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东城失守,损兵一万两千人,余下的三万多人都在这黔宁湾了。起战况,刑战的眉宇之间还是染上了愧色,“若我当时能再果决些,也不会是这样的结……”

    “父亲。”于淳出言打断他的自责,伸手覆住他冰凉的手,“眼下不是后悔的时候,你仔细想一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临东城破得太不寻常。”

    刑战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原本以为靠以前的余威应当能镇住东崎一月,也许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

    看着父亲紧紧蹙起的眉头,于淳心中有些发酸,但还是斟酌着字句问道:“可有人知晓您……您领兵不如往日的事?”

    话音刚落,于淳就感到掌下覆着的手蓦地一僵,许久才缓缓放松下来。

    “应该没有。”刑战的眼神疲惫,“除了同陛下说过以外……”他的瞳孔骤然一缩,脸色也苍白了下来:“该不会是……”

    “是陛下?”

    “不,是那个书生!”刑战的面色渐渐变得青灰,“一定是他……”

    “书生?”

    刑战深深吸了口气,似是在竭力压制内心的波澜:“去临东城的路上,我遇到一个书生,听口音像是敦城人。我……我觉着亲切,就命下属带了他一程,将他送到了临东城,夜宿扎营时曾与他攀谈过几句。”

    于淳仔细地听着,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我早该想到的!”刑战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眼神中杀气升腾,“兵荒马乱的时候敦城最为安全,怎么会有书生往边境赶路……”

    坐在下首的两个将领面面相觑,嘴巴微微一动似是有难言之隐。

    于淳瞧见了这一幕,勉强挤出些笑意来:“二位有话不妨直说。”

    两人相互推拒了一番,终于决出一个人来尴尬地开口:“我二人只是觉得……以元帅的英明,不该被这样的小骗局所迷惑才是。”

    于淳哑然,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主位上的人。

    “二位恐怕误会了。”刑战的面色肃然,“刑某人以项上人头担保,不曾向此人透露过半句有关军情的话。”

    “还请元帅不要误会,我们二人只是……只是好奇罢了。”那人讪讪地解释。

    “那夜我们只谈了几句山水书画,弄花栽柳。”刑战微微垂下头,长叹了口气,“但以前的战神是绝不会在意这些的。”

    “这……”下首的两位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寥寥几句便能猜出我与以前不同……”刑战有些无奈地做出了评价:“此人,是个人才啊。”

    下座的两个将领不禁唏嘘。

    “此人是否身形清瘦,右耳处有一小痣,言谈时常以右手触左手小指?”

    刑战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你怎会知晓?”

    于淳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此人便是救下安邦候、护其北上的江铭。既然他出现在此处,安邦候多半就在东崎了。”

    敦城人、书生、临东城。

    三个点聚在一块儿,他立即想起了这个人。上次情书一事过后,他曾派人调查了江铭及其母,对他们的情况了若指掌。安邦候能将他留在身边而不是过河拆桥,就说明此人确是有些本事的。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受安邦候重用,肯让向来多疑的安邦候和东崎国主凭他的一面之辞做出全面进攻临东城的危险决定。

    “竟是他……”刑战显然也极为意外,转而叹息道,“可惜了,此等人才,竟落于豺狼之手,恐怕日后还会再起波澜啊!”

    于淳闻言一阵心虚,微微垂头没有接话。说起来这事也与他有些关系,当初小鹿曾向他推荐此人,是他防备着被挖墙脚把人给拒了,才惹出这些个事端来。

    当然,这些事情刑战是不知晓的。

    “事已至此,自责也没有什么用了。如今之计,应当快点想出退敌之策才是。”于淳征询性地望了一眼下首的两人。

    两位小将正内疚于方才对元帅的胡乱猜疑,这会儿有于淳打圆场自然连声应是。

    “也罢。”刑战深吸一口气,神色肃穆地从暗匣中取出布防图在桌面上缓缓展开。

    “诸位,煌朝的万顷疆土皆在此处……”

    “能否守住,就看各位的才能了!”

    ###

    黎明的薄雾打湿了鼻尖,颤巍巍地凝成一颗晨露。

    “阿欠——”

    陆小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猛地惊醒了过来。她茫然地抬头四顾,半晌才醒过神来。

    ——是了,他们在黔宁湾了。

    她从大帐边上的地上爬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肩膀和四肢。天还没亮透,东方灰蒙蒙的,昨夜擦戟的小兵正拄着他心爱的兵器,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于淳呢?还没有出来?

    陆小鹿有些紧张,帐门却像是感应到了她的焦虑,突然被人从内掀开。最先露出来的是两位小将的脸,双眸虽带着疲惫却闪着奕奕的光芒。

    “陆姑娘起得真早!”两人揶揄地笑了笑,“在等小侯爷呢?”

    陆小鹿向来脸皮厚,压根儿不怕他们调侃。她理直气壮地一挺胸,咄咄逼人地质问道:“没错!他人呢?被你俩吃了?”

    “没有没有!”两位小将不敢招惹这位姑奶奶,露出单身狗的招牌式苦笑连连摆手,“就在里头呢,立马就出来!”

    话音刚落,帘子果然再次被人挑开,熟悉的人影映入她的眼帘。

    “小鹿?”于淳面露惊讶,显然对她出现在帐外感到意外得很,“你怎么在这里?”

    “你没去帐里睡?”

    “在外头呆了一宿?”

    “真是胡闹!”

