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未央宫,宣室殿。

    董卓之乱,天子被迫西狩长安之后,宣室殿就成了天子的居所。

    周围的殿阁灯火早已熄灭,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宣室殿内却依旧灯火明亮。

    一阵清风袭来,殿外大树上的树叶发出了轻微的哗啦声,正好经过树下巡逻的一队皇宫禁卫迅速抬头看了看,发现并无异常之后,再次绕着宫殿巡逻起来。为首者经过紧闭的殿门的时候,转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熟悉的瘦削身影和往日一样,正坐在案几后面翻看着奏折。天子身后一人垂手侍立,在灯火的映照下,墙上拖出了两条长长的影子。

    为首的禁卫心头叹息不已:‘天子还是如此勤政,只可惜奸贼当道,把持朝政,天子也只能徒呼奈何啊!’

    这队禁卫刚走到拐角处,只听得殿内传来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

    “梁甫,朕有点饿了。”

    侍立在天子身后那人躬身道:“奴婢这就去传膳。”说罢,迈着小碎步走出大殿,轻轻地掩上了殿门。

    殿外的禁卫和宦官们纷纷躬身行礼,态度极为尊敬。

    梁甫是新近崛起的中官,不过却深受陛下的信任,在宫内地位极高。其上位的原因也让人津津乐道——天子被迫前来长安的路上,西凉大将樊稠醉酒后竟然闯入天子的临时居所,言辞间十分不敬。其时禁卫们都被樊稠的部下挡在了外面,一群中官和宫女噤若寒蝉,天子也吓得瑟瑟发抖。危急时刻,御前太监小头领梁甫挺身而出护在天子身前,义正辞严呵斥樊稠,同时高声呼救。李傕郭汜和百官闻声赶来,李傕斥退了樊稠,为了安抚天子和百官之心,还把樊稠杖责三十。

    梁甫隔日就被天子调到身边,越级提拔为总管太监,令其随身服侍。梁甫做事井井有条,从不逾越本分,又对天子忠心耿耿,等到抵达长安,他已经成了天子身边的第一红人。难得的是此人素来谦和,从不瞒上欺下,还时常仗义执言,和昔日的十常侍相比简直就是谦谦君子,因此深得禁卫和宫人们的拥戴。

    大汉天子对饮食十分讲究,礼制规定‘饮食之肴,必有八珍之味’,负责天子饮食的就有三名官员,负责膳房运作的太官、专门负责做面食的汤官以及负责挑选敬献各地名贵食材的导官,三人各司其职,最盛时其下属加起来足足有三四千人。如今天子蒙难,一切讲究从简,汤官和导官成了摆设,太官掌管的膳房也大幅缩水,手下不足百人,在未央宫东阙的一座偏殿中搭起了膳房的架子。

    膳房距离宣室殿并不远,因此梁甫并未带着随从,独自一人绕过宣室殿向东面走去。即将穿过围墙上的月牙门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几声虫鸣,脸色顿时一变,迅速抬头望向虫鸣声传来的地方,只见围墙外的一棵大树上有个黑色人影晃动了一下。他一个箭步冲出月牙门,快步走到宫墙的角落里,对着树上招了招手。

    树上的那个黑衣人狸猫一般悄无声息爬下树来,贴着墙根来到梁甫面前。

    梁甫做了个手势,三拐两拐带着黑衣人来到了一处废弃的屋子后面,拱手低声道:“属下参见钜子!钜子何时到的?”

    此时能被人称为钜子者,唯有墨门的领袖墨冰梅。

    “免礼!”墨冰梅摆了摆手,低声道:“某昨日午后就抵达了长安城外,一直等到夜间才潜入城中。时间紧迫,你且说说长安城内的一些要紧情况。”

    “喏!李傕和郭汜已经不再信任对方,只是尚未彻底撕破脸,二人各自率军占据了大半个长安,其属下多有冲突之事发生。樊稠被李傕杖责之后怀恨在心,暗中和郭汜勾结在一起,时常在郭汜面前煽风点火,如今局势已经一触即发,郭李二贼随时都有可能大打出手。”

    墨冰梅点了点头,梁甫所说和她之前了解的情况差不多,接着问道:“宫内呢?”

    “原本宫禁由辅国将军伏完掌管,数月前西凉大将董承将女儿进献给天子,此女深得天子宠爱,遂被封为贵人,董承也得到了天子的信任,被封为车骑将军,和付完一起掌管禁卫,二人水火不容。原本董承在和付完的争斗中一直占据着上风,不过近来李傕郭汜反目,二人都不信任董承,又害怕董承支持对方,于是强行夺走了董承在西凉军中的军权。付完得益于此,在争斗中暂时占据了上风,此人对天子更加忠心,只是羽林卫和宫中禁卫加起来也才两千余人,一旦有变只怕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墨冰梅沉思了一会,身子向前倾了一下,小声道:“若是有变,能悄然带走天子吗?”

