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回府的路上,甘橘和香橙两个诧异地发现来时和她们王妃同乘一辆凉轿的临川王殿下,在回去的时候竟然没再钻到王妃的凉轿里,而是不怕热地骑马而行,且阴沉着一张脸,看着很是有些吓人。

    自家姑娘倒是神色如常,喊了她两个陪她坐在凉轿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们说着闲话。但她二人是自小陪着周采薇一道长大的,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便觉出自家姑娘的心情似乎也有些不大对。

    两个丫鬟悄悄打了个眼色,难道姑娘和姑爷这是闹了什么别扭了不成?

    自打采薇摔伤之后,她身边这几个忠仆虽然对临川王殿下竟不许她们贴身照顾自家姑娘颇为不满,但见这些时日这位殿下对自家姑娘这般上心,又觉得这位姑爷也不若先前那般可恶。

    就连姑娘素日待他的神色也同先前略有些不同,她们便也盼着姑娘和姑爷往后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可怎么她二人才琴瑟和谐了一个月,就又有些不对劲儿了呢?

    两个丫鬟有心想问问自家姑娘,又怕逾矩,姑娘可是一向不怎么喜欢同她们谈起姑爷的。

    她两个就这么一路纠结着,纠结着……直到凉轿抬进了王府二门,二人还是没能纠结出个所以然来。

    等她们侍候完采薇沐浴更衣,将晚膳摆上桌,见姑爷仍同先前一样满面含笑地踱了进来同姑娘一道用膳,那一颗有些忐忑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一回不等秦斐出声撵她们,几个丫鬟已经极为贴心地主动退了出去。

    这一餐饭两个人都是吃得若无其事,明明两人心里头都在想着宫中桃林里那一幕,却谁也不肯先提起这个话头。夫妻俩面儿上都是谈笑自若,一个随意说些闲话,一个含笑相应,话题七拐八绕,却就是不肯绕到他们都想聊上一聊的那个话题上去。

    眼见采薇筷子都放下了,到底是秦斐先忍耐不住,开口问道:“王妃就半点也不好奇本王同皇贵妃在那桃林之中都说了些什么吗?”

    采薇这才看向秦斐道:“我便是问了,难道殿下就会告诉我不成?何况殿下便是当真告诉了我,也还不知那到底是真话呢,还是又是用来哄女人的‘甜言蜜语’?”

    秦斐脸色一变,“你躲在后头偷听了多少?”

    采薇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全让我给听到了!”

    她现下是真有些后悔去听了这么个壁角,一想到孙皇贵妃对她夫君说得那些话,尤其是她那油腻腻的腔调,她就觉得心里头堵得慌。

    秦斐心里更如翻江倒海一般,咬牙道:“好啊,周采薇,你可真是长本事了啊!竟然一早偷溜到那树后偷听本王说话!”

    采薇莞尔一笑,毫无愧色地道:“谁让殿下那么喜欢听壁角,我身为殿下的王妃,夫唱妇随,自然也不能太差啊?”

    “若不是我今天偷听了这么一耳朵,我还不知道原来殿下当年离京三年的原因竟是为了皇贵妃!只可惜听到了那几句,却不能听到更多,倒反让人心里头越发好奇起来,不知殿下可愿为我解惑?”

    秦斐此时的脸色简直比锅底还黑,**地丢下一句,“那不过是本王年少时做下的一桩糊涂事儿罢了!谁少不更事的时候没干过几件脑子被驴踢了的荒唐事儿呢?”

    采薇也收了笑,冷着脸道:“殿下既不愿讲给我知道,做什么还要来勾得人家问你?”

    她猛地站了起来,刚转身走了几步,就听背后那人冷冷地道:“你这是要去哪儿,本王让你告退了吗?”

    先前那些天,她在他面前什么时候需要先告退了才能走人?

    采薇立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道:“殿下这是要给我立规矩了吗?”

    秦斐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还有些话没说清楚,他就不相信采薇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恨这丫头素日最是聪慧不过,最能猜到自己的心思,这会子却偏在这里跟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气道:“本王的话还没说完,谁许你走了!”

