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的冬天分外寒冷,烈风夹猛雪,苍山无碧色,就好似画上的枯藤老树之景,尽是一片肃杀之色。

    军帐之中,一点星光烛火。宁瑶谦手中拈着一纸信笺。上面书写一行娟秀的蝇头小楷。

    与子成说,死生契阔。莫急!待夫君成事,便是你我相聚之时。阿真在奈何桥等你。

    宁瑶谦足足静坐了一个晚上。他向来感情自持不轻易流露,哪怕是痛到骨髓里,他还是自持不外露。自古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那是未到伤心处吧,一如坚忍刚硬的宁大将军。此刻独自无人的时候,眼角终究是控制不住地湿润起来。

    可是大敌当前,家中尚有亲人挂点,宫中亦有女儿性命之忧,他不能倒下。沁真夫人确实是了解他的,彼此间三十几年的默契已然融为一体。不过短短数句便安抚了他的心。可是,那种痛还是无法抑制地扩散,最终将他整颗心腐蚀掉。

    若说宁瑶谦能够坚守下来,大概靠的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一股精神力吧。

    接到沁真夫人过逝的消息第二日,宁瑶谦同时接到皇帝特赐回唐都料理沁真夫人后事的假释一个月。

    宁瑶谦将儿子宁龙且唤到跟前,眼眶里布满了血丝,神色憔悴却肃然,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平静地说道:“回去好好送你娘一程。”

    宁龙且心口钝痛,眼眶通红,用力地咽下心中的悲恸,拳头紧紧握着,好似一道蓄力待发的闪电。

    宁瑶谦再次轻拍了下宁龙且的肩头,字句铿锵地说道:“现在不是伤心欲绝的时候。”继而,语气一软,温和道:“听话,别让你娘走得不安心,回去看看她。”

    宁龙且一把利落地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敬重地说道:“父亲,让孩儿留守在西疆,您回去送娘一程吧。”

    宁瑶谦脸色凝重,眉宇浮现出一丝愠怒,双目凝光,厉声喝道:“婆婆妈妈还是我宁某人的儿子吗?废话少说,为父让你走就走。”

    言罢,促然转身离去,脚下生风,背影刚正清拔。宁龙且不敢再推让,咬着牙关极力忍耐着心中那高屋建翎之势的悲恸,一步一步朝自己的军帐走去,只觉得脚步如铅般沉重。

    宁龙且日夜兼程,几乎是披星戴月地赶路,途中因骏马过度赶路而猝死几匹,如此遥远的距离,竟是奇迹般花了半个月就赶到唐都宁府。

    惨白寂寥的灵堂中,母亲的灵牌刺眼地立在当中,老太君因过度悲痛而一病不起,当中跪着一位身段玲珑,全身披麻戴孝的女子。

    云岫回首望去,好不容易止住的清泪刹那滑落,心中千折百转,竟是万千言语难言。她缓缓起身,和日思夜想的人四目相对,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掉落,瞬间沾湿衣襟。

    一年了,他的轮廓如被刀锋细细雕琢过,线条分明刚毅,身姿清俊挺拔,肩膀宽厚强健。清俊的脸庞万分疲倦憔悴,下巴上长着细密的青茬,身上一袭锦袍是风尘仆仆,周身散发出一股阳刚隽永的气息。宁龙且外表上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这种变化使得他更像个男人,莫不如说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云岫一头扑到宁龙且温暖有力的胸怀中,心中万分激动,语气却是凄悲不已,哽咽道:“宁大哥,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宁龙且一把将云袖揽入怀中,紧紧地拥抱住她,满目尽是疼惜之色,发觉她的身子瘦得能撂到骨头,自是知道她为了宁家所操劳的程度,又是感动又是伤感地说道:“岫儿,辛苦你了。”

    “只要你和宁将军平安回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傻瓜,我怎么舍得?可是,我却没办法在你身边陪你一起面对,让你一人操劳,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怎么没在一起面对?宁大哥,我们的心一直在一起,我们一直并肩而战。若说对不起,那也是我,我真是愚蠢得可笑,到现在才明白我以前把时光都辜负了,更是辜负了你,为什么不能看到这么好的你,不能考虑到你的感受,不能好好善待我们的感情,是我对不起你。”

    “傻丫头,现在来得及啊,我宁龙且三千弱水只取一瓢,此生绝不负你。”

    “宁大哥,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放弃。”

    两位有情人相拥而泣,那是喜极而泣的泪水,若沁真夫人在天有灵,看到这般情景自会安息吧。

    苏云岫渐渐止住哭泣,望着宁龙且的眸光温柔似水,缓缓举起手中的绢帕替归人拭去眉角的风尘,心疼地说道:“你这一路定是片刻不停地赶路,很辛苦吧。”

    宁龙且温暖却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云岫纤细光滑的柔荑,目色沉痛,皱眉说道:“我恨不得马上就回到家中,希望来得及见娘最后一面。”

