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赶步上前,只觉跪拜之人皆衣裳褴褛,面黄肌瘦,还有幼童啼哭,老人横卧地上奄奄一息。
    萧澈正欲问询,京兆府大门便开,一帮衙役冲出,便要用棍棒将台阶下的流民驱赶。
    萧澈立即喝止道:“住手!”
    领头衙役自然不识萧澈,面露凶狠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京兆府门前大呼小叫。”
    林钟闻言,便要上前欲教此人如何说人话,萧澈却拦住,沉声道:“我是何人不重要,可你这京兆府外的喊冤鼓,本就是让有冤之人击鼓鸣冤。尔等不问是非,不听陈述,便要将其驱赶?天子脚下,京畿府衙,皆是如此行事,是何人指示?”
    萧澈话音刚落,被流民阻隔的对面也缓缓落下一顶官轿。
    王哲刚一走出,便也看到了萧澈,连忙行礼:“哟,萧将军在此!”
    萧澈也淡淡回礼,对伏在地上的几十名众道:“能真正为尔等沉冤之人来了,有何冤屈,自可禀明这位王大人,他乃大理寺卿,主理的正是冤屈之事。”
    领头衙役闻这二让交谈,只觉今日之事已然闹大,立刻回府中请出赵全。
    方才击鼓之人听到萧澈所言,立刻跑至王哲面前跪拜:“求大人救救西境六州的数万百姓吧!因饥荒之年,颗粒无收,又迟迟等不了官服开仓放粮,那些商贾借此抬高米价,百姓们没有收成,哪能有钱买粮,饿死者众多,易子而食,甚至食人充饥啊!”
    闻者无不扼腕,大惊失色。
    王哲问道:“可朝廷明明拨了赈灾钱粮送往六州,而且六州刺史所回禀奏疏皆是,灾情已得控制,早无饿死之人,这,究竟何人言谎?”
    流民回道:“大人,草民乃灾情最重的鲜州人氏,草民敢以性命担保,绝没见到官府一米一面,草民若说谎,愿遭天谴。”
    王哲惊愕不已,与萧澈对视,好似询问。
    萧澈此刻也心惊胆颤,食人充饥,那是何等惨烈,饿殍遍野,最重要的是朝廷的确下放了赈灾粮食,户部主理此事,萧澈相信董怀为人,绝不会犯此大罪。
    二人面面相觑时,赵全一副谄媚之色,向萧澈与王哲问安。
    更是解释道:“二位大人,衙役们不懂事,以为是刁民扰乱公堂,这才出来驱赶。绝无不敬之意,二位大人见谅。”
    萧澈却冷言道:“赵大人,你的人都未出来看看击鼓何人,怎知是刁民?难不成你安坐府中便知天下太平,登门者皆是刁民?”
    赵全自然忘不了当年对萧澈动刑之事,此刻愈发惶恐:“萧将军大人大量,今日之事皆是衙役偷懒。下官这就接过御状,这就受理此案。”
    王哲也出言道:“不必了,此等大案不是你小小的京兆府能查的出的,你的人将这些流民安置在城外,本官明日禀明陛下,自有定夺。”
    赵全连连应声,立刻命人安置流民。萧澈嘱咐道:“赵大人,这些可都不是普通流民,皆乃此案重要证人,今日所供本将军与王大人都有耳闻,他日若证人出事,可全是你京兆府的罪责,切记小心行事。”
    赵全闻言,更是亲自上前,领着流民离开。
    片刻之后,流民皆散,长街上只剩下萧澈与王哲。
    王哲拱手道:“明日早朝,在下御前回奏此事时,还请萧将军做个见证者。”
    萧澈连忙答应,此事他自然也无法袖手旁观。
    秋夜晚风,已携带几分冬日冷意。寒宅之中,瑾瑜正在院中凉亭赏月。
    清辉满洒人间,身后归云望去,自家公子如着华衣。
    归云放慢脚步,似不愿打扰公子赏月雅兴。
    瑾瑜并未回身,问道:“王哲接了此案,流民被京兆府安置,对否?”