    他的问句来得又快又急,陆小鹿简直来不及接话,等最后一个感叹句出现时,于淳的脸色已经黑得相当不像话了。

    “我以为你很快就会出来,所以……”她耷拉着脑袋心虚地解释,“我……”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覆在她的背上。

    “对不起。”于淳神色愧疚地伸手将她凌乱的鬓发撩到耳后,“让你吃苦了。”

    温润的声音字字落入耳中,陆小鹿的心顿时像坐了氢气球似的,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飞得又高又远。

    “我想我们还是走吧。”小将一号伸出长臂揽住小将二号的脖子,面色惨然,“这里容不下我们的位置。”

    “等等嘛,再看会儿……”小将二号垂死挣扎。

    而那厢的陆小鹿正尽力笑出最好看的弧度,回握住于淳的手:“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什么苦我都愿意吃。”

    小将二号:“……走吧!立刻!”

    悲愤而逃的两人自然没有对两位浓情蜜意的当事人造成任何影响。

    “战事商议得如何了?”陆小鹿亲热地揽住于淳的手臂往昨夜安排好的营帐走。

    “大体的布局已定下了,只还有些旁枝末节需要敲定。”于淳的脸上不见了来时的沉重,难得地露出几分轻松之色,“若是进展顺利,只需一月便可将东崎赶出东境!”

    他说的话陆小鹿向来是信的,因此也就放下了心来,开始说些家常的话题。

    “等战事一完,咱们就回于家庄吧!管他什么侯爷王府,还是庄子里过得最自在!”她絮絮叨叨地说道,“回去以后咱们可以养养狗,养养猫……”

    于淳扑哧一笑:“你确定不会炖了它们?”

    “怎么会!”陆小鹿想也不想就开口反驳,但很快就想起他这是在调侃她当初在于家庄处处与他做对、“谋害”他的宠物们的陈年旧事呢!

    “我那时候也是不得已!”她梗着脖子争辩,“谁让你那时候烂泥扶不上墙!玩物丧志!心慈手软!天理难容!”

    “好了好了。”于淳笑弯了眸子,出言阻了她,“可别再蹦出更奇怪的词了。”

    陆小鹿气鼓鼓地不说话,半晌才闷闷地接了一句:“这些事儿想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似的。”

    于淳安静地望着她。

    “你变了太多……”

    “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我以前觉得你那样不好,容易受人欺负。可当你真的变聪明了,我又心疼你承担了太多。”

    “要是能重来。”她纠结地张了张嘴,“我一定……”

    “没有什么能够重来。”于淳微笑着牵过她的手十指相扣,“就算重来一千遍、一万遍,一切都还会是现在的样子,而我们也还是会在一起。”

    “才不会呢……”陆小鹿小声嘟囔。要知道,他原本该和慕容玥在一起啊。是她打乱了他的轨迹,改变了他的人生。至于重来,这是个游戏,重来一千遍一万遍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陆小鹿的心情突然又低落了下来。一半是出于对女主的愧疚,一半是担忧游戏结束后两人的未来。

    游戏结束后,他还会记得她吗?还会爱着她吗?

    这些担忧,于淳即便再聪明也没办法猜到,只能由她一个人日日夜夜苦熬着不安。

    “应该就是这里了。”于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一抬头,一顶白色的帐篷出现在她眼前。

    “少爷!小鹿姑娘!”睡在外间小榻上的阿楠听到了动静,一骨碌爬起来打开了帘子,面露喜悦地招呼道:“你俩可算是回来了!我给你们做了宵夜,热了又热,快进来尝尝!”

    此次来黔宁湾,跟来的只有阿楠。班爷倒也想来,却被求贤若渴的机关师苦苦哀求“扣”在西山大营。

    这一路注定辛劳,于淳本不想带上他,被他求了又求才勉强答应。昼夜奔波十余天,向来没吃过什么苦的阿楠硬是撑着没掉队,就连刑战听了此事都对他赞赏不已,更别说是一直受他照顾的于淳了。

    “下次不必特地等我们回来。”于淳走进帐子,边净手边关心地叮嘱,“前线多有变故,吃饭这等小事随意对付对付便可。你肯跟来这里本就让我很是愧疚了,千万别再把自己累着了。”

    “少爷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阿楠将擦手的布巾递给他,憨憨地一笑,“我自打生下来就是您的人,为你生,为你死!”

    “呸呸呸!”陆小鹿闯进两人中间,卷起袖子吹胡子瞪眼,“好好的说什么死字!你小子命长着呢!不吉利!”

    “对,对!”阿楠也知道自己犯了忌讳,连忙改口,“我还等着伺候小小少爷、小小小姐呢!”

    “真不像话……”陆小鹿红了脸,嘟囔着转身去净手。

    “呀,菜怕是又要凉了。”阿楠突然一拍脑袋,边自言自语边往炉子旁走,“等再热热!”

    于淳洗去脸上的风尘,百味杂陈地望向在炉火旁忙碌的忠仆。

    不管前路多么坎坷,这个人,他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带回于家庄!