    采薇淡淡地道:“无论殿下还想再说些什么,我都不想听了。”

    秦斐顿时急了,不自觉提高了声音道:“周采薇,你这是在跟本王闹脾气吗?本王告诉你,你不听也得听!”

    采薇才不理会他,快步便朝门口走去。

    气得秦斐几步赶过去,一把将她拽到自己怀里,抬脚将门踹上,压低了声音问她,“你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冷静,你越是这样跟我赌气使性子,就越是中了皇贵妃的诡计!”

    采薇定定地看着他,问道:“殿下方才叫住我想要说的,就只是这些?”

    秦斐一怔,微一踌躇,点了点头。

    “殿下就当真再没别的话要和我说了?”

    “自然没有,你还想本王说什么?是谁方才说无论本王说什么,她都再不会听?”

    采薇垂下双眼,将秦斐箍在自己臂上的手拉开,退开一步,轻声道:“殿下既然选了我这枚棋子为您所用,那么就该相信我这枚棋子的本事。孙皇贵妃今日刻意在桃林里同殿下说了那许多的话,又故意想法子让我撞见,为的是什么,难道我还能不清楚吗?”

    她同沈太妃更衣完毕,出来时却发现她身上带着的香囊不见了踪影,她正要令甘橘在屋子里找寻一番,边上服侍的一个小宫女忽然出言提醒她们别是来时掉在了桃林里的小径上。那时她便觉出有异,可奇怪的是沈太妃竟也劝她去桃林里找寻,却又不陪着她,只是在先回凉殿时拍了拍她的手,在她耳边叮嘱了一句,“虽说此去无妨,只是有些事情你也该去面对了。”

    她当时还不解沈太妃这句话的意思,却在方才秦斐将她抱在怀里时,突然明白了这句话中的深意。

    她真正要去面对的,不是秦斐同孙皇贵妃的当年那一段所谓的旧情,而是如今秦斐对她,她对秦斐又各是个什么心思?

    她微微仰头,看向秦斐,“只怕皇贵妃的某些小心思,连殿下都猜不到呢!毕竟殿下虽和皇贵妃是旧识,但有些时候,到底还是女人更懂女人的心思!”

    秦斐手中没了掌握,索性抱着双臂,紧盯着她道:“那就请王妃跟本王说说那孙氏还有什么小心思是本王不知道的?”

    但是采薇似是打定了主意就是要处处跟他拧着来,说道:“我方才之所以不想再听殿下提醒这是皇贵妃的诡计,是因为我知道她这诡计是绝然不会在殿下和我身上起效的。”

    秦斐的眉心显出一个深深的“川”字来,果然就听他的王妃慢条斯理地道:“若是孙皇贵妃知道你我之间不过是挂名儿的夫妻,其实不过是主君和棋子的关系,我想她一定不会大费周折地布下这么一个局来。”

    “我和殿下本就没有半点儿男女之爱、夫妻之情,又怎么会因了她的那些话就起了罅隙,从而生分了呢?”

    秦斐忽然笑道:“不错,还是王妃通透明白,王妃不过是本王属下一枚得用的棋子罢了,都是本王在人前做戏做得太过了些,让人误以为王妃当真成了本王心坎上的人,这才惹出这么一堆麻烦来。看来往后在人前,本王要少宠着你些了,免得再被人误会。”

    采薇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孙皇贵妃并没有误会什么。有时候女人的直觉就是这么精准无比,她虽然居于深宫,并不能得见你我真正相处的情景,但只凭着她在宫中三次见到你我二人相处的情形,便看出了殿下身上某种她所不愿见到的变化。”

    “殿下可知道是什么吗?”