    归云似乎已经习惯眼前之人知悉一切:“公子所言不差,只是还出现了一个意外之人。”
    瑾瑜蹙眉:“何人?”
    “大虞上将军,萧澈!”
    瑾瑜神思微动,回身看向归云:“他为何忽然出现?是有人引之,还是巧合?”
    “想必是巧合,且此人比王哲先到,拦下了京兆府那般恶仆,才未闹出人命。”
    瑾瑜点头:“多派人手护好灾民,下去吧!”
    归云走后,瑾瑜便思索起名叫“萧澈”之人。三年来,他为再回京城,文武百官的家底全部知悉,他对大虞上将军萧澈自然不陌生,可偏偏自己当初在金陵时,竟对此人毫无印象。
    瑾瑜看向缓缓走来的江尧,立刻问道:“本王坠崖时,是乾德十六年,萧澈那时已是大虞上将军,本王身在金陵再不问朝事,也不会不知此人。他究竟何人,为何本王毫无印象?”
    江尧无奈道:“王爷,您自从知道有这个人,已经问过无数次了。”
    当年颜琤坠崖之后,江尧便也离开金陵去陪鬼先生。数月之后,鬼先生酒瘾发作,非逼着江尧入城去买怡仙楼的美酒解馋。
    江尧这才再回金陵,朱雀大街上,竟看到一人手中晃悠着颜琤坠崖那日,身上所配玉坠。
    宣王府的美玉,皆世间罕见,且此玉佩是颜琤为大婚而制,绝不会有仿造之器。
    他跟着此人去了当铺,又去了药店,又一路跟着出城,竟寻到了颜琤。
    那时颜琤身上多处骨折,昏迷数月,被渔夫所救,便带回家中。
    原来断无崖下是一活水深潭,颜琤被水流冲至河流下游,便被正在宽河之上捕鱼的渔民所救。
    江尧未敢犹疑,立刻将此事告诉了鬼先生。鬼先生医术高明,不消一月,颜琤也神志清醒,也能开口说话。
    可江尧却发现颜琤除性情大变以外,往事皆能忆起,唯独忘了萧澈。
    鬼先生却道:“这是好事,忘了好,忘了干净。”
    每次听到萧澈的名字,颜琤都能思索半天,却依旧毫无印象。
    江尧此刻劝道:“公子,当年您独居王府,很多事情不知,也是情理之中,无需劳神费思。”
    颜琤也释怀道:“倒不是本王觉得此人重要,只是自从醒来,心中总空落落的。每当听到或看到此人名字,不由自主,费神思量。”
    随即无奈道:“倒像是魔怔一般!也罢,不必理会!明日朝堂之上,西境六州真正灾情一达天听,何承惊慌,必会有所动作。
    看好进京灾民是其一,其二不能让何承和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互通消息。派人盯紧丞相府。本王在京时,他没少照顾本王,如今也是时候报这份恩了。”
    西境六州,鲜,禹,鹤,岳,陈,蕲,六州之中灾情最重当属鲜州与陈州。
    鲜州刺史不是旁人,正是何承之子,何豫。
    第二日早朝,王哲将昨日所见一字不差回奏陛下。
    皇帝也疑惑道:“王卿,此事非同小可。这般流民是何背景,是否的确出自六州,为何忽然进京?你可都查证清楚了?此案一立,审的便是朝廷命官。且此案关系着六州父母官,绝非小案。爱卿慎重!”
    何承连忙道:“陛下所言极是,各州就算刺史贪腐,还有州牧,他们受命监视刺史,且有独奏密奏之权,难不成六州州牧也都贪腐不成?老臣以为,这定是那般刁民,贪得无厌,才进京谎告御状。陛下切不可被其蒙骗?”