    (我错了,懒惰作者又赶不完榜单了。今天买的读者我今晚会统一退还全款,最迟明天晚上会把剩下的1万字补齐,然后替换回本章。下面发的是我以前小号的一篇文,大家也可以暂且当作解闷之物看看。)

    壬辰年五月十六日,帝王星陨落。

    花梨木桌上狼毫笔四散,赫连璧立在桌前,皱着眉临摹着某位书法名家的字,可总写不出那分神韵。平日里总候在身侧百般讨好的婢女们早已闻风而逃,她倒也不甚在意。

    人心之懦弱,她是懂得的。这般也好,她正好落得个清静。

    远处的喊杀声渐渐弱了,赫连璧松了口气,专心对付起那副字来。不料门外却传来疾奔而来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一人撞门而入,差点撞翻一旁的西域进贡的瓷瓶。还未等她开口怪罪,他便“嘭”地跪倒在地上,涕泪交加,字字锥心。

    “国师大人---皇城,破了!”

    手中的笔抖了抖,一滴浓墨坠落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阴影。赫连璧轻叹一声,将笔搁回一旁玉石所制的笔枕。

    可惜了一幅好字。

    她微微抬头,望向那个满脸血污的士卒,淡淡地问,“陛下呢?”

    “陛下在大殿。”那个士卒抹了把脸,手上不知是谁的血,“云飞将军带人守在殿门口,派我来请国师。”

    赫连璧理了理暗纹繁复的玄色衣袖,缓步向门口走去。身后的人迅速起身,引着她向大殿而去。

    皇宫中血流成河,呼吸之间皆是死亡的腥臭味。四处散落着甲胄与残肢,玄色的盔甲与银色的盔甲交织在一起,重重叠叠,让人眩晕。恐怕是没人能够回想起几个时辰前此处的奢靡景象了。

    离大殿只有几步之遥,却没有听到预料中兵刃相接的金属碰撞声。

    终究是来晚了。赫连璧在心中暗叹一声,隐约生出几分愧疚来。

    殿门前的台阶上残尸堆积如山,挡住了通往大殿的路。她抓住身前已经呆滞的士卒,足尖轻点,飞身掠过阶梯,落在大殿门口。

    大殿门口的门槛是整个皇城之中最高的,平日里总是让群臣们望而生畏,不敢碰触半分。可是此时,有一人却恰好死在这门槛之上,血还是温热的,无需多想也知道殿内的景象有多么惨烈。

    那人身着玄色的披风,披风上用金线绣着一个“云”字。

    赫连璧向着尸体拱了拱手,这是大夜国的战神,赵云飞。他勇冠三军,无往不胜,是大夜将士们心中不倒的信仰。没想到大夜的信仰竟倒在门槛之上,胸口被一支金箭贯穿。

    究竟是谁有这个能力将其一举击杀?赫连璧正思忖着,身前呆滞的人却蓦地有了反应。

    “将军---”幸存的士卒哀嚎一声,扑了过去。她下意识想去阻止,却为时已晚。耳边有破空声响起,眨眼之间一支金箭没入那个士卒的身体,与射杀赵云飞的手法如出一辙。

    “嘭---”士卒的身体重重地跌落在地。

    罢了。

    赫连璧收回伸出的手,这也许是他最好的结局吧。

    “呵,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大殿里传来轻笑,接着便有人慢慢踱了出来。他一身银色的铠甲,黑发上束着一条白色锦带,面上似笑非笑。尽管不曾遇见过,但赫连璧却隐约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

    眼看着他越来越近,赫连璧稍稍认真起来,藏在袖中的手指间夹了几枚银针。卦象里虽说江山易主乃是定局不得干预,但可没说不能杀几个小将泄泄愤。银针正欲出手,她的目光却扫过他手中的金弓,银针硬是被她收了回去。那是一把雕刻着龙纹的金弓,精致并霸道。黄金所制的弓固然贵重,可是它背后隐藏的意义却远比这点价值重要得多。

    他俯身拔出两支金箭,用赵云飞的披风擦了擦,又略带嫌弃地皱了皱眉,起身时才注意到了站在一边的赫连璧。

    “你就是大夜的国师?”他转过身来,温和地笑着,桃花眸里却一片冰冷。

    赫连璧记起自小便牢记的古训,虽有不愿,但还是微微欠身,恭敬地开口道,“参见陛下。”

    他显然颇为意外,掏出随身的方帕,一边擦拭着手中的箭,一边说道,“国师大人是在开玩笑吧,你们大夜的陛下,还在这大殿之中呢。哦,不对。”他突然改了口,邪肆地笑了笑,“现在应当说是你们陛下的尸首了。”此人分明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残忍。

    “大夜已经亡了。”赫连璧面无异色,陈述着事实,袖中的指甲却扣进了手心。

    “你倒是识时务。”他将染上血迹的方帕弃于地上,开始把玩着手中的金箭,语气中似有几分鄙夷。

    “陛下谬赞了。”赫连璧也不去争辩。叛国之臣,的确是不光彩。

    “国师若要投诚,应该去殿中寻我父亲。这声陛下,我容麒可是担当不起。”他将金箭收回到身后的箭筒之中,挑了挑眉,戏谑地说道。

    她抬头与他对视,缓缓开口,“壬辰年五月十六日,镇南王郑渠叛乱弑君,其罪当诛。容麒公子大义灭亲,可为贤君。”

    容麒死死盯着对面这个娇小的女子,眼中晦暗不明。许久之后,他忽而笑了,一字一顿地说,“国师的话,真是有意思。”