    “不过是本王变得比先前更加成熟,再不是从前那个蠢透了的毛头小子罢了,还能有什么?”秦斐不耐烦地道。

    “殿下,孙皇贵妃之所以在桃林中再三追问你那个问题,是因为她已经看出殿下另有了心爱之人,这才在妒心驱使之下不停地追问,盼着还能从殿下口中听到她想听的答案。”

    秦斐嘲讽道:“心爱之人?王妃是耳聋还是耳背,本王在那林间可是明明白白说过的,‘自始至终,本王从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难道王妃别的话都听见了,就漏了这一句?”

    采薇定定地看着他道:“殿下,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过,这世上只有两件事无法隐瞒,一个是咳嗽,还有一个就是爱!”

    “如今我已明白了一切,难道殿下还不愿承认对我的情意吗?”

    秦斐好似听到一件最可笑的事一样,哈哈大笑道:“你说什么?本王竟会对你有这情意二字?”

    “周采薇,枉本王还以为你和旁的女人不一样,足够冷静理智,没想到你也和那些女人一样,被个男人略给些好脸色,便能东想西想把自己当成了人家的意中人。本王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可千万别当真!”

    “先前殿下待我的种种好,我确是没当回事,以为不过是殿下故意逗弄我罢了。可叹我素日自以为自己这一双眼睛最是能洞察秋毫,见微知著,不想竟比不上一个居于深宫的妒妇。”

    “她不过在宫里见了殿下三次就明白了你的心思,而我,却和殿下朝夕相处了半年多,甚至还一道出生入死过,却仍是跟个瞎子一样,直到现在才敢确认殿下的真心。”

    秦斐点点头,“不错,本王对你确是有那么几分真心的,一颗对本王来说还算有用的棋子,本王自然是真心盼着它能物尽其用。”

    采薇神色温柔地看着他道:“在你我婚后不久,我就已觉出殿下待我似是有些不一样,我也曾问过殿下,为何要待我这样好?殿下总是像这样回我几句狠话便应付了过去。殿下也许不知道,您的舌头可真不是一般的毒,不过倒也管用,确是消了我心里不少的疑心。”

    “其实那时听到殿下这样说,我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的,因为婚前殿下的那些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心里再难生出半分好感来。若不是那天为了要给殿下找金疮药和绷带,在殿下的一个抽屉里见到了一件物事,只怕我直到现在仍是不愿睁开眼睛,正视殿下的真心。”

    秦斐回身往椅子上一坐,“唰”的一声将折扇打开,手上晃着扇子,嘴里说道:“哟,这连物证都出来了,不知到底是什么呈堂证供,竟能证明本王还有真心这种东西,赶紧拿出来给本王开开眼!”

    采薇也走到桌旁,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缓缓道:“我住到安远伯府的第二年,在过年时候跟丫鬟们抱怨收的押岁钱少了许多,不想第二天便在我的梳妆匣子里发现多了一个白色的荷包,虽是用上等的白绫所做,但样式却极简单,且一丝绣花也无,最奇的是那上面还歪歪扭扭的写了三个字:‘押岁钱’,里头装着一对“笔锭如意”样式的金锞子。”

    “我和杜嬷嬷商量了几句,因觉得这荷包来路不明,怕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放到我房里,想要栽赃嫁祸,便没敢收着这个荷包,请杜嬷嬷悄悄把它扔到伯府的院墙外头去了。可谁知,四年之后,我竟在殿下书房的抽屉里看到了和当年突然出现在我梳妆匣子里一模一样的那个白色荷包,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押岁钱’三个字,连那一对“笔锭如意”的金锞子也还装在里头。”

    “总不会当日杜嬷嬷丢出去的荷包可巧就被殿下拾走了吧?”

    秦斐自然知道便是再巧,世上也绝无这样的巧法,所以他干脆打起了太极。

    “本王这张脸虽然比不上潘安,可也是英俊不凡,走在大街上时常会有些小娘子给本王扔些荷包香囊什么的,这拾到的荷包太多,本王哪里还记得那么清楚。王妃既说是在本王书房里找到的这个荷包,那就劳烦王妃再去一趟本王的书房,把那荷包找出来让本王瞧瞧,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荷包?”

