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布幔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暗沉沉地让人心烦。

    薄薄的战书比夏天的太阳还要烫手,东崎国国主愁眉不展,在女儿的寝宫里急躁地来回踱步。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的小眼中透出可怜的希冀来,肥厚的嘴唇哆哆嗦嗦地相互碰着:“照我说,以拉伊尔真神的名义,快放了那个可怜的孩子,送走这批豺狼吧!”

    “放?怎么放?”坐在梳妆台前的东崎国公主倏地转过身,紧紧攥着手中的象牙梳子厉声尖叫:“人可不是我们抓的!父王,你昏了头了?”

    “啊……我……”这一声提醒背后的深意使胖老头彻底愣住了。渐渐的,他眼中的最后一丁点光亮也黯了下去,连嘴唇也染上了灰败的颜色:“这下完了,全完了!早知道……要是早知道……”

    “都到这种地步了,后悔有什么用?”梳子的细齿扎得皮肉隐隐作痛,美艳的东崎公主不耐地蹙起眉头,上扬的眼角透着股锋芒毕露的味道:“您别忘了,能解这个局的牌可不只一张!”

    “啊……啊!”国王恍然大悟地张大了嘴,“你是说……”

    梳妆镜中的美人冷冷笑着:“客人犯的错,跟主人家有什么干系?您要是这会儿就下命令,兴许还能逮得住人……”

    “恐怕要让公主失望了。”殿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看清了来人,七公主的凤目微微眯起:“江先生?”

    江铭站在殿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拜见国主、七公主。”

    “江先生不请自来,不知有何要事?”七公主似是不经意地碰了碰镜前的一颗金铃,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意。

    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跑动声,显然有卫兵正在靠近,江铭面上却依旧淡淡的:“公主大可不必如此,江某人是来投诚的。”

    “投诚?”东崎国王的眸中出现一丝喜色,“江先生想清楚了?”

    “父王!”七公主低喝了一声,似是对他的欣喜很是不满。

    年近半百的一国之主面色一僵,识趣地不说话了。

    江铭的眸光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

    ——东崎的大权果然掌握在这位尚在闺阁的公主手上。

    七公主稍稍缓和了不悦之色,放下象牙梳子站起身来:“江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公主现在若是想要去请侯爷,怕是要失望了。”

    七公主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江先生的意思是?”

    “在下正从侯爷手中死里逃生……”江铭的嘴角扯起一抹苦笑,“还请公主和国主收留。”

    “那他……”

    “眼下恐怕要出了皇城了。”

    “不可能!”七公主的眸中满是惊讶之色,“我分明派了人守着……”

    “人?”江铭微微扯了扯嘴角,“公主,你派去的那几位……早已不是人了。”

    短短的一句话字字森冷,引得东崎国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旁的九公主抿紧了唇,那对漂亮的凤目愈发幽深起来。

    “那位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主。”江铭回想起昨夜的惊魂追杀,面色不禁白了几分,“要想抓住这张保命的牌,恐怕不容易。”

    “那可如何是好?江先生,请您一定想想办法!”老国主的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双手试图地去拉江铭的袖子,“八万大军就在国门外候着!眼见着就要打进来了!”跟煌朝相比,东崎实在小得不能再小。之前胆敢对煌朝下手,不过是眼瞅着它虎落平阳趁乱咬上它一口罢了。但要是碰到这种一对一的状况,东崎连半点赢的机会都没有!

    江铭没有急着答应,转而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女子。

    天上的云遮住了惨淡的日头,集万千宠爱与国家大权于一身的东崎九公主渐渐收起了咄咄逼人的威势,难得地流露出属于一个弱女子的迷茫神色来。

    “我……都听江先生的。”

    话音落地的霎那,她额上的硕大红宝石仿佛瞬间褪去了尊贵的光彩。但此时此刻,她失去的又何止是一颗宝石的美丽呢?

    “国主、公主请放心,江某必当竭尽所能。”江铭的眸子熠熠生辉,袖子下的双手因为兴奋而握成了拳头,“要抓住安邦侯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依在下的愚见,不如……”

    他刻意顿了顿,眼中露出一丝狡黠的光芒来:“不如从沐阳侯那边下手。”

    ###

    冬天的夜来得格外得快,军营里的八万将士还没吃上晚饭,天色就被夜幕遮了个严严实实。缓缓上浮的炊烟给这个冰冷的寒夜带来了一丝丝的暖意,煌朝士兵们聚在锅炉旁谈笑风生,从他们的谈话中时常能够听到“回家”的字眼。

    “唷——”人群里有人打招呼,“崔妹,干嘛去啊?来吃饭呀!”

    “呸!”路过的执戟小伙儿向着那方啐了一口,大声笑骂道,“你崔哥还有事儿要办,给我留两口热汤!”

    “什么事啊这么急?”

    “信使!东崎来信使了!八成是来送降书的!”执戟的少年郎轻蔑地用戟尖戳了戳前面那人的后背,“我送他去见大帅,一会儿就回来!”

