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宫是一位已故太妃的宫居,听闻这位太妃一生未曾见过先帝一面,亦是一生无儿无女,不过倒是位长寿者,享年八十有余。

    月照搬进来的时候,停云宫一派荒凉。宫殿自是没有东华宫华丽宏伟。寝殿更是不及昭仪殿半分好,身边除了弄玉和两三个粗使宫女,便没有人了。

    那日,月照急火攻心,一口心血喷涌而出,整个人便幽幽不醒人事。她从未觉得如此绝望过,竟是卧病不起,短短几日,眼窝凹陷,下巴尖如锥子。那腰身竟是盈盈一握。

    弄玉手中端着乌黑的汤药进来,看到自家小姐那空洞暗淡的大眼圆圆睁着,泪水沾湿了两鬓青丝,便是如此默默无声地流泪。她不忍再看,才轻轻叫唤一声小姐,已然是满面泪水。

    东华宫里,项胤珏亦是短短几天锐气大减,可毕竟是忍辱负重过来的人。气度举止自是克制得极好,甚至手边的公务一样不落。

    申末时,项胤珏仍然埋首在书房中批阅文卷,冷峻的眉目紧紧皱着,一双桃花眼隐隐含着肃杀之气。小贵子万般无奈之下,轻轻推开书房的门,胆战心惊地恭禀道:“爷,萱侧妃亲自熬了粥羹在外头候等。”

    “滚。”

    自家主子利箭般的口气让小贵子身体一震,慌忙低垂下头是再不敢多言,悻悻地退到书房外,劝禀道:“奴才伺候了爷这么多年,头一次见爷脸色这么难看。奴才斗胆劝萱侧妃一句话。这会儿您还是请回吧。”

    柳含萱犹豫片刻,叹了口气,担忧地说道:“可是殿下忙了一整天不曾进食过。”小贵子亦是担忧,不过他保证这会儿再进去啰嗦一句话,脑袋搬家不过头点地的事,自是不敢贸然,又多说了好些话才把萱侧妃劝回去。

    时间又过了许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小贵子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却是没有胃口,亦是不敢喝一口茶。他重重地叹息一声,极其沮丧,突然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小贵子。你叹什么气?”

    小贵子见是七殿下项胤羽,殷勤地跑上前跪礼请安,像是看到救星一般,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欢喜道:“七殿下,您来得正好,爷一下朝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到现在是滴水未曾进一口,奴才只能是干着急,您快进去劝劝爷顾惜身体才好。”

    项胤羽眉目一皱,日间他见三哥脸色不对劲,询问之下,三哥三言两语说了三皇嫂被囚在停云宫一事。因手头有公事在身,一处理好公务连自己的景瑞宫都没踏进去就急急来东华宫,这会儿听小贵子这么一说,心不觉往下一沉,满目尽是忧虑之色。

    项胤羽推开书房的门,但见宽大的书房暗如夜幕,借着外头皎洁的月光,他才勉强看到案几后坐着一位长身英姿的人。他眉目皱得越发紧,抬脚跨进书房,亲自将灯罩里的烛火点燃,橘黄的光芒一下子驱散了黑暗。

    “三哥,您......”看到项胤珏默然静坐,俊容上近乎是中自暴自弃的落寞感,项胤羽不觉大惊,竟是欲言忘语。

    项胤珏涣散的眼神瞬地凝亮,只是眉间眼角的疲倦之色挥之不去,他讥诮一笑,无奈道:“老七,只怕三哥让你失望了。”

    项胤羽刚毅的眉目不动声色,冷峻的目光紧紧落在项胤珏脸上,心中瞬地浮现出一丝心疼,移开目光,关怀地问道:“三哥,您到底出了什么事?”

    项胤珏无声一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我们废寝忘食忙活的侵地一案从明日起就交给老二了,日后你不用过来跟我汇报。呵,只怕父皇也不会再让我沾手庙堂要事了,日后做个富贵闲人也好啊。”

    项胤羽惊愣,气息微喘,促然问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此事跟三皇嫂囚禁在停云宫相关?”

    项胤珏修长的手指轻捻着自己的鼻梁,周身是无尽的疲倦气息,寂寥地应了声是,良久才缓缓开口说道:“我和父皇谈判了,把你三皇嫂此前欺君的事告诉父皇了,保住她性命的条件是,休了她,且静思己过。”

    项胤羽的手掌握成拳头,三皇嫂怒闯乾清宫闹得皇宫上下皆知,这本就是死罪一条,三哥趁此将此前三皇嫂被迫欺君的苦衷言明,看似落井下石,实则是将暗算三皇嫂的蓉嫔一网打尽。为了保她性命,三哥放弃了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局面,真的值得吗?

