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春,很快就要到一年一度的亲蚕礼,每年季春之月由皇后主祭,率领众妃嫔命妇向汉人民间信奉的司蚕桑之神嫘祖祭祀祈福,祈佑天下蚕桑丰足,织造兴盛。

    天子亲耕以共粢盛,皇后亲蚕以共祭服。耕织是民生之本,每年的亲蚕与谷祀两大祀典,历来备受皇家重视。

    按照祖制,皇后主持祭祀之时,必须以黄罗鞠衣为礼服,佩绶、蔽膝、华带与衣同色,相应衣饰俱有严格的规制。其余妃嫔命妇的助蚕礼服,也由锦罗裁制,纹样佩饰按品级予以区分。

    过去每年春天阿芫都要穿上繁复华丽的黄罗鞠衣,登上延福殿祀坛,亲自主持亲蚕大典。然而今年,以她如今的身体情况,根本适应不了亲蚕礼那种对她而言已经算是高强度的一系列的礼仪。

    太常寺长史不厌冗长地一样样报上祀典所需礼制器具。阿芫一边安静地听着,一边用余光看着宫人呈上的那份奏表。报至主祭礼服时,长史面有难色,小心试探道:“不知主祭礼服,是否也照常制置备?”

    若按常制,那便是皇后特定的礼服了。可看如今的情况,元乾势必是不会让她主持祭礼的,可亲蚕礼向来是由皇后主持,从未换过其他人。皇家礼官素来最善于逢迎上意,此次有这些疑问确实是左右为难了。

    她一时也不知该做何抉择,说话也有些犹豫:“今年事出特例,本宫因病不能主持祭典,实是不得已……便让陆夫人着主蚕服,代替本宫主持祭礼吧……”

    “陆尚宫虽可称为陛下半母,但她仍是宫人之身,这恐怕于礼不合吧!”长史迟疑道:“届时诸位妃嫔及命妇们也会有所质疑——”

    颦儿在一旁看着,出声道:“奴婢瞧着主子这几日的脸色似乎好些了,距离亲蚕礼不是还有一段日子吗?届时万一主子身子好起来了也未可知啊?”

    的确,阿芫这几天也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具体什么感觉她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脑袋似乎没那么昏沉了,身体也轻松了许多。念奴算了一下,她昏睡的时间也在一天天减少。可原因为何。她自己也不清楚。

    次日,太常寺将亲蚕礼服的图样,连同指定的衣料全部呈了上来,然后交由少府寺,令其三日内制成。

    太医令领着四位太医院长史奉元乾之令替阿芫诊视。完毕后,都面面相觑,各自神色复杂,为首的邝籍皱眉禀道:“经臣等诊视,皇后身体并无大碍,也没有继续恶化的势态,体内阻滞的气血甚至还有了化去的趋势,像是……像是……”元乾打断他,沉声问道,“像是什么?”

    太医令忙回禀道:“像是服用了解药一般——先前臣用银针刺探娘娘身体的各个穴位。将一部分毒素排了出来,可要想压制这股毒素甚至是完全去除,只有找到解药才能做到!”

    阿芫顿时心生疑惑,她能确定自己并未服什么解药,可太医令又这么言之凿凿,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奥秘了。

    “这么说,皇后是……”元乾惊讶得话不成句,太医令这才喜道:“娘娘的身体已经开始好转,只要再养上数月,说不定就能恢复常人的体态了!”

    此话一出。元乾虽看起来不动声色,但他平时锋利的眉宇一下就柔和起来,整个人精神焕发:“好——若真如卿所说,朕定会对整个太医院大加恩赏!”

    “不过娘娘一向体弱。经此重创恐怕再难复原,即使往后行止如常……子嗣方面怕是再无指望了。”太医令以额触地,神色十分不安。

    阿芫颓然倚在头枕上,骤然间大喜大悲,仿如坠入无底深渊,寒冰刺骨。相比之下。元乾却显得十分平静,颔首道:“朕知道了。”

    她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冲他道:“这下放心了吧!我的身体情况没那么糟,应该还是能主持亲蚕礼的!”元乾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跟着太医出去,听他们嘱咐的注意事项。念奴忙给她披上了披风,脸上有了阔别许久的笑容,“太好了!没还准真是佛祖庇佑,白马寺的平安符果然灵验,不枉主子从小戴到大!”