    被戟尖戳中后背的中年长髯男子触电似地一颤,又惊又恐地往前快走了几步。

    “走得不快逃跑倒挺利索。”执戟士兵嘲弄地说了一句,随意地冲篝火旁的火伴摆了摆手,“不说了我得走了!你给我留口饭——”

    “晓得了!”

    战战兢兢的东崎信使一边被押着往帅帐走,一边在心里痛骂着自己的同僚。要不是这些无耻小人一个个都花钱买通了上司,自己又怎么会被派来执行如此危险的差事?真是无耻!昏官!

    “喏,到了!停下!”执戟士兵毫不客气地喝道,“你在外头等着,我去请示大帅。规矩点!”

    “是!是!有劳这位小将军了。”信使谦卑地弓起身子道谢,攥着信纸的手忍不住颤抖。

    希望信里不要写什么过分的要求,不然他的小命就……唉!早知道会这样,就该让他家的婆娘多给上头那位的姨娘送些胭脂水粉的!只要吹吹枕头风,哪轮得着他来做这倒霉事?唉!唉!

    ###

    下属来通报有东崎信使求见的时候,于淳正在同石清商议南方依旧胶着的战事。

    南溟国强盛,又有九皇子齐蒙坐镇,煌朝若不能加以增援,恐怕难以在短期内决出胜负。

    虽然历经了整整一年的兵荒马乱,但解决了北境的威胁之后,煌朝如今的兵力还算充足。除却西北两面必要的驻军以外,剩余可动用的军队数量约在十五万人左右。这十五万人中的一半被于淳擅自调来了东境,剩余的一半则在赶去南境的路上。

    于淳的确有私心,但并没有荒唐到不顾大局的地步。赶去南境的七万大军已经足以使南边的战事取得压倒性的优势,而他调来八万将士对付东崎的举动除了讨要阿楠之外还有威慑东崎的目的。

    上一场战争太久远,久远到让这些弹丸小国彻底忘记了煌朝愤怒的力量。区区东崎焉敢趁火打劫,他必须使东崎深深记住这种恐惧,记住这可怕的代价!

    不过,虽然压在东崎边境的这八万人并不影响大局,但早一日调去南境便可早一日胜利,东崎的事情仍需尽快解决!

    因此当胆小如鼠的信使踏入帅帐时,于淳并没有多做为难。

    “拜……拜见帅爷——”四十余岁的信使腆着脸跪倒在不到二十岁的少年面前,“我国……国主深感和睦二字之重,命……命在下递送书信一封,还请帅爷过目!”

    石清轻巧地用剑尖将信挑起,确认信封无毒之后才双手递给一旁的于淳。

    于淳拆了信封,只看了两眼便骤然色变,勃然大怒,狠狠将信纸掷于桌案之上:“荒唐!”

    石清心中好奇,拾起信纸瞥了一眼,顿时也被信中的内容震住了。

    ——“戚楠公子误入东崎,慕我国峰峦江海,恋吾邦风土人情,虽归期已至,不舍离去。”

    ——“听闻侯爷与戚小公子主仆情深,亲如兄弟。不如同来东崎,把臂同游?”

    ——“吾国七公主深慕侯爷风华,愿以东崎千里河山为嫁,万顷平原为妆。两国若能结秦晋之好,也便侯爷与戚小公子团聚,侯爷以为如何?”

    “真是岂有此理!”石清想也不想,冷笑着将信纸一撕两半,“秦晋之好?做什么白日梦!跟周公结去吧!”

    早在听到“荒唐”二字的时候,那个怅然信使就已两股战战,这会儿更是瘫倒如泥,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秦晋之好?和谁结秦晋之好?”

    帐外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信使战战兢兢地偏头去看,恰好看到一个身着赤色戎装的英气少女掀帘进来。

    “小鹿……”于淳有些心虚地舔舔嘴唇。

    陆小鹿瞥了一眼地上的怂蛋,大步流星地走到桌案前拿起桌上的两半信纸来看。

    “吾国七公主深慕侯爷风华……”她一边念着信上的内容,一边似笑非笑地看向故作镇定的某人,“千里河山为嫁,万顷平原为妆……啧啧,挺阔气的呀这小妞,侯爷真是好福气!”

    知道这时候越解释越乱,于淳干脆老老实实地闭了嘴。倒是石清轻咳了一声,替自家少爷说了句公道话:“都到这种地步了,东崎还不老实,该打!”