    赫连璧再次拱手唤了一声陛下。此次容麒却没有再反驳,转身向殿内走去。

    赫连璧无意中向着殿中瞥了一眼,惨状让她忍不住移开了视线,三年前师兄对他的评价犹然在耳---镇南王之子容麒,温润如玉,狠辣如毒。

    只是不知道这本该深藏皇宫之中的破魂弓为何在他的手上?莫非镇南王早有叛乱之心?若是师兄在就好了。他聪慧过人,定能想清楚其中的因果。也不知此时他在哪里……

    身侧不断有将领模样的人经过进入大殿,看到她时总是先一副惊讶的表情,而后露出鄙夷的神情。赫连璧自然知晓他们心中所想,叹了口气,看来这叛国之臣的名号,算是坐实了。

    ###

    “国师,该上朝了。”门外的侍女叩门。

    “进来吧。”赫连璧望了一眼窗外的晴空,心情舒畅了些,覆上银质的面具应道。

    侍女们鱼贯而入,她扫视了一圈,都是新人,少不了各位王公大臣们的眼线,但是不打紧,来日方长。净了手,侍女奉上白衫。

    赫连璧皱眉,有些不适,“怎么是白色的?”

    “是容麒公子吩咐的。”侍女欠身回答。

    赫连璧知晓现在的自己无权拒绝,只能任由她们为她穿上锦裙。镜中的人有些陌生,三年来,她身上第一次出现玄色以外的颜色。

    一切就绪,她跨出房门,顿了顿,“把柜中的衣物都烧了吧。”

    既然选择了未来,那就将过去完全毁灭吧。

    只是,真的毁灭得了么。

    正穿行在长廊之中,赫连璧突然瞥见圆柱边缘露出的一截玄色衣袍,眼皮跳了一下。

    “你们退下吧。”她开口。身后的侍女们应了一声诺,躬身退下。见她们走远了,赫连璧才缓缓向那根柱子走去,轻声唤道,“莫恩殿下。”

    柱子后的人影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才从柱子后挪了出来。

    “国师。”他面色惨白,眼里满是惊恐。他是大夜的七皇子,竟在昨日的屠戮中存活了下来。

    “过来。”赫连璧立在原地,等他做出决定。

    莫恩紧攥着衣袖,犹豫着不肯挪动。

    她冷着脸转身离开,没走几步,衣袖便被一只小手拉住了。

    “国师。”他呜咽着,“父皇死了,母后也死了,大夜亡了,没有人要我了。”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赫连璧终是不忍,蹲下身为他拭泪,他却哭得更凶。

    “你身为大夜的七皇子,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她板着脸训斥他。

    莫恩压抑着哭声,但依然止不住抽泣。时辰已经不早了,宫中往来的人很快就要多了起来,继续耽搁下去必定会引来祸患。

    “别出声。”赫连璧冷声吩咐,见他点头后在附近的御药坊寻了个正在晾药材的小药童,对换了他们的衣服。衣服的质地有些粗糙,莫恩揉着手臂,却没抱怨。

    “国师,父皇要我复国。你会帮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赫连璧沉下脸,简洁并确定地回答,“不会。”

    他蓦地挣开她的手,受伤看着她,“国师,你叛国!”

    赫连璧收回手,淡淡地说,“是。”昨日她就已习惯这个称号。

    “为什么!”这个半大的孩子眼里写满了不理解,“我大夜可曾亏待过你?”

    “不曾。”

    “那你为何要这样做?”他一步步后退,最后退到了墙边。

    赫连璧偏过头,不说话。于大夜,她的确有愧。

    “你是不是早就...”莫恩似乎想到了什么,“你是国师,你是不是早就算到了他们有谋逆之心,是不是早知道大夜有此劫难!”

    “是。”赫连璧闭上了眼睛,若她有心阻止,大夜不会这么轻易亡国。

    但终究会亡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父皇!为什么啊!”他扑上前,摇着我的身体,大声质问。

    赫连璧运气一挥衣袖,将他甩在地上睁开眼看着他,“你父亲荒淫无道,百姓受苦多年,亡国是迟早的事。”

    “你胡说!”莫恩大声反驳,“我父王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

    “他是个好父亲。”赫连璧叹了口气,“可惜他不是个好国君。他手下的冤魂有多少,你应该知晓。”

    莫恩噤了声,想来平日里也是见识过他父亲对待旁人的手段的,因此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破魂。若你能取到破魂,我必助你复国。”赫连璧许是心中有愧,许了个承诺,但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他年纪尚小,以后的路还长,不该给他留这个念想的。

    但莫恩显然是当真了,他立马从地上爬起,“此话当真?”

    赫连璧没回答,转身向前走。莫恩没再闹,紧跟其上,倔强地宣誓,“我一定会拿到它的!”

    她置若罔闻,向园林深处走去。身后的人一路小跑,一步也不肯落下。

    “我一定会拿到它的!”那个孩子的声音第二十四次响起。

    赫连璧无奈,俯身牵过他的手,“若你能做得比他好,那你就取而代之;若你及不上他,那就辅他国泰民安。”

    他睁着疑惑的眼睛仰视着她,“可是父皇说,大夜是我莫家的,绝不能被外姓之人夺走!”