    “哪里又跟佛祖扯上关系了?”阿芫笑着反问。但心里还是存了一丝疑影,这些天发生的事她都找不到原因,虽然不信怪力乱神,可这次也许真的只能把原因归于佛祖了。那么多人昼夜不停地为她念经祈福,相必是佛祖看见了吧。

    谈笑间,念奴说了这段时间长安城和朝堂上发生的事——首要的一件就是中山王被贬斥一事。

    几月前元乾从江南退兵,江南梁庭得以苟延残喘。朝中大多数人得不到他退兵的理由,纷纷上书劝谏。南朝偏安一隅,长久与北朝分庭抗礼,王公亲贵和世家高门只在乎享乐。近年来吏治越发腐坏,全然不顾百姓生死。如此灭南朝而取天下的大好机会竟被生生浪费,且皇帝连一个解释也不给他们,朝臣们劝谏不成,其中一部分人竟逐渐和赋闲在家的中山王开始接触,直到后面演变为一部分朝臣与他的来往越来越频繁密切。

    其实阿芫知道,这些年元乾表面按兵不动,不予追击,暗地里却一直在寻找机会,时刻关注着南朝的一举一动。自年初就开始调遣部署,厉兵秣马,悄然做好了南征的准备。并非因为他们之间的隔阂他才临时意气决定挥军南下。

    念奴替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当时元乾在太极殿上狠狠驳斥中山王的情况,她清脆的声音配上元乾当时的语气,竟有些别样的韵味:

    “今天召集你们来,是想和你们说说朕这些天的心事。卿等都是我朝的股肱之臣,如果有认为朕说的悖谬不当的人,可以当面站出来与朕对峙,不必曲意奉迎。朕这番话上可告天,绝无妄言,你们这些人里固然有能体国爱民之人,亦有不能体国爱民的,你们都心知肚明,不用我一一点名。如今除了南朝梁庭,草原各部皆尊朕为天可汗,祈求归附。可你们中却有拆朕的台的,用尽手段,只为给朕一统天下的路上安置绊脚石,你们这等行径,让朕如何能治国安邦?”念奴尽力模仿着元乾的语气,说到“治国安邦”四个字时,神情竟激愤痛恨起来。

    阿芫忽然明白,元乾酝酿多时,就是为了向中山王发难。

    果然,念奴说,元乾这话一出底下群臣都寂静无声了。尤其是中山王元秀,一言不发地跪在底下,元乾冷言扫视他,隔了一会儿,接下来一句更是直点其名:“昔日朕南征梁庭,中山王执意阻拦,朕命其留守京城,他又非要跟朕唱对台戏,执意跟随大军南下。后朕身处江南战场时,朕每欲奋勇向前,他必主张后退。”元乾在太极殿上掷地有声,言辞犀利狠辣,毫不留情地数落着这个手足兄弟的种种罪行。

    “朕堂堂一代帝王,行事处处竟要受臣子的掣肘,这算什么道理?中山王乃皇族重臣,却不思为君王分忧造福百姓,而一再挑战朕的君威,这算什么君臣?朕继先帝之遗业,御极四年,兴隆国祚,你们这群人倘若再如此倡乱,朕便闭门而居,你们大可再推贤明之人为帝,朕必当安分守己,绝不至像中山王这般……”念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后面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

    总之,中山王此次被元乾当着众臣的面褫夺了亲王爵位,降为郡王,但封号没有变,而且被勒令禁足,不得与任何人来往。其余与他私交过密的几位朝中大员被削去职位,有品级的全都降为庶人。

    念奴每说一句,阿芫对她的赞叹就多一分。

    真是秀外慧中的伶俐丫头,居然能把这些事情打听得滴水不漏。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瞧这一小小丫头已是如此了得,若换了宫中其他人,那还得了?

    正德五年季春,太史择日,飨先蚕氏于坛,皇后独孤氏行亲蚕礼。

    侍女奉上新制的亲蚕礼服,素纱内单,外罩云青丝帛长衣,下着烟青流云裳,广袖削腰。考虑到她的身体情况,怕她觉得沉重,所以烦琐的佩绶罗带一律免去,仅在围裳中垂下纤长飘带,形如凤尾。周身无绣无华,裙袂处织出淡淡的鸾凤暗纹,衬以环佩璎珞。

    嬴姑将阿芫的长发梳起,绾做倾鬟缓鬓,髻上华胜步摇。

    端详着镜中久违的云鬓高髻,阿芫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以迎接早已在宫门等候着的诸位命妇。

    无论内外命妇,她们均着繁盛礼服,高髻金饰,锦绣非凡。众人趋前,行礼如仪,称颂吉辞。内侍掀起垂幄珠帘,阿芫伸手搭在导引女官臂上,缓缓步下肩舆。此时晨曦方现,霞光普照,庄穆的祀坛仿佛沐浴在隐约金光之中。

    她慢慢登上玉阶,立定在晨光之下,衣袂飘举,然后肃然焚香祈告。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有衣可穿,有米可食,无病无灾。

    随后,女官引领众人至桑苑,内侍奉上银钩,她率先受钩采桑,诸内外命妇依次效仿,各自采桑,盛入玉奁之中,至此礼成降坛。

    忙完一整套礼仪,她觉得整个人都仿佛要虚脱一般,从前也是她主持这样的仪式,却不会觉得有这么累,可现在……她无奈地笑了笑,只怕连杀鸡都费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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