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春阳东升,天幕下雾气渐薄,数万大军迎着朝霞,向西飞驰,今日便是颜琤预计的终结之日。
    北夷大将刺葛早已战死,北夷根本无将可派,只是待宰羔羊。
    就在颜琤率领大军逼近狼帐时,不远处出现一人一马。颜琤扬手示意大军停止前进。
    久违熟稔的悦耳之声被春风送入颜琤耳中,眼前之人策马扬鞭:“驾!”
    待来人靠近,颜琤冷冽的心终于跃动起来,面色缓和,神情之中终于有了温柔之意。
    眼前之人,竟学会骑马飞驰,一袭艳丽长袍与草绿大地融为一体,丝辫被流苏缠盘,朴素典雅,似乎并非北夷阏氏应有的装束。他的翎儿真的长大了,容貌与其母更加相似,只是多了更多决然之色。
    颜翎翻身下马,持鞭一手放置胸前,躬身行礼,正色道:“这是北夷之礼。”
    随后撩起衣袍,便要跪地,颜琤早已上前将其扶起,压下心中翻涌之情,温言道:“大虞国礼,需见大虞之人才可行,而我是你王兄,因此无需行礼。”
    颜翎日复一日的思念,年复一年的怨恨,此刻皆被颜琤一语消弭驱散。颜翎开口欲言,可如鲠在喉,最终在颜琤熟悉的拥抱之中,将喜悦与悲伤全数宣泄。
    颜琤抱着在怀中抽泣之人,宽慰道:“王兄来迟了,今日就带翎儿回家。”
    颜翎闻言,立刻止住哭声,挣脱开颜琤的拥抱,脸上的泪痕还未凝结,神色凝重,注视着颜琤一字一顿道:“今日,我代表北夷来与宣王和谈,不知王爷可否给这个机会?”
    颜琤蹙眉道:“翎儿,当年王兄无能,才害你远嫁,北夷狼王早已风烛残年,命不久矣,且他生性残暴,你如今随我离开,便可重获自由。等回到大虞,本王亲自为你挑选驸马!”
    颜翎忽然扬唇,笑靥如花道:“王兄还未曾见过阿史达,他是你的小外甥。如今正是咿呀学语之时,除了会叫父汗母后,喊的最多的便是舅舅了。”
    颜琤看着颜翎脸上飞扬的笑容,以及语气的满足,不禁错愕。
    颜翎继续道:“王兄,汗王对我宠爱有加,他虽是翎儿的夫婿,可待我却像父亲一般。
    知我不喜束缚,便将巴克尔草原赏赐于我。或许这不是我想要的倾心之爱,可这就是我最想要的亲情。
    王兄,翎儿只求你,不要拆散我们。丧父之痛,你我最清楚,阿史达如今也才两岁,他不能没有父亲。
    王兄,北夷此次出兵本就受乌桓挑唆,汗王年迈,神志时清时浑,如今大虞想要什么,北夷都给的起,就算王兄要汗王性命,他也不得不给。
    可翎儿给不起,既然三年前大错已成,三年后你杀我丈夫,你我之间真的再无情分可言了。”
    颜琤闻言,缓缓闭目,他自嘲自己永远自以为是,只觉眼前之人离开自己,三年之中的每一日皆以泪洗面。
    可此刻,颜翎面容上洋溢的幸福,好似凌厉之掌扇在颜琤脸上。原来这么多年,只有他还未长大。
    颜琤牵起颜翎的手笑道:“走!带王兄去看看阿史达。”
    颜翎欢喜不已,眼泪似珍珠坠落,只此一语,她便知道在颜琤心中,从未忘过自己,给的疼爱未减半分。
    对于颜琤而言,颜翎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大军围着狼帐等候,颜琤与江尧等人随颜翎去狼帐,先是去颜翎寝帐看望阿史达,小家伙脸颊粉嫩,双目灵动的睁眨,好奇的看向颜琤。
    颜翎从摇篮之中将其抱起,笑道:“王兄,你抱抱他。”
    颜琤忽然后退,无奈道:“我身上杀气太重,对孩子不好。”
    颜翎却依旧递给颜琤道:“你是他舅舅,他不会在意这些的。”
    颜琤接过,只觉抱到了至软至柔的粉团儿。阿史达不住的吮吸自己的手指,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在颜琤怀中咯咯的笑着。
    “阿史达,叫舅舅,舅舅~”
    “够够~”
    颜琤轻笑,心中无限疼爱道:“翎儿,阿史达的眼睛很像你,也像母妃。”
    颜翎闻言,笑容一滞道:“王兄你,想起来了?”