    “为君者需心系天下。大夜的天下是大夜子民的,而不是一人或一家的。”赫连璧在祭神阁前停下。

    “那国师也属于大夜,不属于那个逆贼对不对?”莫恩偏着头看着她。

    赫连璧愣了愣,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她径直走到门前推开门,许久,才很轻很轻地回答,“国师,只属于破魂。”声音很快在风中破碎,也不知道身后的孩子有没有听见。

    屋内有一婉丽的女子迎了出来,福了福身,立在一旁。

    “若水。”赫连璧唤她,“这是下任国师,你好生照拂。”

    “国师?”莫恩不安地看着我。

    “你原先的身份不能再用了,以后就唤我师父,记住了么?”她蹲下身,认真地叮嘱这个半大的孩子,“宫中凶险,以后没有七皇子莫恩,只有下任国师赫连默。”

    “国师,我...”莫恩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局促地站在原地,手上却紧紧攥着赫连璧的衣角。

    “叫我师父。”赫连璧冷着脸更正。

    “师父。”他终于老老实实地叫了出来,但还是带了几分不情愿。

    赫连璧缓了脸色,站起身,摸着他发顶宽慰道,“这几日你就先住在这里,若水会教你该学的东西。”

    他乖乖点头,赫连璧转身向着一旁的女子说道,“近日他就麻烦你了。”

    “我知晓了。”林若水应了,走到男童身边,引着他向内厅走去,一路未曾看那个地位尊贵的女子。

    二人即将消失在拐角,赫连璧的声音在喉间辗转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辛苦你了。”

    林若水沉默了片刻,轻轻地“嗯”了一声。

    赫连璧松了口气,不再犹豫,转身离开了祭神阁。祭神阁深居宫内,且布满了各类阵法和机关,常人无靠接近,因此能够在昨日幸免于难。如今这宫中已不是她所能掌控的了,祭神阁无疑是掩护莫恩最好的场所。

    晨风吹起她的裙角,她的心里有一丝迷茫,为什么她会救下七殿下?也许正如师父临终时所言,她无法看淡一切,所以无法成为最合格的国师。事情已经做了,便无反悔的余地,赫连璧松开手心被揉的惨不忍睹的柳叶,叹了口气,向大殿疾行而去。

    ###

    皇宫果然是最无情的地方,昨日尸横遍野,今日繁华依旧。我踏着红色地毯步入大殿之内。

    容麒已换上一袭白衣,立在百官之首,更衬得他气质若水。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我,我垂眸,躬身向龙椅上的镇南王行礼。

    镇南王坐在龙椅上,显然有些不悦,沉声问道,“国师为何来迟?”

    “为陛下排算登基时日。”我从袖中取出一页信笺,双手呈上。

    镇南王果然不再追究,面露喜色,大呼,“麒儿,快为为父取来!”

    容麒拱手行礼,然后缓步走到我面前,取走信笺,慢慢展开。

    我不知晓为什么曾经最忠诚的将领会与皇帝反目成仇,看着龙椅上春风得意的那人,我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叹。但是,龙椅上很快又要换人了吧。我瞥了身前的人一眼。

    “父亲---是六月初六。”容麒朗声说着,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

    镇南王的笑靥凝固了,转头不安地看向身侧。他的身侧坐着镇南王妃,容夏儿。镇南王妃的美貌与受宠是天下闻名的。镇南王妃是灵族人,灵族一向以其姣好的面容与特殊的酒红色发色著称,而容王妃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堪称绝色。传闻当初大夜皇帝派镇南王绞杀灵族时,镇南王便对镇南王妃一见钟情,并不惜冒着触怒龙颜的危险拒绝皇帝所赐的爵位,只求保容夏儿一命。后来二人结为连理,成为一段佳话。镇南王名郑渠,而其子容麒却从母姓,容王妃的受宠由此可见一斑。

    “夏儿,你看...”镇南王一脸为难之色,“是六月初六...”

    容王妃淡淡一笑,红唇微动,“无妨。”

    镇南王这才安下心来,转头又问,“国师,六月初六果真是吉日?”

    我一边在袖中掐算,一边气定神闲地回答,“正是。”

    “好!好!好!”郑渠拊掌大笑,“那就将登基大典定在下月初六。”

    大殿之中一片庆贺之声。

    指尖掐算已出了结果,我微微皱眉,但很快恢复常色。身前的容麒别有深意地瞟了我一眼,我恭顺地低下头,不再多想。

    “麒儿,这次大事最大的功臣就是你,你想要什么赏赐?”镇南王大悦,笑着问阶下最得意也是唯一的儿子。

    身前的人上前两步,含笑回答,“儿臣想要的别无他物---”

    “那是什么?”龙椅上的人爽朗地笑着,一副颇为好奇的模样。

    “儿臣想要的,是父亲身下的龙椅和这万里江山。”

    殿内一片静默,我也惊异于他摊牌的速度。

    “容麒,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郑渠的声音已夹杂了几分怒气。

    “儿臣说,要龙椅和万里江山。”容麒站直身体,早已没有了刚刚的恭敬,一双桃花眼里暗流涌动。

    “逆子!荒谬!”镇南王怒极,将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诚惶诚恐的百官跪了一地。

    蓝田玉所制的镇纸直直向我飞来,容麒随手一接,握在手中把玩。

    “那父亲究竟给还是不给?”他的声音慵懒,仿佛是在讨要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

    有透明的粉末飘到我的白衣上,我捻起一看,是那镇纸。没想到,他的内力已精纯至此。

    “来人---把容麒公子请下去反省。”镇南王强行压抑下怒气吩咐道。

    一名武将起身走到容麒身边,拱手行礼,“公子,请---”

    请字还未完,那武将便睁大眼睛直直栽倒在地。他身后新晋的少将军收起还残留血迹的匕首,恭敬地向容麒行礼,“王。”

    “周将军!”

