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那对三足铜灯发出微弱的光,床上躺着的人眼睑闭合,长长的眼睫覆盖着,忽而轻轻颤动起来。半睁半阖间,她似乎能听见外间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

    “皇后,你醒了!”

    嬴姑在看不见的角度擦了擦眼角,到床前扶起她,接过云盘里的药碗给她喂了一口汤药。阿芫顿时觉得胸口郁闷,且药汁苦得叫人恶心反胃,含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一口吐在了地上。

    嬴姑红了眼眶,忙给她顺着气。

    阿芫吐完了喉咙里的药,喘着气问:“有人在哭?” 嬴姑垂着头,说不出话来。

    “永乐不是都开始好转了吗?这些人……她们怎么还哭个不停呢?”

    屏风后,念奴死命咬着下唇,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抽泣声险些就从她的唇齿间溢了出来。

    嬴姑压抑地说: “没什么事……再一睡会儿吧……”

    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皮沉重的直想耷拉下来,阿芫听到宫人痛哭的粗重抽气声,以及沉闷的哭泣,忽然觉得浑身疲软,没有一点儿力气。

    嬴姑一下下拍着她的背,不过片刻,她就在烛光下再次阖上了眼睛。

    看着烛光下阿芫沉静苍白的睡颜,嬴姑忽然别过了眼,不忍心再看下去。

    “再这么下去会出事的……”

    “瞒不下去了……”

    “我们能怎么办……”

    这是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多人在哭?

    阿芫睡得迷迷糊糊,恍惚中似乎听见那阵围绕着她的哭声一直没断。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清晨。大片大片如鹅绒般的雪花簌簌而下,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的白色,椒房殿的梅花却在风雪中怒放。

    她披着妆缎坎肩,勉强立在庭阶前,望着满天飞雪愣神,“下雪了?”

    嬴姑从长廊下过来,远远看见阿芫的身影,心中又惊又喜。

    阿芫知道她又在为自己担心。有气无力地说:“姑姑,我一会儿就进去。”

    嬴姑拿她没办法,便顺着她的话说:“快过年了,可惜陛下今年不在宫里。不然……”

    “都快过年了啊?”阿芫似乎没听出她话里的异样,伸手去接空中飞舞的雪花。“大军……打到哪里了?”

    之前为了照顾永乐,这些日子又总是躺在床上,她似乎很久都没有听见过有关南方战场的消息了。

    嬴姑道:“据说我朝已经占据了南朝十几个重镇,都是不战而降。大军正在一步步逼近建安城,南朝已经唾手可得了。”

    阿芫虚弱地笑了,“那就好。”她身后如同一片琉璃白玉镜,一切都被造化妙手用雪包裹起来,仿佛琉璃世界。

    嬴姑就站在门边,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见阿芫的整个侧脸,苍白,没有丝毫血色,眼下隐隐泛着乌青,眼睛大而无神。看着异常空洞。

    嬴姑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到底该不该继续瞒下去?可是,就算告诉了她又有什么用?难道……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陷入死地么?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庭阶前那抹孱弱的身影忽然重重倒在了雪地里,沉寂无声。

    “皇后——”

    是谁?谁在叫她?

    嬴姑一个箭步冲到雪地里,从冰冷的雪中扶起阿芫的身子,口中凄厉叫喊:“来人!”