    萧澈立刻接话道:“依何相之意便是,六州之中如有一名刺史贪腐,其余五人定然清白,即使六名刺史皆腐败,六名州牧定有清白之人。萧某为官不久,原来官员贪腐之事,不彻查,不暗访,竟靠凭空推理得知,下官受教了。”
    何承气绝,也不与萧澈辩驳。这三年来,朝堂之上,几乎无人可以辩驳过萧澈。
    此刻何承故作姿态:“陛下,老臣为官数十载,事事皆为陛下考虑,皆为大虞社稷考虑。此案若被大理寺立案,便是官场大案。百姓必然知晓,到时有损的还是陛下龙威啊!臣恳请陛下三思。”
    周良轻咳几声,沙哑喘息道:“陛下,此事虽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一旦查明确有此事,即使有损威严也不得不给西境数万百姓一个交待。陛下爱民如子,定然明白老臣所言。”
    萧澈也接话道:“陛下,饥荒之灾非同小可。再温顺的百姓温饱若不得解决,也会铤而走险,揭竿而起,为保大虞社稷平安,臣也谏言彻查此事。”
    皇帝点头道:“董怀听旨,朕封你为钦差大臣,予你便宜行事之权。即日起,赶赴北境,彻查此事。务必将此案查清回禀,若真有作奸犯科之人,就地正法。”
    萧澈却拦道:“陛下,户部所拨赈灾钱粮并非少数,若无上官担保隐瞒,六州刺史,州牧如何敢收入囊中,占为己有?臣建议,有此嫌疑者须得押解回京,严加审问,才能以一案,牵一片,彻底以一儆百。”
    王哲,秦安,周良等人立刻“附议”。何承此刻心急如焚,惴惴不安。
    待其下朝回府,立刻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彻夜不歇送往鲜州。
    秦安下朝之后,便去寒宅将早朝之事,悉数告知。
    江尧等人分明看到,不苟言笑的瑾瑜公子,当听到萧澈怒怼何承时,尽展笑颜。
    江尧只是许久未见,可归云等人竟似从未见过。素日颜琤,清冷漠然,不露忧喜,可此时一双桃目弯笑,简直摄人心魂。
    秦安心中也不免感叹:一人虽已尽忘尘缘,一人只道阴阳两隔,可能让颜琤不经意间一笑者,竟还是萧澈。
    或许姻缘际会,因果轮回,皆是宿命。
    颜琤唇角的笑意还未收起只道:“朝中竟有如此趣人,皇帝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
    颜琤虽忘却萧澈,却将自己母妃想起。江尧还记得颜琤清醒之后,瞠目哆舌之状,眸中尽染血色。
    鬼先生和江尧尚未回神,颜琤两行清泪便已顺落。颜琤并未将母妃如何身死告诉任何人,他一人将那锥心蚀骨之痛化入骨血,化作仇恨。
    也是从那以后,颜琤再未叫过“皇兄”,每次提起,语气之中的厌恶虽已遮掩,却还是能被人听出。
    秦安只得接话道:“不错,萧将军言语冲撞圣上之事,也不计其数!”
    秦安最怕颜琤对萧澈再感兴趣,主动结识,那后果不堪设想。
    谁知颜琤的确未将其放在心上,似听笑言一般无关紧要,随即正色道:“一旦何承知道信未送出,恐怕会在董怀身上暗动手脚,秦安,我们的人必须混入钦差卫队之中,暗中保护董怀。”
    “王爷,董怀自有钦差卫队保护,且萧将军为保无事,已派多名神乾军随行,必然无恙。”
    颜琤摇头道:“那卫队在京中养尊处优多年,恐怕手中刀剑都已生锈,如何指望?
    至于神乾军,本王未曾见识,也信不过。此行凶险,必得万无一失。若此案不能让何豫交待进来,必会打草惊蛇。再想动何承,更是难上加难。尔等,明白?”