    “周将军!”

    “周将军!”

    “周---啊---”

    那武将倒下后接连又有几人愤然而起,但都立刻被另一批年轻的将领斩杀。片刻之后,再无人反抗……几名宫人从侧殿进入,拖走了那几人的尸首。镇南王被这一连串的变故镇住,半天开不了口。至此,大局已定。

    我微微抬头看着身前的人,破魂,果然择了明主。

    容王妃体态娉婷站起身,缓缓走下台阶,丝质的长裙拖曳在地上,透出一股说不出的优雅。她立在容麒身边,无言,却表达了最坚定的支持。

    “夏儿,你...”镇南王跌坐在龙椅上,一瞬间老了好几分,“你还是怨我,你还是怨我...”

    “郑渠,你以为灭族之恨,是这短短二十年就可以磨灭的吗!”容王妃全身散发着浓浓的恨意,“你杀我族人,毁我家园,这笔血债是这么轻易就能偿还的了吗!”她发髻上的珠钗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怒气,不停地震颤着。

    “母亲。”容麒伸手扶她,轻唤了一声,却被容王妃推开。

    “那你为何还要答应嫁我?”镇南王仍是不敢相信。

    容王妃冷哼了一声,柔软的红唇里流淌出狠戾的话,“不嫁你,我怎能躲过夜帝的追杀?不嫁你,我怎能诞下灵族的后人?不嫁你,我怎能助我儿招兵买马,招揽贤才?不嫁你,我怎能让灵族夺你大夜江山,雪我灭族之耻!”

    “哈哈哈---”郑渠仰天长笑,脸颊上却有泪划过,“也罢!也罢!这江山本就为你而夺,既然你要,那就赠予你吧!”

    “如此,甚好。”容王妃不为所动,声音冰冷。微微侧过身不再看龙椅上的人。

    “来人。”容麒微笑着吩咐,“送镇南王至青云寺静养。”

    镇南王挺直了脊梁,从玉阶上大步跨下,在侍卫的押送下向殿外走去。出殿时,那个高大的身影停滞了片刻,“夏儿,你可曾爱过我?”

    容王妃没有回头,冷冷地扔出两个字,“从未。”

    镇南王的身体颤了颤,然后不再留恋,转身离开。容王妃还是一贯的高贵优雅,可我分明看到,她袖下的手指攥得很紧。

    容麒偕着他的母亲登上玉阶。他睥睨着百官,声音不怒自威,“顺我还是逆我,诸位请仔细思量。从今日起,改国号为夏。登基之日,便定在下月初六。”

    阶下百官皆伏首,我欠身行礼。一抹日光直射殿内,映照在那位年轻的君王的白衫之上。

    一个新的王朝,至此,伊始。

    ###

    群臣陆续散了,我候在殿外。昨夜暴雨之后,今晨的空气果然清新了许多。

    片刻之后,容麒也走了出来。看到我,他毫不意外,用眼神示意随从退避,然后继续向前行走。我知晓他的意思,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陛下,六月初六是大凶之日。”我轻声提示。信笺上写的,是五月二十六日。

    “嗯。”他懒懒的应了一声,似乎毫不在意。

    “臣认为,初六登基,不妥。”我试图劝说。虽然对他没有好感,但毕竟这是我的职责。

    “有何不妥?”他突然笑着转身,玩味地看着我。

    “初六,必有大事发生。”我认真地将在殿上的推算结果告诉他,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这有何妨?”他挑眉,狡黠地笑笑,“不是有国师在么?国师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说明他是以破魂主人的身份要求我。我按捺住突突上窜的一小股火苗,垂眸,“属下自当尽力。”

    他很满意地眯了眯眼,转身继续向前走。没有得到是否离开的指示,我犹豫了片刻,准备暗自退下。正当此时,他的声音又从前方传来,“六月初六,是二十年前灵族灭族之日。”

    我愣了愣,突然明白了他对登基之日的坚持。

    “想请你见个故人。”容麒负着手在前方不急不缓地走着。此话让我我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恭顺地跟上他的步伐。

    精致的铜鹤立在地上,细长的嘴中缓缓喷着香雾。我全身紧绷,垂着头站在御书房的一侧,忍受着来自书桌后那人肆无忌惮打量的目光。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极富节奏感地传入我的耳中,让人有种莫名的烦躁。

    “还不知道国师叫什么?”他终于打破了持续半刻钟的沉默。

    我松了口气,嘴中吐出那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未笙。”自从师兄走后,自从接任国师以后,就没有几人这么叫我了。

    “未笙?”容麒重复了一遍,“笙箫之笙?”

    “是。”

    “倒也别致。”他勾勾手指,“过来。”

    我摸不清他的意思,踯躅了一会儿,还是走到桌前。他突然伸手触向我的脸,我下意识偏头避开。

    “为何要戴面具?”他收回手,看不出喜怒。

    “这是惯例。”历届国师必须一直戴着面具,直到能够完全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方能取下。而我的面具,一直未能取下。

    “可我记得,上任国师未瑾便未戴面具?”容麒似乎有些怀疑。

    心脏的部位传来熟悉的钝痛,我哑着声音回答,“他早已做到无欲无求。”并且,拜我所赐。

    “喔---”他的语调带着长长的尾音,“对了,说要让你见故人,差点误了时间。”

    我瞟了一眼他嘴角意味不明的笑,心上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多时,门外远远传来孩童的哭喊声,我心中顿时了然。一个身穿玄色外袍的孩子被侍卫推搡了进来。

    “国师,这个孩子你可认识?”容麒研着墨,语气中颇有些试探的意味。

    “认识。”我垂首回答。自然认识,正是早晨被我敲晕的那个药童。

    那孩子想必也见过我,眼中充满希冀,哽咽着哀求,“国师大人,我不是七皇子!您告诉他们,我不是七皇子啊---”

    “国师?”容麒并未看我,而是低头转着手中的狼毫笔。

    我收起不该有的同情,转身向那个孩子行礼,“七殿下。”

    玄袍失去了生机,那孩子跌坐在地,任由侍卫将他向外拖,他的命运显而易见。我有些不忍,偏过头不去看。

    “慢着。”桌后的人开了口,“国师,对于前朝余孽,该如何处理?”