    采薇却仍是立在他身边,半步也不动。

    “殿下这么大方地让我去书房拿它,想来那荷包早被殿下给另藏到别处去了,为的就是好让我空口无凭。”

    秦斐“啪”地一声又将扇子合起来,“周采薇,你这是赖上了本王了?非得要把这什么破荷包硬给栽到本王头上!”

    采薇笑吟吟地道:“嗯,我便是赖上殿下了!便是殿下将那荷包藏起来也没用,因为它既被我看见了,殿下为我所做的那些事便再也逃不过我这双眼睛。好些当时想来觉得有些巧得过分的事自那荷包露脸之后就全都串起来了。”

    “殿下不但在四年前新春时给我送了押岁钱,且在不久后将赵宜菲本想用来害我的桃花粉反偷换到了她的梳妆台上。那府里的大少奶奶过生辰时,她们故意坑我让我撞上了安顺伯世子,想要坏了我的名节,殿下那时候故意羞辱我是个打杂的丑丫头,差我去给您倒茶,其实是在不动声色地救我于险境。殿下当时说我蠢笨,我也确是蠢笨,只顾着对殿下喊我丑丫头耿耿于怀,却没去深思怎么殿下好巧不巧地竟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呢?”

    “还有那位孤鸿道长,只怕也是殿下暗中替我请来的吧?虽说这头两次没识破殿下的真实用心也算情有可原,可当殿下打了赵宜铵,从他身上把我那块被他娘偷去的玉凤抢走时,我竟仍是没能看透殿下打他的真实目的,枉我自以为聪敏,却数次都被殿下瞒了过去。”

    “只能说殿下的手段实在是太过高明,不但往往一石三鸟,既打了赵宜铵替我夺回了玉凤,顺便还毁了他妹妹赵宜菲的名声,险些毁了当时她和定西候的亲事,殿下除了想替我报复他们兄妹外,只怕也是不愿见定西候娶一个崔左相为他安排的候夫人吧?”

    秦斐看也不看他,只冷冷地“哼”了一声。实则心里却有些心惊,只凭那一只荷包,竟被这丫头顺藤摸瓜一下子看出来这么多东西。

    采薇也不以为意,继续道:“但是殿下最厉害之处还在于明明在暗地里为我做了这许多好事,结果我不但对殿下半点感激之情没有,反倒还在心里头恨透了殿下,尤其是在被殿下强行抢婚之后,那时候简直觉得殿下是天底下头一个大坏蛋,最是可恨可厌可恶不过的一个人。”

    “我不情不愿地嫁过来,可是殿下却仍待我那么好,虽然仍是用您那种明损暗护的法子。面儿上人人都觉得临川王妃可怜,可实际上我嫁给殿下后,几可说是半点委屈也没怎么受过。最麻烦的婆婆和贵妾,都是殿下出手替我早早打发了,若说金太妃那么急着回京郊承恩公的别院,金次妃吐蜈蚣那怪病这几桩事里没有殿下做的手脚,打死我也不信。”

    “即便殿下将我撵到我的陪嫁庄子上去住,也是为了我好,一来殿下知道我在那庄子上倒反比在王府里住着舒心快活,二来殿下故意这样冷待我,也是为了护着我,免得被某人给嫉恨上了,回头给我穿小鞋使绊子,要我的好看。”

    “殿下这四年来一直守护在我身边,为我做了这许多,可叹我竟直到现在才知道,我只想问殿下一句,我说得这些,可有半点谬误?”

    秦斐重又将折扇打开,极快地扇起风来。在他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采薇说的这些关于他的好人好事那是真的不能再真了,甚至她还少说了好几件,因为在那几件护下她的事儿里,他是半点痕迹都不曾留下过的,便是她再聪颖,也不可能想到他身上。

    但是就算这丫头全说对了又怎么样,只要他不承认,她还能拿他怎么样不成?

    他喝了口采薇倒给他的茶水,一边拍着巴掌,一边笑道:“早知道王妃是个会讲故事的,不想也极会瞎编嘛?竟凭空编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故事来,王妃若是闲得无聊,不妨去写些,你编出来的这些故事可比那些书生小姐之类陈词滥调的东西新鲜多了!”