    秦安心下了然,可听到颜琤那句“信不过”心中不免心酸,匆匆离开寒宅,前去将军府拜托萧澈。
    禁军卫队的确如颜琤所言,只是门面,若想安插自己的人,需得从萧澈这边想办法。
    萧澈此刻正在厨房,自己和面调馅,林钟在旁侧烘烤,二人正做中秋月饼。
    见到秦安来此,笑道:“秦兄还真有口服,萧某刚烤出一炉,你便登门。林钟快拿一块儿给秦兄尝尝。”
    秦安笑着接过:“这还是秦某今年吃的第一个月饼呢!”刚咬一口,便蹙眉道:“为何是咸肉馅儿?”
    萧澈笑着解释道:“阿璃不爱吃甜的,他走之后,我每年也皆食肉馅,早忘了寻常人的口味了,未及时告知秦兄,莫怪!”
    秦安满口咸味,眼神竟有雾气缭绕,每次萧澈提起颜琤,语气之中的宠溺不变,熟稔不变,好似颜琤真的在其身旁。
    秦安看着正在欢颜的萧澈,似觉比哭还难受。
    他收起神思笑道:“这肉馅儿也好吃,往年竟不知有这美味。萧兄不妨帮我多留几个,我带回家吃。”
    萧澈一边吩咐林钟包好,一边道:“秦兄来此,不会只是讨几个月饼吧!”
    秦安也未料到萧澈这般直接,萧澈与颜琤这三年的变化之大,无人比秦安更清楚。
    一个从前温润谦和,如今清冷孤绝,无人可近其身。
    一个从前圆滑玲珑,如今言语行事,不留半分余地。
    他也开门见山道:“萧兄能否借秦某十几套神乾军的军服?”
    萧澈唇角笑意一滞道:“秦兄不会不知这是违制之事吧?”
    “自然知晓,不然也不会来找你帮忙!”
    “那秦兄从哪里看出,萧某是轻易逾制之人?”
    秦安来时便知道此事,绝非易事。神乾军对萧澈的笃定,就连圣上都无法撼动。而萧澈因此还能得陛下恩宠,实乃他知进退,知底线。
    秦安也正色道:“是秦某担心陛下派禁军护卫董怀前去西境,恐有不测,所以想将我们的人安插其中。”
    萧澈目露狐疑:“你们何人?”
    秦安再无法隐瞒只得坦白道:“萧兄难道就不好奇,当年武试,我入朝为官。若枫死后,江尧又入王府,是为何吗?家师亲徒遍布天下,且精通之道各不相同。如今家师云游四海,将能召集师兄师弟的信物交到我手中。此次董怀彻查赈灾钱粮一事,不得不防有人暗动手脚。因此……”
    秦安话音未落便被萧澈打断:“因此秦兄既不信任禁军,也不信任神乾军,是吗?”
    秦安正欲解释,萧澈却继续道:“秦兄本就是江湖之人入朝为官,行事做派有江湖作风,萧某并不计较。可江湖势力要介入朝纲,萧某不得不防。”
    “那你可知,我为何此次非要出动江湖势力吗?”
    “不知!”
    “因为鲜州刺史不是别人,正是何承之子何豫。何承当年如何迫害你与王爷,你难道忘了吗?
    神乾军乃大虞第一铁军,我如何不信?只是何承若暗杀董怀,会动用宫廷之术吗?必然也是江湖力量。你的神乾军的确可以以一杀十,可江湖中人随性散漫,最擅出其不意,有我的人从中筹谋,有何不对吗?”
    萧澈继续揉面,并未言语。
    秦安见状,也无奈道:“言尽于此,若萧兄不帮,今日也当秦某没有来过。”
    秦安转身离开时,身后之人道:“秦兄忘拿月饼了!”
    秦安只好接过林钟递来的食盒,道谢之后,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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