    “当杀。”我陈述着事实。

    “甚好。国师果然大公无私。”他半真半假地夸赞着,桃花眸却看不出半丝笑意,“既然如此,肃清前朝余孽的重任就交给国师了。”

    我有些愤怒地看向他,他的眼神转瞬变得极为阴沉,“莫非你下不了手?国师大人,这可是你表忠心的好时机!”

    我心悸于方才的失态,连忙敛了睫毛,不再多言,手腕翻转,一道白光闪过,一根银针便直直没入那个孩子的胸口。他闷哼一声,直直躺在地上,嘴角溢出一抹怵目惊心的红。旁边的侍卫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起身禀报,“禀告陛下,此人已经断气了。”

    “国师好手段。”身着白衣的他温煦地笑着,早晨的日光落在他的脸上,显得极为温暖,“那就把他拖下去,剁碎,喂狗。”

    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而上,我终是动了恻隐之心,下意识上前一步阻止道,“陛下,不可!”

    “噢?”容麒挑眉,语气中带着些威胁,“国师有何高见?”

    “臣以为,如此草率处理,恐人心难平。前朝余孽虽难成气候,但终究是个祸患。若他们闻讯前朝皇子惨死,定会群聚而攻之,于陛下并非好事。”我见他没有反对,便继续说下去,“若陛下将其厚葬,并昭告天下七皇子暴病而亡,一可以断了他们拥皇子复国的念头,二可以招揽前朝贤才,三可以彰显陛下宅心仁厚,收拢民心。”

    桌后的人沉默片刻,像是在掂量其中的利弊,继而开口,“就依国师所言。”

    我低垂的眸中透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退下吧。”容麒将狼毫笔搁回砚台,背靠着椅背,揉着眉心,像是极为疲惫。

    我自然巴不得离开这里,匆匆行礼后便想转身离开,刚跨出房门,身后之人难得冷淡的声音传来,“如果连眼神都无法控制,戴面具也无济于事。”

    我僵在原地,心知在他面前根本无法掩饰那点小小的私心。正当我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之时,他有些无奈的声音悠悠飘来,“未笙,下不为例。”

    我不知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我,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匆匆离去。

    房外小径上阳光正好,却在我脚下投下一片阴霾。

    ###

    “啪---”烛芯绽出一朵小小的烛花。

    我坐在铜镜前,缓缓摘下面具,用指腹抚摸着上面的暗纹。镜中的女子有着极为清丽的面容,但由于长期未见天日,所以显得有些苍白。面具上的木槿花是我三年前亲手刻上去的,这木槿花伴了我三年,但未瑾,你到底在何处?

    窗外的树枝轻微地晃动,我迅速将面具覆回脸上。等我转过身,房内已经站了一个熟悉的人。

    “都办妥了?”我牵起一抹笑,望向那人。对于此人,我是极为感激的。

    回应我的是一个淡笑,“一切如你所愿。”男子的声音极有磁性,让人听着甚为舒服。

    “宁皓,多谢。”我想说些感谢的话,可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他为我所做的,实在是太多了……

    “不用。”他抱着长剑,微微偏过头,似乎有些不习惯我的语气,“无论何时,你都不必与我道谢。”

    我咬着下唇,踌躇地劝道,“你这样又是何必?你明知道---”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打断我的话,转身面向窗外,“夜深了,你该歇息了。今日蚊虫多,记得点些驱虫的药草。”说完,他便跃窗而出。

    “等一下---”我奔向床边,挽留的话脱口而出。

    落在树上的墨色身影停住,似乎在等待我接下去的话。

    我的指甲嵌入窗棂,仰头轻声问,“过几日是织巧节,你陪我,可好?”

    夜色已浓,他的墨衫几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但我却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笑意。黑暗中传来他低低的闷笑声,“伊人相邀,苏某岂有拒绝之理?”

    他难得的调侃语调让我有些恼羞,随手抓过小几上的青花瓷杯向他掷了过去。他轻松接过,滴水不漏,轻啜了一口,“后日申时,槐树下等你。”言罢飞身而去。

    我阖上窗户,脸上残留的笑意慢慢散去。我有心给他机会,却不知道这于他是否有益。人心是极其复杂的东西,感情的发展是国师都无法预测的。更何况,国师根本算不出自己的命运。

    “国师大人。”门外传来侍女的询问声,“浴汤送来了,您现在要沐浴么?”