    “殿下既说我是在编故事,那我不妨把这故事编得更离奇一些。殿下这样护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就对另一个人好成这样。”

    秦斐抢过话头,替她接着往下说道:“王妃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依那些传奇话本里写的,多半便是这故事里的主角——本王,对你这个孤女一见钟情,情有独钟,故而才这样默默地百般守护着你,本王说得可对?”

    采薇点点头,补上一句,“难道不是吗?难道殿下不是因为偷偷喜欢我才这样各种护着我?”因其父教养她极是开明,她的性子远不若时下女子那般耻于谈及情爱,更因她深知秦斐的性子也不是个迂腐之人,这才大胆问了出来。

    “啧啧啧!”秦斐一边用折扇敲打着手,一边感叹道:“看来王妃还是书读得太少啊!亏得岳父大人还让你看了那许多书,怎么就不晓得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各种好,除了看上她了,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报恩!”

    几乎就在秦斐说出“报恩”这两个字的同时,采薇也想到了这个理由,可这个理由实在是太没有说服力了。在麟德十九年之前,她从没见过这位郡王殿下,更不曾对他有什么天大的恩惠,值得他这样涌泉相报。

    秦斐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替她说道:“王妃可是觉得这个理由有些说不过去,那王妃的那个理由就说得过去吗?”

    “按王妃所说,在本王给你送押岁钱之前你我是绝不曾见过一面的,那敢问,本王要如何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一见钟情,进而情深如此呢?”

    采薇一下被他给问住了,可她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若不是出于情之一字,眼前这个男子才不会对她这样的好。

    秦斐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她道:“本王是见不到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好对她一见钟情的,但是本王却可以见到她的父亲,还因为欠了她父亲一个天大的情份,这才会照应他身后留下的这个孤女。”

    “殿下认识我父亲,我父亲还帮过你?”采薇惊讶道。

    “王妃可还记得在你我成婚之前,那时你还在你那处陪嫁宅子里待嫁,本王曾在某个晚上偷偷溜进你房里,我记得你当时正在用晚膳,吃的是碧梗米红豆百合粥。其实我原本是打算那时就告诉你本王之所以娶你的真正原因,只可惜王妃当时对我实在是太过无礼,本王一气之下也就懒得再跟你说明实情。”

    秦斐说完,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递给她,“你自己打开看吧。”

    采薇打开一看,见里面只有两页薄纸,拿出来一看,那头一页上的答婚书竟是她父亲的笔迹,她急忙看完后再看第二页的求婚书。看完后呆了半晌,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原来她这门亲事竟是父亲首肯的?秦斐竟是她父亲点头同意了的女婿?

    可是这怎么可能,一是秦斐为何会向她父亲求亲,二来,她当时不是已经许给曾益了吗,她父亲可是守诺重信之人,是断不会一女许两家的,可是这答婚书上的字迹,又确实是她父亲的笔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唯一知道此中真相的临川王殿下见她看过来的眼中满是疑问,大发善心地给她解释道:“本王不是曾经出京在外头流浪了三年吗?第二年的时候本王闲逛到蜀地,当时正是冬天,本王却还是一身单衣,蹲在酒楼外头啃馒头,你父亲见我冻得可怜,饥寒交迫,不但请我去酒楼里饱餐了一顿,还赠了我一件棉袄。”

    “这些虽然也是恩情,但都不过是小恩小惠罢了,真正让我感念于心,铭记不忘的,是周恩师自此之后收了我为他的关门弟子,教我读书学问,让我长了不少见识,方始明心见性。我学成之时,曾对恩师立下一个誓言,说是要替他做一件事,以报答他对我的授业之恩。”

    “所以我父亲就想把女儿托付给你,让你写了这一纸求婚书来求亲?在明明已将我许配给曾家之后?”父亲平生最是守诺,又岂会做下这等一女许两家,大失信义之事?