    云岫眼中再次涌现出泪水,用手绢儿轻轻拭去腮边的泪,不知该如何言语?他心中悲痛十分,她必然是成倍地痛苦。

    宁龙且跪在蒲团上为沁真夫人烧纸钱,云岫自是陪同,许久她才轻声说道:“宁三叔昨儿也赶回来了,此刻忙于外头的送客迎往,亦是悲痛万分。”役尤史亡。

    “我明白。”

    五日后,宁龙且必须赶回西疆,余下一些琐碎的事自然就交给宁瑶光料理。而老太君卧床不起,更是一刻离不开云岫,宁家笼罩在浓云惨淡之中。

    云岫和瑶光相送十里,可终究还是要分别。在郊外的长亭里,云岫泪眼朦胧,满目柔情地注视着宁龙且,尽是依依不舍之情。

    两人四目相对,竟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良久,宁龙且率先打破沉默,替云岫拭去腮边的泪水,嘴角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宽慰道:“等我回来,娶你过门。”

    云岫嘴角轻扬,点头的刹那泪水再次滑落下来,轻启朱唇而语道:“我等你。”

    宁龙且依依不舍放开云岫,阔步迈出长亭,眼眸中浮现出不舍之情,注视着宁瑶光,说:“三叔,家中就交给你了,也替我好好照顾岫儿。”

    宁瑶光拍了拍宁龙且的肩头,促然拥抱了下他,洒脱的俊容上浮现出爽朗的笑意,极力压抑住内心的不舍,笑说道:“我不能陪你和大哥上沙场,家中自然就交给我了。放心,等你们回来的时候,你和阿岫的婚事会风风光光地置办一番。”

    话别后,宁龙且自是风尘仆仆,一刻不曾停歇地赶回西疆战营中。不过几日,宁瑶谦下令,令他带领千人精兵驻扎在南营地,以防敌兵的偷袭。而后又令李将军带领两千人兵力防守东营,那是紧要关口。至于他自己,留下百骑驻守主营。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宋原汉漠竟然不惜一切代价派兵攻击南营和东营,宁瑶谦自是又临时派去援兵,而他身边只百骑不到。然而,所谓兵不厌诈,敌兵真正的杀手锏在于暗中隐藏得极深的一支百人死士,而这些死士倾全力暗袭了宁瑶谦驻守的主营。

    等宁瑶谦明白过来,此乃调虎离山之计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他带着不足百骑精英奋死拼杀,一场修罗场在暗夜中惊天地泣鬼神地展开着。他手中握着青剑,铠甲上染满了血迹,怒吼如龙啸,周身尽显杀气。

    突然,一把锋利的长枪刺中他的腰身,宁瑶谦挥剑砍下敌人的头颅,堪堪将长枪折断,一把青剑再次横扫而过,逼得敌人连连后退,竟是令人肃然起敬。他体力早已透支,鲜血蔓延数丈,手中青剑倒垂立地,硬是撑住身子,傲然临立在刀光剑影之下。

    宁瑶谦抬头望着将晓的黎明,龙腾虎啸般的肃杀之气倏尔收敛,眼眸中浮现温情,眉梢一扬,眼前恍惚间浮现出沁真夫人那温婉秀丽的面容,她眉间眼角带着柔婉的笑意,似乎正召唤着他。

    “夫人,我来了。”

    一声微不可闻的呢喃后,宁瑶谦朝天举起的收颓然垂落,另一手却依然紧握着青剑,一股凛然英豪之气荡彻天地间,生当做英雄,死当做鬼雄,一抔鲜血故人归。

    当宁龙且带着援兵赶来的时候,天光普照在昨夜那场激烈的战斗场上,但见遍地横尸,满目殷虹,短剑残抢随处可见,真是人间的修罗场。他全身颤抖,睚眦怒目,手中用力紧握的拳头里竟然滴落几滴鲜血。

    是的,在堆成山的尸野中,唯一临立不倒的正是他的父亲,宁瑶谦。宁龙且撕心裂肺地悲恸道:“父亲。”他双膝跪倒在宁瑶谦的遗体前,豆大的泪珠砸在地面上,极力隐忍着悲恸,清俊的肩头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短短几日,双亲双双亡故,他才从唐都回来不久,母亲去世的悲痛还未来得及消化,父亲又遭不幸,同样都来不及见他们最后一面。他明白,父亲是为国捐躯,身前父亲便是铁骨铮铮的硬汉,自然不会希望看到他婆婆妈妈。

    跟随宁龙且而来的将军纷纷下跪,无声悲痛地悼念一代英豪。宁大将军带着不足百骑拼死坚守主营,竟然以寡敌众,以少胜多,自古以来就没人能做到,可宁大将军却做到了。甚至,在最后一刻,宁大将军竟傲然而立,英豪悲壮之气回荡在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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