    “进来吧。”我见时候也差不多了,解了外衫应道。

    侍女们拎着热水进入侧间,我抛下思绪,尾随而入。水气氤氲中,热水缓缓注入木桶。我向来没有让别人服侍我洗浴的习惯,于是遣走了侍女,踏入水中。水温正好,我背倚着桶壁,闭眼小憩。幼时的记忆席卷而来,未瑾与宁皓的身影交织在一起,产生一片混沌。我在回忆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最终,沉沉睡去....

    日光透过纸窗落在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动了动身,一股剧痛瞬间传遍了全身。我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在浴桶中睡了一夜。水早已冷了,即使是在夏日的早晨也仍有几分凉意。我抚着僵痛的脖子站起来,勉强穿好衣衫走出侧间。看这个时辰,早朝怕是快结束了。我有些头痛,想着该找什么借口解释今日的缺席。湿发浸湿了白衣,紧贴着后背,风一吹就泛起一股寒气。眼前有些眩晕,面上也有些发热。我苦笑,怕是染上风寒了。正拭着湿发,门外传来喧闹声。

    “陛下---陛下---您不能进去---”声音清亮,应当是侍女的声音。我摇摇头暗道自己多想了,这宫中已全部换上了新人,容麒是一国之主,我身边哪还有如此忠心的侍女?

    “莫非这皇宫还有朕不能进的地方?”容麒的声音夹着些怒意,想来是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

    “奴婢不敢。只是国师大人近日不适...”听了此言我愣了愣,果真还有这样恪尽职守的侍女?

    “哼---不适?”容麒冷笑,“若一句不适便可以不用上早朝,那我夏朝还有何国威可言?”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想是拦不住了。我放下手中的干巾撑着桌面站起来。下一刻,房门便被打开,容麒的怒气顺着清风扑面而来。我压抑着眩晕感,欠身向他行礼。他眼中的怒意突然消散,换上一种奇异的笑意。

    “国师今日为何未去上早朝?”他负手慢慢踱了进来。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语气中却无责备之意。

    “臣今日有些不适。”脚下有些虚浮,我已无力再与他周旋。

    他在我的身前停下,微微俯下身,桃花眸里流转着令人费解的光晕,“国师今日,跟平时不大一样呢。”

    脸颊越来越烫,我没去细想他莫名其妙的问题,仰着头问他,“哪里不一样?”

    他抬起右手,恶作剧般挑起我的下巴,“国师今日---未戴面具呢。”

    我的脑中“嗡”地一声,彻底失去了思维能力,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身前的人脸色大变,接住我下跌的身体,回头传唤太医。

    我陷入一片黑暗,思绪飘回八年前。

    未瑾,我怎么又想起你了呢。

    ###

    黑暗湮没了一切,一个全身湿透的小女童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她今日犯了大错,师父罚她在雨中跪了一天,还不允许任何人求情。没有师父的允许,没有人敢给她送食物。此时的她又冷又饿,几乎绝望。

    “吱---”门被人推开了。

    “宁皓?”她欣喜地翻身下床。宁皓今日为她撑了四个时辰的伞,后来说去为她寻食物离开后便再未回来,她还以为他不会回返了。

    “是我。”清清冷冷,这是师兄未瑾的声音。

    “师兄。”女童小声地叫道。平日里她是极怕这个师兄的。那个欣长的身影点亮了油灯,又走到床前,将一包东西递给她。女童迟疑了一会儿,随即诚惶诚恐的接过。

    “咦---”她惊喜地轻呼了一声,纸包里竟是她爱吃的云片糕。

    床前的人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房间。

    “谢谢师兄。”女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不必。”那人脚步未停,镶着金边的黑袍消失在门框。

    在这个寒冷的雨夜,那一包云片糕成了她唯一温暖的慰藉。

    三日后,消失已久的宁皓终于重新出现在女童面前。他并未解释那日失约的原因,女童也没心思去计较。因为她听说师兄未瑾受了罚,伤势很重,定是那夜为她送食物被师父发现了。

    “未笙---”宁皓欲言又止。

    “有事回来再说。”未笙推开身前的少年,拎起裙摆向师兄的房间飞奔而去。

    那个神祇一样的男子面色苍白地半躺在床上,唇上几乎没有血色。

    “师兄。”未笙不安地站在门外,低头揉着衣角。

    未瑾放下手中的书卷,向门口瞟了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句,“嗯,进来吧。”

    未笙得了应允,有些拘谨地挪到床前,极小声地道谢,“谢谢。”

    床上的人似乎有些迷惑,抬头反问,“嗯?”

    那双眼睛是极好看的,未笙脸一红,立刻低头掩饰自己的羞涩。门外有个侍女打扮的人走了进来。看到未笙,先是一愣,然后恢复常态,对床上的人说道,“该换药了。”

    未瑾很淡很淡地笑了,那刹那的芳华让未笙的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

    “谢谢你,思语。”师兄的声音终于有了温度。

    那个被称为思语的女子并未答话,端着药瓶走到床前。未笙连忙让到一边,背过身,她知道,男女间是应该避嫌的。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终是没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师兄此时正背对着她,原本光洁的背上伤痕纵横,轻轻一动,便渗出血来。他的左肩上有一个特殊的创口,那是师父的梅花枪才能留下印记,并且永远无法消失。

    “是不是...很痛?”未笙声音颤抖着问。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是他的语气却极尽温柔,“我心甘情愿。”

    未笙的身体僵住,久久无法动弹。

    那一瞬间,她听到了心底开花的声音。

    那一瞬间,一种特殊的情感开始疯狂地滋长,疯狂地蔓延,疯狂地泛滥。最终,一发而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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