    “谁让你和那曾益命中注定没有夫妻的缘份呢?”秦斐凉凉地道:“你父亲病重之时,因放心不下你,便请个神算子替你算了一卦,知道你于婚事上好事多磨,反正和第一个订婚之人是绝对没戏之后,这才想到再将你托付给我。”

    “岳父大人虑事周全,我二人将这两纸婚书写好之后,他便将其封存在一个匣子里,钥匙倒是给了我,可匣子却给了他一个友人保管,至于那友人是谁,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只知道若是你和曾益顺利成婚,这个匣子便会被付之一炬,若是你被曾益毁婚,则那人会将这匣子交到我手上,我就得信守我在恩师面前曾发过的誓,将你娶做我的正妻,让你平安过此一生,不受任何人欺辱。”

    秦斐两手一摊,“现下,你该全明白了吧?本王护你、娶你、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是我恩师的女儿,我曾答应恩师要好生照顾于你罢了。若不是为了你父亲的托付,我才懒得理你呢,你还真当你是万人迷,能让本王对你一见钟情不成?”

    “其实本王最开始的心思不过是护你一世平安,别再被你那些极品亲戚欺负就好。是以本王原本是打算一把你娶过门,就把你送到那陪嫁宅子里,让你一直住在那里,任你自得其乐地过你的小日子,你既乐得自在,本王也算做到了答应恩师的承诺。”

    “可你当时实在是太会惹本王生气动火,本王这才让你在王府里多待了几天,也算是给你点苦头尝尝。后来看你聪明,又将你拉过来当本王的棋子使唤,倒是有些对不住恩师待我的指教之恩啊!”

    采薇虽仍是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可他话得滴水不漏,一时竟找不出什么漏洞来,咬着唇道:“就算殿下说的是真的,你对我好只是因为对父亲的承诺,可是殿下敢拍着心口说,在你心里,就从不曾对我有过片刻动心吗?”

    她父亲曾说过,与其听一个人说了什么,不如去看他做了什么,这半年的朝夕相处,秦斐动不动就想亲她抱她的亲密之举,她有时无意中回头发现他看着她的眼神,还有他二人单独相处时在种种微妙的互动中那些不由自主的暗潮涌动,绝不是被他这样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否认得了的。

    可是秦斐却再一次否认了,“自然没有!本王实在是想不通,我不过是略给了你几分颜色,怎么就让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以为本王是瞧上你了呢?你们女人家可真是会自作多情啊!”

    采薇把心一横,既然他不愿先对她坦明心意,那就由她先开口好了,“便是我自作多情又怎样?至少我敢坦然承认我心里对你的喜欢和爱恋,可是殿下呢?”

    秦斐愣了一下,自打从泉州回来后,他就觉得采薇待他渐渐有些不同往日,似是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不待见他,甚至有时候让他觉得,她对他那一缕若有似无的脉脉柔情,那不是一个下属敬献给她主君的顺从,而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情不自禁的心悦之情,如春风般叫人心醉。

    这本是他此生一直所渴求得到的尘世温暖,可是当他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女子终于对他有所回应时,他却忽然心生惧意。所以他才特意将他之前伪造的两纸婚书拿出来,就是想及时将她心头那一点情苗给掐下去。

    他本以为他能轻易地让她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仍能让她像之前一样,即使看到自己为她所做的一些事,也仍是认定了自己是个讨人厌的坏人,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被人憎恨讨厌,而不是被人喜欢,尤其是被他爱的人所喜欢。

    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丫头方才说什么?她竟然说她喜欢爱恋他?

    这是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二次有姑娘说喜欢他,第一次有姑娘说爱恋他!

    然而他却感受不到半分欢悦,他只觉得恐慌,那种充斥在他生命里的恐慌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再次将他兜头淹没。

    秦斐闭了闭眼,重又摇起他的扇子来,“你们女人果然是这世上最善变的东西,方才你不是还说本王是你在这世上最讨厌憎恶的男人,简直恨透了本王,怎么一转眼,就又喜欢上本王了?”