    颜琤点点头,轻轻摇晃怀中之人笑道:“想起来了,我们的母妃那般美丽,想不起来多可惜。”
    生母在自己眼前焚燃,仇人如今还在龙椅安坐,颜琤却轻描淡写一句“想不起来多可惜”。
    颜翎心中酸楚,正欲解释,颜琤却道:“王兄不怪你,毕竟你当初隐瞒是真心为我好。”
    颜翎垂眸点头,随后问道:“萧澈呢?他可还好?”
    谁知颜琤立刻冷面如霜,将阿史达递还颜翎,正色道:“翎儿,带我去见北夷王吧!”
    颜翎自然不知颜琤反应如此强烈是为何,她只好照做。
    颜翎说的没错,狼王早无当年雄风,只是一双鹰眼依旧凌厉,颜翎走上王座,在其耳边低语几句,随即苍老之面挂着笑意,指着木椅示意颜琤坐下。
    颜琤负手而立,一动不动,朗声道:“大虞而今只愿四境友好,天下太平,为固两国之谊,我大虞将公主远嫁北夷,可北夷却不顾两国来之不易的盟约,举兵进犯。
    我大虞为保家卫民,派兵迎战,出师有名。即使今日将北夷彻底覆灭,他日史书之中,也不会言大虞半字之过。狼王,这些你可知?”
    北夷王垂首,虽未言语,可神色无奈,已表露其心迹。
    颜琤继续道:“大虞与北夷如今依旧是姻亲,我大虞公主在北夷也是阏氏,念狼王对其疼爱有加,如今又育一子。
    为避免两国生灵涂炭,今日便止戈休战。听好了,北夷下任汗王只能是阿史达,年幼不能亲政,可由其母摄政。今日本王要为两国百年和平大计而虑,北夷裁军,将十万铁骑削为三万。”
    半晌,北夷王沙哑的声音传来:“若本汗不同意呢?”颜翎大惊,正欲规劝。
    颜琤仰面大笑,随后义正辞严道:“议和不是本王的风格,强者才有资格要求一切。方才所言并非问询,是在知会。狼王同意与否,又有何干?”
    北夷王一双鹰眼寒光似要将颜琤射穿,可对方面色不改,毫不惧色。片刻之后,北夷王也大笑起来道:“本汗以为临死之前再遇不到像你父皇一般的劲敌,不过今日,倒是让本汗大开眼界。要知道当年你父皇也未如此跟本汗说过话。”
    颜琤正色道:“他心中尚有牵挂,自然事事皆留退路。而本王孑然一身,今日离开此处,便会赶赴东海,踏平乌桓。”
    言毕,颜琤转身离开,走出狼帐。立刻翻身上马,剑指东南,双膝策马,高喊道:“出发!”
    他要奔赴东海,一则为萧澈报仇,二则就算将东海填平,也要将萧澈尸首寻回。
    萧澈此刻依旧在大帐之中昏迷不醒,丘弘指挥作战,因鬼先生主张潜水破船,所以不能派任何战船出海,丘弘只让数十艘渔船掩护水下之人。
    这日风向盛行南风,鬼先生便命众人今日行动,虽逼近敌船时是逆风,可逃离之时便可顺风漂流。
    乌桓水师再强悍,也未料到大虞竟用这般阴险的手段,就连刘温也未料到。
    乌桓战船的兵卒只听哐哐声响,可海面却依旧风平浪静。乌桓王所在之船,也听到了这奇怪的声响。
    “什么声音?”众人连忙起身绕船查看。
    有人道:“可能是战船检修吧!”
    刘温此刻也凝望海面,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绕行到别的船只,竟也能听到哐哐之声。刘温目露狐疑,思量片刻。
    随即惊呼:“不好!船下有人。”
    就在此时,有兵卒急报:“大王,不好了,我们的船底破口,已有海水灌入。”
    乌桓王大惊道:“为何忽然破口?”
    刘温这才道:“定是敌人的伎俩,大虞不乏能人异士,他们擅长水下闭气。大虞极有可能派这些人来。”
    乌桓王怒不可遏道:“追,将他们追回来。”
    刘温静立南风之中,无奈道:“敌军顺风顺水,只怕早已追不上。为今之计,大王抢修战船才最要紧。不然敌人的奸计便可得逞。”
    乌桓水军强悍,造船业也极度发达,所有的战船皆是依靠水密隔舱,用隔舱板把船舱分成互不相通的一个个舱室,这样即使遭遇强击,碰撞使船体破损的情况,战船本身也不会出现过大的横倾和纵倾。
    因此刘温才命人即可补救,可这些怎会难倒鬼先生。麟角勾的威力绝非一般兵器可比,尖端弯曲,形似麟角,长三尺有余,沿着船板缝隙插入船身,用力旋动,便可使隔舱板相继破损,使海水涌入,不消半个时辰,船身缓缓下沉,迎风倾斜。桅杆折断,海水呈咆哮之势灌入,将守船士兵冲散坠海,惨叫之声也被海水吞没。
    乌桓战船折损过半,有幸生还之人即可抢救,可也无济于事。
    而此时鬼先生正在帅帐之中醉的不省人事。云游天下三年,除了头发全白,便是酒瘾更大了。一连几日,几乎寻不到鬼先生彻底清醒的时刻。
    就在此刻,鬼先生迷离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影,端跪在地。鬼先生用力的揉着眼,才看清眼前之人,见其面色依旧苍白,抱怨道:“臭小子,老道救人一命容易吗?能不能滚回床上躺好?”
