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弄出来,一本不必留!
    空地上,数千书册胡乱码成小山,而随着呵斥声,仍有沉重的木箱被不断抛落在地,高塔摇摇欲坠,灰尘遮挡视线,火把烈烈燃烧,平时一直幽静的长策学府,哪里有过这喧嚣阵仗。城中百姓纷纷驻足,他们看着青山深处那不断燃起的滚滚黑烟,再联想起近日有关竹先生的传闻,皆是紧握双拳,怒火冲顶。
    分明是午时,满城却鸦雀无声。
    天上忽然哗啦啦地冲过去一个人!
    速度奇快。
    快得当他冲进长策学府时,闲鸥宗的弟子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晃,手中火把就被夺走了。
    住手,快住手!崔望潮扶着膝盖,再度将他自己跑成了鸡。
    白苹皱眉: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擅自闯入?
    我没有,白宗主,你误会了,我先喘口气。崔望潮被灌了一肚子冷风,实在说不出话。
    白苹不悦地看他一眼,不再理会这纨绔子弟,继续命令:来人,烧!
    别!崔望潮一嗓子差点喊劈,这下也顾不上喘气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道,曜雀帝君命我将这些书全部拖回鸿鹄山,白宗主,以后这书的事,你就不必再管了。
    白苹与他大眼瞪小眼:什么?
    崔望潮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真诚:我是说,曜雀帝君已经将这些书交给我处理了。
    白苹:
    崔小公子这回在寒山金殿很有本事,很支棱,可能是在大义与柳姑娘的双重鼓励下,不仅将事情说得条理清晰,还在曜雀帝君沉思的时候,壮着胆子主动提出,因为自己曾数次与谢刃交手,对那些幻术把戏都了解得十分清楚,所以也想帮忙寻找《夜行魍魉》,为斩妖除魔出一分力!
    他说得铿锵,曜雀帝君点头:好,那这事就由你负责。
    崔望潮准备好的其余理由全部被噎了回去,这这么容易?
    还真就这么容易。
    因为曜雀帝君对长策学府的兴趣其实并不大,对长策学府的藏书兴趣就更不大了,否则前阵子也不会任由白苹一两句话,就将这件事交给他去处理,究其理由,与当初出手毁幽萤长弓其实是一样的一一不重要,所以不必麻烦,有人愿意做,那就去做,只要于斩妖大计无害,就不值得多费心思。
    白苹阴郁看着面前的崔浪潮:你想护住这些书?
    我护书干什么,修真界谁不知道我是个草包,最不爱念书。崔望潮道,实不相瞒,我是被我爹逼怕了,他天天斩妖斩妖的,可我又没本事,到哪儿斩去,只能想办法给自己揽这么一个活,绝对没有同白宗主作对的意思。
    白苹评价:你确实草包。
    崔望潮赔笑:那我就把这些书弄走了,将来如果真的找到《夜行魍魉》,我一定不会独揽功劳,得记住白宗主这份恩情。
    白苹暗自摇头,曜雀帝君既然已经发话,他当然不能强烧,也犯不着因为这点小事给自己找麻烦,便伸手一招,示意下属随自己去别处巡查。
    崔望潮维持微笑,直到那群人远去了,方才用手拍了拍僵硬酸痛的脸颊。
    自己这算是完成任务了吧。
    他一屁股坐进书堆里,环顾四周,终于松了口气。
    而就在崔浪潮召集城中百姓,小心翼翼地一箱一箱往外收拾书时,长策学府的师生也终于抵达了野风渡的边缘。
    闲鸥宗弟子停下脚步,看着竹业虚与三十名少年逐一进入无根半虚境,黑色浓雾扩散开来,重重叠叠,很快就吞没了众人的背影。
    有一名年龄小些的弟子没忍住,道:他们怕是回不来了。
    旁边稍长者低声呵斥:这同你有什么关系?回得来回不来,那都是自己选的命,快些走!
    他们匆匆忙忙,在下一场飓风袭来之前,离开了这妖魔横生的祸乱之地。
    电光吞噬了整片天。
    钱多多伸手一挡,惊魂未定道:这种鬼地方,怎么还要设个渡口?
    总有急着赶时间的旅人。璃焕道,也好,到哪里不是斩妖,咱们来此处练手,可比鸣蛇刺激多了。
    怕是会连命一起刺激了去。墨驰握住剑柄,都小心吧。
    竹业虚吩咐所有弟子彼此跟紧,以免在弥天大雾中迷失方向。他们跌跌撞撞向前走了一段路途,石缝中突然蠕动出一片又一片粉红色的触足,最先发现的是钱多多,他大声道:我的腿好像被缠住了!