    许久的沉默后,项胤羽终究是沉不住气,语气里含着几分愤然,冷然道:“三哥,难道您忘记了王叔的牺牲了吗?我们呕心沥血到如今这样的局面,为了一个女人,您就轻而易举地放弃了?自古以来,帝王家就不该多情,您当初明明白白告诫过我的。”

    项胤珏哑然失声,竟是张口无言,许久才发出一声落寞的叹息。项胤羽愤然热血的目光期待地逼视着他,期望他能说出什么来,然而除了沉默还是沉默。终究,项胤羽拂袖离去,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项胤珏漠然地看着项胤羽离去的背影,握拳的指甲将掌心陷出血来,竟是染深了玄色衫袍。如果一开始,他就没有那样一刻多余的顾虑,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日间,他曾去过停云宫,那时她尚且昏迷,秀眉紧蹙,满面凄悲,掌心因握拳过分用力而沁出血来,可见她心中的恨意有多深刻。他知道,她孤身一人在这云诡波谲的皇宫时时刻刻觉得无望,偏生她那直爽刚烈的个性又最不适合这个地方,可宁家身家性命全系于她单薄的肩膀上,她不得不撑下去,哪怕一滴泪也不敢轻易流下。

    项胤珏嘴角一挑,心中自是疼惜不已,冷嘲道:“真是爱逞强的女人啊。”那一刻,他觉得要去弥补,而他向来是决定了就不会轻易改变,哪怕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却说,拂衣公主听闻月照被囚禁在停云宫,而皇帝有旨意不得任何人靠近,她自是万分焦急,明白这会儿若是向父皇求情,无疑只会害苦月照,硬是沉住气。她三天两头往东华宫跑,可三哥哥都不曾答应见她,万般无奈下,拂衣公主只好出此下策。

    拂衣公主等在上官隽睿必然巡查的宫道上,见他领着侍卫脚步沉稳有力地走过去,拂衣公主朝上官隽睿的背后扔了一块小石子,力道不轻不重。

    上官隽睿转身,一眼看到角落里的拂衣公主朝他不停招手,他左右张望,见没有其他的人,这才加快步伐朝拂衣公主走过去,躬身请安,语气不卑不亢,“奴才给公主请安,公主有何吩咐?”

    拂衣公主心中焦急,一时之间也不计较君臣之礼,拉起上官隽睿的手,将他拖到角落里,语气又是急促又是担忧,晶亮的眸光直视着上官隽睿,说:“上官隽睿,我要你做一件事,想办法让我进停云宫。”

    上官隽睿望着自己被握在拂衣公主手中的大手,只觉得脸色微微滚烫,又听她语气焦急促然,俊容瞬地肃然,关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哎呀,以后我再跟你说,事出紧急,你快点想法子啊。”

    上官隽睿沉思片刻,上下打量着拂衣公主,脸色颇有几分为难,最终是下了决心,温润地说道:“奴才倒有一个法子带公主去停云宫,只是要委屈公主一下。”

    拂衣公主听有办法进入停云宫探望月照,满心欢喜,率真地说道:“说,只要有法子就成。”土狂土巴。

    “委屈公主换上侍卫的服饰,巳时有一趟巡卫经过停云宫,公主到时候可趁此机会进入停云宫,半个时辰后,公主务必及时出来,奴才好接应公主。”

    拂衣公主大喜,心下自是感激不尽,握着上官隽睿的手不觉加重了力道,笑说道:“上官隽睿,还真有你的。”

    上官隽睿腼腆一笑,脸色微红,再次看了眼被拂衣公主牵着的手,心中溢出一丝从未觉察到的知足。拂衣公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笑脸一凝,登时撒开自己的手,清秀明艳的姣容浮现出一抹绯红,轻轻咳了两声,正色道:“巳时快到了,本宫这就去换服饰。”

    拂衣公主在上官隽睿的掩护下顺利地潜入了停云宫,才踏进寝殿,映入眼帘的是静默相对的主仆人。弄玉是泪流满面,而斜靠在美人榻上的月照是面容苍白憔悴,身子骨瘦如杨柳,一阵风似能将她吹倒。

    “三嫂。”

    弄玉惊愣,好半天才辨认出是拂衣公主,眼眸不觉一亮,含着恳切的期求,眼睑一低,泪就掉了下来,褔身礼毕,哽咽道:“九公主,您怎么来了?”

    拂衣公主看她哭哭啼啼,秀眉一蹙,半是劝慰半是责备道:“三皇子妃本就心情郁闷,你再哭哭啼啼岂不是添烦?不要哭了,打起精神,好好伺候主子,本宫会想办法的。”

    弄玉慌忙擦拭了泪水,自责不已,拂衣公主打发了她去倒茶,这才有机会单独和月照说话。然而,靠在美人榻上的月照昔日清冽的眸光暗淡一片,只是抬眸望了一眼拂衣公主,又漠然地注视着何处。

    拂衣公主语气焦急,说:“三嫂,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再这样消沉下去,你的命都别想要了。”

    月照漠然不语,拂衣公主恨铁不成钢般地喘了口大气,将梳妆台上的菱花镜一把抓到月照面前,皱眉说道:“你看看你,短短几天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我真是不明白你和三哥哥,怎么两个人都这般消沉?你们是约好的吗?”

    月照秀眉微蹙,不耐地推开眼前的菱花镜,可终究是无力,不但没能摔破菱花镜,自己的手指还被割伤。

    拂衣公主一惊,将菱花镜扔在一边,眼中氤氲,软了口气,说:“三嫂,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有点怕。”

    月照幽幽看了一眼拂衣公主,勉强扯动了下嘴角,虚弱地说道:“快回去,别再牵扯进来了。”

    言罢,将自己的手从拂衣公主手中抽开,背转身去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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