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缓缓打开木匣子,映入眼帘的是那支再熟悉不过的罗琦玉簪。

    “阿娘,你有这么漂亮的玉簪,给照儿嘛。”

    彼时,她还是家中的混世小魔王,还未踏入这个令她的心境恍惚觉得是沧海桑田的清州。亦是不曾涉足那片至今使她魂牵梦绕的白雪青云之地。她跟着哥哥和三叔从外头疯野。无忧无虑地跑去沁园,看到阿娘正要把这支罗琦玉簪收藏起来,眼馋万分,厚着脸皮又是撒娇又是耍赖。

    阿娘没好气,可面容依旧是婉柔慈爱,轻轻指着她的脑门,嗔怪道:“你这丫头,整天人影不见,什么绾在你发髻上,回来后就是一头碎草屑。等你何时有个女孩儿家的安静,阿娘再把罗琦玉簪给你。”

    那时,她撇嘴,继而嘻嘻一笑,不在意地说道:“那阿娘就一辈子给照儿保管吧。”

    “你。”随即,无奈一笑,宠溺地说道:“你这孩子,何时才能长大啊?”

    月照的泪如断线的珠子掉落。泪眼朦胧之中,好像看到了母亲那慈宁温婉的面容,正亲切地朝着自己微笑。如今,跟着三叔天南海北跑,眼界自是开阔,又在皇宫这两年,什么名贵稀有的珠宝首饰没见过?可眼前这支罗琦玉簪,她倒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实。

    这支罗琦玉簪的原料是极品翡翠,在滇南可谓是十年难产,莫说在河下捞取到的原石概率极小,就是顶尖的玉雕大师都难以驾驭得了,而眼前这支罗琦玉簪脉络清晰。刻雕出的圣花栩栩如生,美轮美奂,可谓是价值连城。

    月照哽咽低语,心中极痛,好似呼吸都是强忍,“阿娘,您是觉得照儿终于出落成大家闺秀了吗?说好,您一辈子替照儿保管它的,您说话不算数。”

    月照深吸一口气,一手紧紧握住罗琦玉簪,用手背狼狈地抹了眼泪,颤抖着手展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阿娘那娟秀的蝇头小楷。就好似阿娘温婉脱俗的秉性。

    “我的照儿,为娘不能见你最后一眼,是此生最大的遗憾。你和且儿都长大了,已然不是嗷嗷待哺的雏鹰。身为人母,为娘自是希望自己的孩儿孩提之际无忧无虑,及笈弱冠时,厚德载物,坦荡自在。你和且儿是我和你父亲的骄傲,为娘曾和你父亲临湖闲叙,此生享天伦之乐,亦是完满。愿今后一对儿女皆离人世尔虞,抉择所想所过人生。可为人一世,万般皆无奈,难有两全之法。为娘自信,你和且儿心中珍藏明珠,秉性纯良,亦有坚韧之骨心,对自己人生当敢决断。照儿,这是为娘的选择,临难事,虽有人力推波助澜,斩波而出必是已为,勿要种恨在心,此生被恨所毁。照儿,为自己而活。娘亲绝笔。”

    月照的泪汨汨而出,涕泪泗流。她的母亲,向来是外柔内刚,格局绝不逊于男人,正是因为如此,月照行事颇有几分果敢。然而,总以为来日方长,在双亲的教导下,总会拔高气度,临事沉得住气。

    如今母亲离世,父亲和母亲伉俪情深,她难以想象父亲该如何承受这般的打击,正如她一开始就对项胤珏说过,这无异于是拿走父亲的命。想来,她余生只能靠磨练来沉稳气度。

    天色将晓,月照眼泪早已干涸,一手握住罗琦玉簪,一手拈着信纸,如抽去了灵息般堪堪独坐了一夜。母亲信中的话语,她看了一遍便铭记在心,凄悲的心思正吃力地回味着心中的情愫。她要如何做到不恨?要不是那个狗皇帝,她会家破人亡吗?

    仿佛是一夜之间,月照的心智成熟起来,堪堪忍下心中恨怒,空洞暗淡的双眼隐隐重现出一丝淡淡的光芒,是一丝恨意之芒。她勉强撑起身体,将母亲的遗书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目光触及到绝笔两字,眼中泪光隐隐闪烁,愣是被堪堪克制住。

    月照目光移到窗棂上,一丝温暖的日光斜射进来,外头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灯罩中的烛火燃到最后一刻,嘶的一声缓缓熄灭。

    一道轻缓的推门声传来,弄玉满面憔悴的走进来,虽没有月照凄清枯瘦,可身上的罗衫也是一层空荡。见到自家小姐手中握着一把檀木木梳,此刻正颤抖着手抚顺青丝,弄玉眼中绽放出亮光,心中涌现出一股窃喜,小姐终于振作起来了。弄玉眼眶一红,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小姐。