    “难道殿下以为这是我原本所希望的吗?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喜欢上一个之前所厌恶之人更让人觉得无所适从的呢?”

    秦斐勃然变色道:“难道是本王求着你喜欢我了吗?”

    “那殿下做什么动不动就要抱我、亲我?先前我只要稍给殿下脸色看,殿下就要委屈抱怨,嫌我对你太过冷淡。”

    “从本王嘴里说出来的话,你也敢当真,你是有多天真?”

    “是我天真还是殿下明明就是口是心非?不错,殿下是整天嘻皮笑脸的没个正形,喜欢扯谎舌头又毒,最喜欢损我,可是却又默默守护了我四年之久,在真正的危急关头,更是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护我周全。一个女子被一个男子如此相待,岂能无动于衷?你如此待我,便是你性子再怎么别扭,又让我如何能不喜欢你?”

    秦斐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道:“那就是王妃的不幸了!王妃既然喜欢本王那就尽管喜欢好了,可别指望能从本王这里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斩钉截铁地说完,立刻摔门而去。

    次日一早,秦斐就到马厩里牵出他惯常骑坐的白马照夜,刚走到门口,就见周采薇一身淡绿衫裙,立在五月的晨风里,说不出的清新动人。

    明明她眼角唇畔的笑如同初春三风的春风一样温柔甜美,可是看在秦斐眼里却只觉得一阵没来由的烦躁。

    “这大清早的,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采薇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道:“自然是来跟殿下请安,看殿下昨晚睡得好不好?咦,殿下怎么也有黑眼圈了,莫不是昨儿听了我那一番话,激动的一晚上没睡好吧?”

    虽然秦斐昨晚的确是辗转反侧,在书房的床上滚来滚去,直滚了一夜也没睡着过,但他才不会承认呢,反唇相讥道:“你还不是眼睛底下两个大黑圈,难道是被本王拒绝后伤心难过了一晚上,别是独自饮泣到天明吧?”

    采薇回了他一个灿烂笑脸,“可惜让殿下失望了,我昨晚是为了做一样东西,睡晚了些,好在早上还爬得起来,能赶得及来为殿下送行。殿下这么一大早偷偷摸摸地牵马出门,别是又打算借着去郊外打猎的由头十天半个月的不着家吧?”

    秦斐被那“偷偷摸摸”几个字弄得有些恼羞成怒,斥道:“本王在自己王府做什么要偷偷摸摸?你会不会说话?”

    “那殿下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您要出门的事呢?我也好提前给殿下预备些出门要用的东西。”

    秦斐冷笑道:“真是笑话,什么时候本王出门竟要先跟王妃报备一声才能走人了?连我娘都不曾管过我,周采薇你可别仗着是本王的恩师之女就蹬鼻子上脸!”

    采薇神情一黯,垂下脑袋,低声道:“殿下你别误会,我绝没有恃宠而骄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既然我现在为殿下做事,自然要知道殿下的行踪,这样若万一有什么要紧着急之事才能及时找到殿下。”

    “再者,殿下如今已然是有家室之人,若是出门见客会友,仍同先前做单身汉时一个样,身边诸项细务均无人打点,未免显得我这个临川王妃也太不称职。怕会让人说嘴说我到底是个无父母教养的孤女,于侍奉夫君的内闱事务半分不懂,岂不累及了先父母大人的令名。”

    这几句话虽说得含蓄委婉,但根子里头的意思还是搬出她父亲的名头来压着秦斐,可被她这么温温婉婉、柔柔顺顺,如莺鸟初啼一样地娓娓说出来,却让秦斐是半点火气都发不出来。

    何况他再是心中不爽,也明白采薇这番话还是有那么点儿在理的,便**地丢下一句,“这些事儿日后王妃再来替本王操心不迟,本王现急着出门,回头再说罢!”

    他举步便行,却被采薇拽住他衣裳袖子不放,“殿下要出去多久,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到时候我也好备下酒菜,恭迎殿下回府!”