    萧澈无奈道:“晚辈是想谢……”
    “打住!老夫救你,是看在义茗的面子上,要谢义茗会谢,你小子别瞎掺和了。来来来,过来陪洒家喝酒。”
    “……”萧澈刚醒,身体还有些虚弱,自然喝不了烈酒,可他也还是坐在鬼先生旁边,给自己倒酒。
    三年前,因为颜琤的死,鬼先生与萧澈心存芥蒂,即使萧澈把怡仙楼的美酒都搬到鬼先生的院中,他也始终不肯见自己。
    而今,相逢一笑,萧澈也有好多话想和鬼先生说:“先生与义父的事,晚辈都知道了!”
    鬼先生倒酒动作一滞,惊喜道:“义茗和你提前过我?那他,那他怎么说的?”
    行走半生,闲云野鹤,到头来只一语错解,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萧澈不忍,只好骗鬼先生道:“义父说,说先生大才之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纵横捭阖,奇门遁甲无一不精。义父一手丹青妙笔,笔下所画,十幅就有九幅是先生,义父总说当年他不是不愿跟你离开,只是萧家满门忠义之名不能被他所毁,他对你,对你有情有义。”
    鬼先生闻后,大笑不止,直到眼中涕泪滂沱,直到涨红着脸重咳不止。萧澈连忙轻拍鬼先生道后背,帮忙顺气。
    鬼先生伏在案上,痛哭不止,萧年一句愿意,他等了三十年。等到白发苍苍,韶华倾负,等到半生流离,独行天下。
    将萧年说过的地方,都去三次,“义茗,我来这里三次,第一次算你的,第二次算我的,第三次算我们俩一起来的。”
    将萧年最在意之人,拼死相护。当年萧澈从柳州回到庐阳,在萧宅之中,静跪整夜,他并不知,门外有一人也陪着他跪。
    只因萧年给自己的绝笔信中,只一句:独子萧澈,望赖照拂。
    鬼先生知道萧年心性倨傲,不肯轻易求人,只这八字,鬼先生便知萧澈对萧年而言,有多重要。
    半晌,鬼先生抹着鼻涕眼泪,对萧澈道:“小子,你知道我羡慕你吗?你,只是偷了他的钱,就能得他无尽的疼爱;而我呢?”鬼先生狠狠的戳着自己的心道:“我,把这个都给他了,他也只是一句,萧某不愿。他何曾,何曾在意过我半分?”
    萧澈低眸,让泪轻垂。众生七苦,最苦求不得。
    鬼先生紧握着萧澈的手继续道:“子煜,你义父从不愿让你为他报仇,他唯一遗愿,只是希望你能平安顺遂。翊璃是个好孩子,他待你一片真心,你别再负他。明日我便离开,一路不停的走,到了义茗墓碑前,此生也算圆满了。”
    “先生!”萧澈痛心不已。
    “嘘!好孩子,我想与你义父合葬,好不好?”
    萧澈泪如雨下,缓缓的点头。鬼先生似得到满足的孩子,挣脱开萧澈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出帐外,似乎前面便有想执手一生之人。
    第二日天亮,萧澈早早起身欲为鬼先生送行,可大帐之中,早已空无一人。萧澈略感失落,却也尊重鬼先生的选择。
    萧澈独自一人走出军营,漫步海边。海浪滚滚奔腾在萧澈脚底翻跃,衣袂浸湿。萧澈见状,便缓缓的朝海中走去,他希望那人在忽然出现将自己拉回去,道一句:“你病了,我担心!”
    海水越涌越多,已浸没萧澈的腰际。一个巨浪翻卷,将萧澈冲倒在海中,海水漫上,窒息之感让他仿若回到那日。
    心似被长鞭猛抽,阵阵发疼。猛然间萧澈仰面怒吼,拔出承影重重劈下,剑气所到之处,万浪巨溅,狂风蹂瞒,水光冲天,似尖啸般的嘲讽,提醒着萧澈,那人的确葬身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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