    以北帝元乾率领的十几万将士南下之路异常顺利,以安庆军统领慕容渊为主将、丰台军统领百里奚为副将,共三万铁骑和十万步兵,沿途的南梁重镇皆不攻自破。数月内连拔十几城,直逼梁都建安,南方士族们大骇不已。

    巍峨的尚阳关几百年来雄踞在这片温柔的江南之乡上,城高七丈三。宽一丈六,瓮城设暗箭机关,它的身后,就是紧邻建安的南淮城,是南梁唯一一座负隅顽抗的城镇,号称固若金汤。

    当初颍川殷氏将在南朝建了一座这么恢宏雄伟的关口。南朝士族们还嘲笑不已,讥讽殷氏都是一介武夫,毫无世家风范。然而,他们却未曾预料到,就是凭借着这座被他们看不起的大关,他们的安逸生活才能暂时得以延续。

    也就是说,攻破了尚阳关,就等于击中南梁的心脏。

    黑云沉沉压在头顶,和地上的火光交映。千万道羽箭拖曳着火舌,一轮又一轮呼啸着掠过天空,狂风暴雨一般扑进城去,将尚阳关淹没在一片火光中。城墙、关外一片浓烟滚滚,夹杂着尸体皮肉焦灼的气味,士兵冲锋攻城的呼喊、兵器砍斫的碰撞声和哀嚎声融成一片。

    七丈高的城墙下,黑色的铁甲军团一轮轮冲向阳谷雄关,就像汹涌的波涛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礁岩。北军的石炮携着熊熊的火光,呼啸着飞向宛城固若金汤的大门,千钧般的力量让大地为之颤抖。城墙上冒着烟的箭垛、碎石和士兵来不及收拾的残破肢体随处可见。

    城墙上观战的将军是一名身着黑铠的女子,轮廓深邃,像一株青松傲然立于悬崖之上,格外峭拔——在女人的眼中,她如同一名英气勃勃的美貌少年;在男人的眼里,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 看着北军士兵一波倒下去,又有下一波冲上来,连她也忍不住摇头慨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想不到北朝人竟如此骁勇!”

    城墙下,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扫过尚阳关上的一切,于乱军之中,他的目光停留在如火焰般炫目的身影上。

    殷成璧毫无畏惧地迎上那个人打量的目光,那个似乎遮去了夕阳的男人,他看似毫无修饰的织锦长袍上却绣着蟠龙暗纹,平平无奇之下隐藏着嚣张凌厉。那个名字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呼之欲出,腰间的长剑吟鸣,几乎弹跳出来,她的心脏因蓄势待发而狂跳。

    被压制在剑鞘的长剑一声长鸣弹剑出鞘,伴随剑吟之声,剑锋携烈火一般的气势随之而出。

    “死守尚阳关,胆敢有退缩者,杀!”

    随着她一声令下,攻城战况似乎瞬间变得更为惨烈。

    尚阳关前的旷野上,迤逦的夷水被冻成惨淡的白色。暮色渐浓,而战场上的尸体尚未清理干净,残破的战旗倒在地上,残尸枕藉;大地上深深浅浅的大片暗色,是用鲜血烙下的惨烈。

    距离南淮城外七十里,尚阳关外。

    夷水西岸的茫茫旷野,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的营帐,黑色大旗迎风猎猎飞舞,上面是沉沉一个赤色大字——元。

    站岗的士兵用水壶装了江南号称最烈的酒,一口灌下去,“呸”地一声全吐在了地上,骂骂咧咧道:“淡得出鸟来!这狗屁地方还比不上长安的一半儿……”

    “你们是否想成为一代名将,名垂青史,重振拓拔鲜卑氏的荣耀?”

    “是!”

    “那就给朕打起精神,明日继续攻城!”

    “是!”

    元乾拧紧剑眉,目光在沙地上尚阳关的位置来回徘徊。尚阳关的地理位置有些特殊,不同于以往他们遇到的任何一个城镇。水攻、火攻、偷袭,甚至是投毒,都对它不起任何作用。

    重铠加身的将军们还在商讨明日攻城的具体事宜,就在他们争议不休时。一名士兵急急闯进来,从一侧走过站在元乾下手三尺处,众人依旧争论,士兵的到来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说。”元乾仔细对照着沙地,目光没有丝毫闪烁。

    士兵上前来,附耳小声几句,元乾隐约听到“皇后……染重疾……查不出原因……”他的身躯陡然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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