    秦斐一把将袖子抽出来,不耐烦道:“这我怎么知道?你就在这府里等着好了,什么时候本王在外头玩够了自然会回来。”

    采薇负手立在他身后,瞅准他飞身上马的时候,突然道:“殿下此次出门该不会是为了躲我吧?”

    她这时机拿捏的真是分毫不差,惊得秦斐险些从那马上给掉下来。

    他好容易在马上稳住身形,回身怒瞪着周采薇,恶狠狠地道:“王妃今儿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竟说起胡话来了!本王做什么倒要躲着王妃走人?”

    采薇仰面看着他,盈盈笑意里满是自信和笃定,“自然是因为殿下心里害怕若是再跟我这么朝夕相处下去,您会忍不住对我有所回应,也会喜欢上我呗!”

    别说这句话让秦斐不能忍,采薇那自信满满地嚣张劲儿简直让他恨不得拿手上的马鞭狠劲儿抽她几鞭子。

    他手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握着马鞭的手抬了起来,却又放了下去。他总不成真把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吧?最多不过抽几下她脚下那几块地砖,与其这样虚张声势反显得自己心虚,倒不如尽量表现得淡定一点。

    于是秦斐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本王怎么做是本王的事,至于王妃爱怎么想那就是王妃的事了,王妃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和本王没有半点关系!”

    “既然没有半点关系,那为什么我昨晚才对殿下表明心意,殿下今日一早连侍从都不带,就要偷偷离府呢?”

    秦斐继续嘴硬,“本王素来便是这样,最喜欢没事就到府外头去溜达闲逛,一个月里能有三五日在王府里待个半天便是好的。”

    “那上个月殿下怎么足不出户,在这府里陪了我整整一个月呢?”

    “本王那哪是为了陪你,那是为了——”他本想说“养伤”二字,却怕被旁人听到,只得硬生生刹住。

    他正担心采薇听了他这半截句子,可千万别误以为他是无话可答才好,采薇已经缓步上前,立在他的马前,仰头极小声地道:“我知道殿下不过是为了养伤罢了,可是就算您的伤口已然愈合,但伤痕犹在,若是安成绪仍是疑心未消,准备了些试探的法子在外头等着殿下呢?”

    秦头眉头微蹙,这的确是个隐患。

    “殿下,我幼时踢蹴鞠时,曾不慎跌倒在地,被碎石在左臂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我怕留下疤痕,我父亲就遍翻古书,找到一个方子,治成了一种膏药,每日临睡前在伤口处涂上一次,不间断地涂上一个月,便可使疤痕消退无踪,瞧着就跟从没受过伤一样。”

    “从我知道殿下受伤时起,我便暗中开始调配这种无痕玉肌膏,用了这些天的功夫,昨天晚上终于配好了。为了万无一失,还请殿下再在府里待上一个月,等您所受之伤再看不出半点痕迹,那时殿下便是整月在府外斗鸡走狗,我也不会再拽着殿下的衣袖,拦着殿下不放。”

    被她这样一讲,秦斐倒有些犹豫了,采薇见状,立刻又加了把火,“殿下,您昨日不是说不管我如何喜欢您,您都不会对我有一丝一毫的回应,既然无论如何您都不怕对我动心,那么您便是再在这府里和我朝夕相对上三年五载的,又有何妨,何况只是短短的一个月呢?”

    秦斐被她这一激,觉得自己若是再纵马而去,倒反显得是自己胆怯心虚了,再看她眼下那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怕是费了不少辛苦才熬成那无痕玉肌膏,若是自己不用,岂不白白辜负了她这一番辛苦,何况真要因自己的伤痕被安成绪识破了自己素日的伪装,那才是坏了大事。

    秦斐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才冷着脸对采薇道:“本王知道了,我要去遛遛马,王妃请便吧!”

    采薇看着骑在白马上,那略显狼狈的背影,唇边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哼!叫你之前动不动就做出一副花花公子样儿处处欺负调戏于我,如今风水轮流转,且看我如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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