    众人想上前帮忙,却一样被触足捆在原地,竹业虚拔剑一扫,替所有学生解了困境:御剑!
    三十飞剑腾空而起,大家还未来得及将缠在腿上的断足甩下去,一条丑陋狰狞的巨蟒便已从云层中探头,张着血盆大口俯冲而下!
    璃焕高呼:小心!
    话音未落,远处就飞来一道长剑,准确将巨蟒柔软的下颚刺了个对穿,逼得它又重新潜藏回云海间。
    璃焕伸手接住长剑,惊讶地问:先生,怎么会有人以石制剑?
    因为这里没有别的材料。浓雾深处有人回答。
    众人纷纷扭头,来人身穿灰袍,身形清瘦,笑道:竹先生。
    竹业虚将石剑从璃焕手中接过来,还给来人:何宗主。
    我早已不是血鹫崖的宗主了,叫名字吧。何归合剑回鞘,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诸位,璃兄,墨兄,别来无恙。
    璃焕与墨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想起三人在白沙海时商议要凑钱赎谢刃的事,居然已经远得像是前世。其实细究起来,此时此刻也能算他乡遇故知,但与人生四大喜是没什么关系了,反倒有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落魄。
    何归看着众人的神情,脸上的笑意也隐去:我原以为诸位是来这里练习斩妖的,怎么出事了?
    是,出事了,还是大事。璃焕说,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太好。
    何归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叙述,如同在听一场荒诞大戏:阿刃可还安好?
    阿刃没事,至少目前是安全的。不过何兄,以后我们或许要长住在这里了。
    走吧。何归招呼众人,我知道一片空地,不过你们得自己修建房子,先安顿下来再说,还有什么别的打算吗?
    打算?打算就是斩妖,既来之则安之,先将本事练好,将来出去之后,再同阿刃并肩而战!
    好,也好。这地方,别的没有,妖邪多得是,足够将你们每一人都练成高手。
    何归一剑破开电光,态度恭敬:竹先生,请。
    竹业虚微微点头道谢,带着学生一道步入漆黑林中,少年白衣翩然,惊飞点点荧光。
    新的生活,新的历练。
    新的希望。
    而就在少年们合力拓荒,一间一间地在鬼域盖起房屋时,崔望潮也将所有藏书都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召集一批弟子,装模作样地查找起《夜行魍魉》来。
    一边查一边提心吊胆地期盼,谢刃与琼玉上仙能不能快些渡完糟心劫,早些踩着祥云从天而降,否则只靠着自己拖延时间,始终也不能彻底护住这批书啊!
    他觉得自己压力挺大。
    然后这挺大的压力,还一背负就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三年后。
    风小飞已经长成了一尺多长的半大不小姑娘,性格越发疯魔不可控,酷爱用头撞墙。
    谢刃基本放弃教育,无论爱女是打翻了锅,还是踢飞了墙,都统一竖起拇指以示鼓励。
    你好厉害。
    风小飞当然是听不出嘲讽的,于是它打算将这份厉害再发扬光大一下,转头跑去了海岛另一边,半晌,轰隆隆地撵出来一群成年沙狼。
    谢刃揉了揉太阳穴,抱起手臂站在一旁,看狼群被从南追到北,再被从东追到西,最后慌不择路地朝着山洞的方向逃去,顾不上管那里并没有入口。
    风小飞摩拳擦掌,凌空跃起!
    狼群嗷嗷乱叫!
    在这群倒霉鬼即将撞上石门的前一瞬间,谢刃手腕反转,挥剑引出一道烈焰!火光在天光中生出利爪,各自兜住一只狼,随风呼啸送往岛屿安全处。风小飞仰头看着漫天的狼和火光,急得哇哇大叫,飞身挂在谢刃身上,不满地咬住腰带。
    谢刃将她从后颈处拎起来,又一剑扫出火海,灵焰霎时铺满大半山峦,滚淌奔流如瀑布,裹着银草飞花翩然起舞,映得整片天穹挂满红霞。风小飞果然很满意这大场面,立刻就放过腰带,连蹿带跳地跑去追火玩了。
    谢刃摇摇头,正准备回房,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我闭关的这三年里,你就是这么带它的?