    “这……这里还有一封戚小公子的亲笔书信。”许是被“打”字吓着了,伏在地上的信使颤抖着将另一个信封递上,“小人……小人听说,戚公子近来染了疾病,怕是不太好了。”

    帅帐里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陆小鹿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戚小公子”是谁。阿楠,阿楠,相处这么多年,她竟连他的姓氏都不知道……

    “拿过来。”于淳的面色阴沉,袖下的手有些发抖。

    这回用不着石清动手,陆小鹿亲自做了递信的中间人。信封的触感很奇怪,里面装的东西不像纸。

    于淳缓缓拆了封口,从信封中掏出一块不齐整的布来。布上满是污渍,应当是从袍子上撕下来的,上头用血歪歪斜斜地写了六个大字:

    ——少爷,好好吃饭。

    那一刻,陆小鹿的脑子仿佛炸了开来。

    ——“啊……没有蘑菇了。”

    ——“今天是树叶。”

    ——“大家今天一定能喝饱,等老爷找到我们……”

    那些单纯的表情和话语像老电影似的在脑海中一遍遍重现,瞬间就摧垮了她的心理防线。

    他没有说“少爷救我”,也没有说“少爷我害怕”,直到现在,他惦记着的……还是他的少爷。

    被这六个血字击得溃不成军的人又何止她一个。

    “小鹿……”于淳紧紧捏着她的肩膀,通红的眼中泛着水光,却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淳哥儿……”陆小鹿被他乞求的眼神看得发慌,却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眼睛里,仿佛藏着千声“求求你”,还有万句“对不起”。

    “我知道了。”陆小鹿惨然一笑,一滴滴眼泪烫到了他的手背。

    “小鹿,我……”于淳心慌意乱地去擦她的眼泪,却被她随手拍开。

    她退后两步,重重地用衣袖搓了搓眼睛,抬起手故作轻松地拍了一记他的头顶:“喂,一定要做最帅的新郎官啊!”

    “小鹿!”

    “别!别!你别碰我!”陆小鹿用手一次次推开他的碰触,边哭边胡乱地摇着头,“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是自愿的……你是为了救阿楠,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一时接受不了。

    ——你让我缓一缓,让我静一静。

    ——我不怪你,你去好好部署,把阿楠完好地带回来。

    ——哈哈,我没事,你不用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她想这么说,想大度地离开,想懂事、想顾全大局、想不耍小性子,但是……但是酸得发疼的眼睛不允许,哽咽的喉咙不允许,破碎的心不允许。

    “陆小鹿!”于淳狠狠将她抱进怀里,“你冷静地听我说!”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陆小鹿眼圈一红,委屈地放声哭了起来。

    石清瞅着情况不对,利索地揪着信使的衣领将他拎了出去。

    大帐里只剩下两人。

    “我不要你假装坦荡,更不想看到你强颜欢笑!”于淳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怀里的人整个塞进自己的骨血里,“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抛妻弃子的陈世美?杀妻求荣的吴起?嗯?是吗?!”

    “没错,阿楠是我的手足!可你呢?你是我的命根子!”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有多差劲,才会让你这么没有安全感?”

    “我爱你!于淳爱陆小鹿!爱得不得了!爱得快疯了!”

    “我这辈子只娶你一个人!我的妻子娘子情人宝贝甜心全是你!”

    “你以前说要跟我生够小肉包小菜包豆沙包奶黄包,难道都是骗我的?!”

    于淳越想越气,忍不住动了手,“啪啪”地拍了两记她的屁股:“一有点儿小误会就想着逃跑,你能不能对你夫君有点信心!”

    “能!能!”陆小鹿可怜兮兮地扑腾着,脸上挂着半干的泪迹。

    于淳伸手又是“啪啪”两下:“还敢不敢假大方?”

    “啊——不敢了!不敢了!”

    “让我娶别人?嗯?你舍得?”

    “呜……不舍得……”

    “刚刚居然还不让我碰你……哼!让不让我碰你?”

    “让!让!”

    ……

    结结实实地让某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吃了一顿“竹丝炒肉”,于小侯爷的训妻工作总算告一段落。

    陆小鹿泪眼汪汪地捂着屁股蹲在地上,委屈地开口抱怨:“明明是你先用那种眼神看我的,还怪我……”

    于淳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脸色仍有些不好看:“哪种眼神?我只是示意你跟我同仇敌忾!携手并肩!化悲愤为力量!共同营救阿楠!让你平时多看少看那些话本,净知道胡思乱想!”

    又被劈头盖脑地训了一顿,陆小鹿多少有些生气:“那你说!这人怎么救?”

    于淳在桌案旁坐下,悠悠沏了两杯茶:“既然她那么想成亲,那就成亲吧。”

    “你!”陆小鹿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拿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你刚刚还说只娶我一个人的!”

    于淳伸手捉住她的手指,极为自然地拉到自己嘴边轻啄了一下:“那就假成亲。”

    ——轰!

    啊啊啊啊啊啊啊!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会撩妹了!!!

    “假成亲也不行!”陆小鹿从手指儿尖红到了耳朵尖儿,但还是强撑着仅存的理智扭扭捏捏地做着反抗:“不许你跟别的女人穿情侣装拜堂!”

    “唔……”于淳故作赞同地点点头,“没错,正牌夫人就该这么小心眼!”

    得了,这回连脚趾头都红了。陆小鹿傲娇地一抬下巴:“那你跟正牌夫人说说,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桌案后的人单手托腮,无辜地眨眨眼睛:“不想说。”

    “为什么?”

    “唔……要正牌夫人亲亲才肯说。”

    陆小鹿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彻底变成陆、小、龙、虾!

    ——天啦噜,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崩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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