状况……

    听到这里,史丹尼与白戎分都微微皱眉。

    君弃剑道:对,只要聚精会神,这种事谁都能作到,顶多只是范围与细腻度不同。就像点穴功夫,只要知道穴道在哪的人都可以学会,差别仅在内力较深厚、技巧优秀的人所点穴道维持时间较久一样道理。辨气要领就只是藉着自由调整精神与气力的消耗程度,来提升感知范围与察知能力罢了,根本就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内功。而我在庐山集英会中败亡,再藉回梦汲元阵复生之後,自己能感受到最明显的不同,便是身体里内力精纯度与储存量飞跃性地提升了。至於你们所看到,能真正作到察知对手体内气脉、血脉动向……

    白戎分接道:根本就不在你所学过的游梦功与劲御仙气范畴内!

    木色流的养生道诀,也没有这种功夫。史丹尼道:甚至可以果断地说,世上找不到这种功夫……连察知都作不到,更别说是控制。

    三人一时沈默了,史丹尼这句话可以说是结论、也是事实。

    若是控制其他人的意识,曾经听说有催眠、夺魂等等术法能够作到;但控制血流、气脉这种事,等於已是能不着痕迹地任意决定他人生死!这不只匪夷所思,更该说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照字面意思来说,便是连去想、去谈都不可以作、不需要作。

    因为根本超出常理!

    但他们现在不就正在想、正在谈吗?

    甚至,眼前就有个人真的曾经作过这样的事。

    还能,算是人吗?

    他原本只是个打不死的妖怪,现在说来,确确实实地成了个妖怪!

    白戎分的眼神中不禁显露出些许害怕、更多的是不解。

    史丹尼紧皱着眉,看得出来,他正在努力地去解释这不可解。

    之所以说于堂主不是我杀的,是因为在神龙潭醒来之後,我的意识还有点模糊之际,原因不明地便感受到了,感受到周围所有人的身体状况、还有想采取的行动。真正判断好情势、知道自己该作什麽,是受到于堂主攻击之後的事。

    君弃剑说完,又沈默了一会儿。

    半晌後,白戎分才道:最後一个问题:你为什麽和我说这些?我们的新掌门……元师叔更适合和你研讨吧。

    因为元堂主似乎不在。君弃剑站起身,道:我要离开了,接下来可能根本就没有探究的时间。

    离开,去哪里?史丹尼问道。

    蛋,你也留下来,等大夥儿醒了之後,将他们带到襄州晨府等着会合。

    不知是因为汉语不好、没听清楚、还是根本不在意,史丹尼对君弃剑所说的称呼根本没在意,只又问道:襄州会合是可以,但你急着走,去哪里?

    苏州。君弃剑应道,跟着回头走进回梦竹林,过不多时,从侧边的水渠驾了一叶小舢舨驶进湘江,白戎分与史丹尼探头一望,已不见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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