    第103章
    风吹过整座山。
    风缱雪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谢刃依旧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的,便提醒:你若再不说话,我可就回
    最后一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完,整个人已经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谢刃收紧手臂,掌心抚住对方后脑,心里被巨大的惊喜和恍惚汹涌填满:阿雪。
    嗯。
    谢刃低下头,用干燥的唇瓣蹭了蹭那一头柔软黑发,有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却没想好要怎么说,只能将人越发用力地拥在怀中。风缱雪安安静静被他抱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天道长已经替我医好了受损灵脉。
    听到天道长三个字,谢刃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忙松开手。而天无际也很识趣,直到两人已经各自站好了,方才从山洞中缓步走出,他手上还勾着一只草蚂蚱,长须红唇,神气威猛。
    见到爱子,谢刃立刻伸手去接。
    结果天无际却将手往后一缩,将谢大胜转移到了背后,看着像是已经与这只草蚂蚱处出了感情。风缱雪道:洞中三载,我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幸亏有道长照顾。
    上仙不必客气。天无际道,如今灵脉已无恙,上仙再想做些什么,应当会轻松许多。他其实还想再问问外头发生的事,但又觉得似乎该给久别的小情人一点独处时间,便摆摆手,带着草蚂蚱先行回往住处。谢刃看着天无际身后一晃一晃的长子,问道:天道长是打算收儿子为徒吗?
    风缱雪笑道:道长刚开始总嫌它丑,后来估计是看习惯了,也就顺眼了,还帮忙往结实编了编。
    谢刃重新牵起他的双手,从指尖捏到掌心,低声道:我方才都不敢问。
    不敢问我的灵脉?风缱雪抿起嘴,看着他的眼睛,那你现在不必问了,天道长将我照顾得很好。我原本也该问一句的,问一句这三年来,你过得如何,不过现在看来,倒也同样不必问。
    举目四野,灵焰正席卷天、席卷地,火舌舔舐过岛上每一寸土壤,却没有灼伤一株草木、一只生灵,只像日光轻柔笼罩着万物,随着风、也随着白牙的上蹿下跳被扬起,翩翩飞舞成明灭闪烁的蝶。
    风缱雪问:怎么做到的?
    谢刃道:想着要快些带你离开这里,所以不敢有半分懈怠。
    只靠着想我,就能有这一日千里的进步啦?
    还有仙尊与两位师兄,也时常会遣木雀送来古籍。
    风缱雪反扣住手指:不叫两位上仙,成了两位师兄,你这三年的长进,看来不止在修习。
    谢刃也笑,抽出一只手来,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仔细抚好:这三年啊,外头其实挺风平浪静的,妖首堆积成山,再无邪祟生乱,城镇村落皆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先前所谓的天地间最后一只大妖,可有动静?
    暂时还没有。谢刃道,寒山金殿那头也没有再提,估计与烛照剑的断裂有关。
    风缱雪微微皱眉:烛照断了?
    是,而且是断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刃拉着他坐在石头上,今年正月,各宗门照例前往金殿听训,好像是一个清晨吧,大家整齐列队,现场有一万多双眼睛。
    然后烛照剑就断了,在曜雀帝君说到最慷慨激昂时断了,三四五截叮叮当当跌落在地,将闪着金光的地都砸出深坑与裂纹来。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整座金殿的人,谁不知自从谢刃叛逃后,曜雀帝君便一直想以妖血重淬剑魄,可如今这剑的行为,与自尽有何区别?
    曜雀帝君手握断柄,面色铁青。
    消息传出金殿,闲话就越发不可控。佩剑没有在乱世与妖邪同毁,而是莫名其妙自断在了这号称修真界数千年来最太平安宁的大盛世当然了,也不是不能强行找回面子,比如白苹,第一时间就派出弟子四处散播消息,说烛照剑断是因为盛世再无妖,既然无妖,又何须剑?所以是千秋安稳的好征兆。
    谢刃道:但偏偏天地间最后一只大妖的消息,也是由同一拨人散播出去的,这种生硬的解释,不说还好,说出去反而惹得大家又暗中讥笑许久。
    风缱雪想了会儿:那你怎么看长剑的断裂?
    幽萤已毁,烛照自不会独存世间。谢刃道,前世事已了,今生换成你与我,继续好好活着。
    风缱雪笑笑,侧身靠在他肩上:嗯,好好活着。
    草丛窸窸窣窣,白牙将半个头探出来,尾巴上还勾着火。它主要赢在了毛色上,黑得发亮,所以即便方才是从土堆中轰轰冲过来的,此时看着也依旧油光水滑,精神奕奕。
    风缱雪微笑着伸出手。
    白牙立刻亲亲热热飞扑进怀,咚一下,在那如雪的衣摆上留下了一坨巨大的泥印。
    风缱雪笑容僵硬。
    谢刃立刻撇清关系:不关我的事!
    风缱雪问:那关谁的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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