    梁甫心头一震,摇头道:“很难!天子确实很信任属下,奈何属下手中并无兵权,一旦乱起,根本没有能力悄悄带着天子离去啊!”

    墨冰梅皱了皱眉头,心里颇为不满,不过也知道梁甫所言属实,倒也无法开口责备。

    梁甫见墨冰梅有些不满,赶紧道:“钜子,属下虽然无法不动声色带走天子,但是一旦城中有变,属下可以试着左右一下天子的去向,不知是否可行?”

    “弘农!”墨冰梅想起之前和公孙续的密探,不禁脱口说出了这个地名。

    “弘农?”梁甫一愣,心里暗道弘农距离长安倒不算远,点头道:“钜子放心,若是到了那时,属下必定劝说天子去弘农!属下斗胆问问,为何是弘农?莫非公孙将军已经……”

    “好了!”墨冰梅打断梁甫的话头,冷冷道:“休要乱猜,只管照做即可!”

    “属下逾越了,请钜子治罪!”梁甫吓了一跳,赶紧躬身请罪,心里却颇为纳闷,前阵子接头的同门曾经偷偷告诉自己,钜子已经和公孙续将军暗中成了好事,脾气变得和善了很多,如今看来似乎还是老样子。也对,现在这个冷冰冰的样子才是自己熟悉的钜子啊!

    其实和梁甫接头的同门并未说谎,墨冰梅确实已经和公孙续成就了好事,这件事在幽州上层人士中间算是公开的秘密。墨冰梅的脾气也确实变得和善了很多,之所以呵斥梁甫,是因为对方逾越了自己的本分,竟敢贸然打听军中机密,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行为。

    墨冰梅似乎也觉得刚才有些生硬,语气和缓问道:“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梁甫犹豫了一会,低声道:“天子是个好人!钜子,若是……能否不伤害他的性命?”

    墨冰梅愕然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他……公孙续将军可从未有过这个念头!不怕实话告诉你,天子去了幽州也不可能掌控大权,不过肯定要比在郭李二贼手中自在的多。”

    梁甫咬牙切齿道:“郭李二贼当真是罪不容诛!时常威逼天子,*大臣,其属下更是天天作恶,将来若是有机会,属下定要手刃此二贼!”

    墨冰梅诧异的看了一眼梁甫,心里对当今天子不禁高看了一眼,梁甫是她的亲信,自然对其十分了解,他到天子身边贴身服侍也才数月时间,竟然对天子很是回护,可见那位大汉天子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她正要问问李傕郭汜的兵力驻扎情况,围墙月牙门附近忽然传来一人低沉的呼唤声。

    “梁公公!梁公公!”

    梁甫赶紧对墨冰梅做个手势,快步向月牙门走去,同时故意解开腰带慢慢的系上。

    这时两名小太监从月牙门内走了出来,听到脚步声吓了一跳,赶紧转头望了过来。

    梁甫沉声道:“是咱家,别叫了!有何事?”

    那两名小太监看了看梁甫正在系腰带的手,心头恍然大悟,左侧那人躬身道:“启禀梁公公,陛下不见梁公公回去,于是让小的们过来看看。小的们去了膳房,却说公公没过去,于是就过来寻找。”

    梁甫淡然道:“刚才有点闹肚子……既然你二人来了,那就再跑一趟,吩咐膳房给陛下准备一点清淡的吃食。”说罢从钱袋中掏出两块小银锭,笑道:“这个赏给你们!”

    “多谢梁公公赏赐!”二人大喜,接过银锭欢天喜地的去了。

    梁甫回头看了看,墨冰梅早已经不见了踪影,于是快步向宣室殿走去。

    梁甫离去后不久,墨冰梅从围墙附近的假山后露出头来,低头沉思了一会,攀上围墙向外张望,发现左右无人,纵身跃下围墙,几个起落就翻上了对面宫殿的屋顶,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宣室殿的屋顶上方。

    过了一会儿,殿门外传来梁甫的声音:“陛下,奴婢回来了。”

    天子扔下手中的奏折,用力揉了揉额头,吩咐道:“进来吧!”

    梁甫进来后,反手关shàng mén,走过去提起火炉上的茶壶,给天子的茶盏中倒满水,躬身递过去道:“陛下,膳食稍后就到,请先喝点茶水吧。”

    墨冰梅轻轻的掀开一片瓦,透过缝隙向下看去,只见大汉天子身材瘦长,相貌十分不俗,只是苍白的脸上充满了疲倦和忧虑。

    天子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忽然道:“梁甫,你来到朕身边也有好几个月了,朕竟然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可否和朕说说?”

    “奴婢遵命!”梁甫楞了一下点头答应,低声说起了之前就编造好的一些事情。

    天子颇有兴趣的倾听,偶尔还插几句嘴。

    墨冰梅一直静静地倾听,直到梁甫说完依旧一动不动,这时膳房也送来膳食,梁甫开始服侍天子用膳,大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天子很快就吃完了东西,继续拿起案头的奏折翻看起来。

    墨冰梅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见梁甫并无任何异常的举动,这才安心的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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