    月照缓缓回首,这才注意到,弄玉这一个月过得很不好,面色憔悴不堪,连发髻都懒怠疏离,微有些凌乱。她心口一疼,泪涌现而出,将将忍在眼眶里,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一扬,轻启朱唇而语道:“弄玉,难为你了,对不起。”

    弄玉哇的一声哭出来,自从那日听了九公主一句话,她每日暗地里抹泪,然而看着自家小姐好似将要燃尽的薪柴一点一点熄灭下去,她心痛如刀绞,却不敢掉一滴泪,这一个月她过得提心吊胆。此刻,一听小姐这句轻柔的话,她心中似乎是那被堵着高涨的洪流倾泻而下,顿时是痛哭流涕,抽泣道:“小姐,您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奴婢恨不得替你去受苦。”

    月照轻拍着弄玉的后背,抹了把泪水,是啊,她这样无疑是仇者快亲者痛。定了定心神,月照虚弱地安慰道:“我以后不会再糟蹋自己的身子了,你放心。”

    主仆俩渐渐平复了情绪,为了冲淡这无尽的伤感,月照勉强一笑,说道:“弄玉,我已经好久没好好吃饭了,这会儿才觉得饿得胃疼,你去做点吃的给我,好不好?”

    弄玉登时醒悟过来,自责道:“是是是,奴婢这就去。”话音未落,人早就跑出了殿外。

    月照收回目光,唇角那一丝淡淡的笑意收敛而起,目光落回在手中雅致名贵的罗琦玉簪上,眉梢眼角的伤感挥之不去。她慢慢将身子移到菱花镜前,静静地梳理着她那如云的青丝,心平气和地半绾起发髻,墨黑的青丝上单绾着这把翠莹莹的罗琦玉簪,莹白清瘦的小脸,淡薄的唇角,静如沉潭的眸子浮现出久别的晶亮眸光,好似雨后那一株清拔不俗的君子兰。

    晚膳时分,主仆俩一道用了些简单的清粥小菜,弄玉收拾好碗筷,月照便让她安歇下去。望着渐渐暗沉的夜幕,月照倏尔想起昨夜那个长身玉立的戴着银白面具的男子,恍惚间以为那是一场梦境。

    夜渐深,月照叹息一声,目色疲倦,缓缓起身,欲要阖上窗户。她扣好窗棂,转身的瞬间,一声促然低沉的惊呼将将含在咽喉间,眼前不知何时站着昨夜从窗棂外潜入的那个白衣面具男子。

    月照愕然,微微退后一步,蹙眉问道:“你从哪里进来的?”

    戴着银白面具的男子默然不语,面具下那双寒潭般清亮的眼睛温和地看着月照,身上月白色衫袍纤尘不染,一手负在背后,一手缓缓抬手指着敞开的门。

    月照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是大殿之门半敞开。停云宫本就寂寥无人,这会儿夜深,弄玉和那几个粗使的宫女自是酣然入睡,以他的身手,悄无声息的出入也不足为奇。

    月照定了心神,探究地看着他,心下疑惑:他为何要戴着面具?难道面具下的一张脸毁了?能在宫中自由出入,却又不以真面目示人,入宫两年,她并不曾听说过哪位皇子王侯有如此厉害的身手。可是,他将母亲遗留给她的重要东西完璧无损地交到她手中,凭此,她自是对他感激不尽。

    “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能说话吗?”

    银白面具的男子面具下的神色似乎是微微一愣,继而嘴角一扬,周身气质温良如玉,轻轻地点了点头。继而,徐徐从宽袖中取出一笺折叠的纸帛,温暖修长的大手握住月照纤细的柔荑,将纸帛放在她的掌心中。土医欢亡。

    两人相距着一步距离,月照的个头正好与他齐肩,抬头疑惑地看着他,轻声问道:“给我的?”

    玉树临风的男子微笑点头,修长的手指落在她消瘦的脸颊上,温柔地轻轻抚过,面具下的那双星眸浮现出疼惜之意,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而后转身急速离去,宛如神秘仙人,片刻便不见了身影。

    月照急追了几步,对着他离去的方向,促然轻声问道:“你,是傅成岚吗?”

    不知道那个戴着银白面具的男子是否听到了月照的问话?当月照轻轻阖上殿门的时候,举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似乎还能感觉到他余留下的温暖。从第一眼看到他跃入窗棂的时候,她就觉得似曾相识,看着那双如寒潭般的星眸,好似一股暖意注入她的心扉,给予她安然。

    月照缓缓展开折叠起来的纸帛,映入她眼帘的是一行偏若惊鸿的龙飞凤舞的笔迹:令兄正赶回唐都料理令萱后事,令堂身体无恙,宁府一切尚安,保重身子,沉气应变。

    月照的泪夺眶而出,这个消息无疑给她吃下定心丸,对于她而言再没有比听到这个消息更在乎的了。那一刻,那个戴着银白面具的男子似乎成了月照希望的光源,还有心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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