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选妃的日子定了以后,元彻就进了宫。他今年已经满十六了,身姿皎皎,已是翩翩的少年郎。每当他出现在宫中,总会有一大批小宫女在廊下闱后偷偷窥望,她们都以能博得梁王一顾为荣。

    选的毕竟是梁王妃,自然要他自己点头。虽然,她和元乾从未想过要从这一批女子中挑选,但面子还是要做的。

    她低头,一边听赢姑和念奴汇报入选女子的名册,一边给永乐喂牛乳。

    “礼部侍郎李弘义之女李妍,年十五……”

    “靖国公穆熹之女穆灵姗,年十八……”

    她的动作忽地一停,抬头问:“这个年纪是不是太大了些?”

    念奴笑道:“后头多的是好的呢,何必急在这一个两个?”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不是说有个崔清宛吗?怎么不见名字?”

    有个在朝中做中书令的哥哥,又出身于清河崔氏,这个容色才情都属万中无一的女子本该作为世家最有力的筹码入宫承宠,却因为元乾对世家的毫不妥协而断了这个可能。又因为这开科举,削弱世家提升寒门的主意是她大哥提出来的,所以连选这梁王妃也不肯让她入选。

    “你看看,有中意的没有?”她把名册放在桌案上,递给静静坐着的元彻。

    他如今愈发沉稳了,性子也全然不似少年时的活泼跳脱。阿芫看着,竟有些怀疑从前跟她一起偷花打枣的少年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人了。

    “姐姐做主就好。”

    她无奈一笑,知道有些事早迟都要说,不如现在就把一切说开。“那好,我索性便告诉你,你的王妃不在这一堆名册之列,是我跟你说过的,桂宫里那个小公主。你见过吗?”

    他眼中十分平静,似是根本不在意:“嗯,见过一次。”

    “那你喜欢她吗?”

    他沉默无言,半晌才说:“姐姐也是第一眼就喜欢上大哥,想和他相伴一生的吗?”

    说“是”?还是说“不是”?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连元彻都要娶王妃了。”她感叹着,一切仿佛还是在昨天。

    赢姑道:“您这话可就差了,说得您比梁王殿下大了多少似的。您自己不也还是个大姑娘吗?”

    是啊,她今年才十八岁,跟靖国公的女儿穆灵姗同岁,她还没出嫁,她就已经心衰力竭了。

    一夜无梦,却几番从朦胧中醒来,总觉心绪不宁。辗转直到天色将明,阿芫才迷糊睡去,刚合了眼,倏忽就敲过了五更。

    陡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匆忙,值宿内侍在外面扑通跪下,颤着嗓子通禀,“启奏陛下皇后,卫国公府来人奏报——”

    她一惊,莫名的紧窒攥住心口,来不及开口,元乾已掀帘坐起,“卫国公何事?”

    “昨夜三更时分,华阳大长公主薨逝了。”

    母亲去得很安祥,连宿在外屋的杨姑姑和她身旁的父亲也没有听见半分动静。

    她就这样静静地去了,素衣布袜,不染纤尘,躺在软榻之上,眉目宁和,仿佛只是午间小睡而已,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会将她惊醒。

    “公主的神智从没有那样清醒过,入夜还到庭中站了半晌,望着北边出神,回房一直折腾到半宿都不肯睡。公爷让她就寝,她却说睡着了就再也见不到大公子和小郡主了。”杨姑姑怔怔捧着母亲的遗体,眼泪簌簌落下,“公主她,是知道自己要去了罢。”

    阿芫默然坐在母亲身边,伸手抚平她衣角的一道浅褶,唯恐手脚太重,惊扰了她的清眠。

    沧桑岁月,褪去了昔日飞扬华彩的容颜,积淀为澄静的光华,如玉中透出,照亮周围的每一个人。

    母亲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她静静凝望母亲安详的睡颜,舍不得移开目光,舍不得离开她身旁。幼年往事纷芸而至,母亲的一颦一笑,一声低唤,一句怒骂,历历如在眼前。母亲在的时候,她总是怕她唠叨,总觉诸事缠身,没有闲暇和心力来陪伴她。

    阿芫亲手为母亲更衣整妆,为她梳起发髻……幼时都是母亲为她做这一切,而这却是她最后一次亲手侍候母亲。握着玉梳,她的手颤抖得无法举起,一支玉簪久久都插不进母亲的发髻。杨姑姑早已哭成泪人儿,周遭一片泣声,唯独她眼中没有泪,心中只余空茫。

    长安城里钟声长鸣,瑟瑟秋风吹起,凄凉不已。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阿芫立在院前树下,仰首见清风过处,木叶摇曳,久久不止。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辛酸孤独将她湮没。她的目光越过长廊,看见元乾玄衣素冠,大步踏来,伟岸身形仿佛将那逼人寒意也挡在身后。

    陡然间,她只觉周身力气消失,脚下虚软,再不能支撑。他一言不发将她揽入怀中,用力揽紧,眉宇间俱是深深疼惜。

    大哥早亡,表姐离世,母亲撒手人寰,诸邑终成陌路……如今除了永乐,她只剩元乾一个至亲至爱之人,只剩他在她身边,相扶相携,将这漫长崎岖的一生走完。

    泪水终于汹涌决堤,阿芫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似抱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母亲的灵柩最终葬在舅舅的西陵,和外祖母和大哥表姐待在一起。

    数日之后,父亲突然递上辞官的折子,不曾与任何人辞别,悄然留书一封,只带着两名老仆,一箱藏书,便挂印封冠而去。

    阿芫得了消息,和元乾一起驰马追出长安数十里,直至河津渡口,却见一叶孤舟远泛江上,蓬帆渐隐入水云深处……

    父亲就这样抛下一身尘羁,孤身远去。居庙堂则显达,泛江湖亦高旷,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放下纷扰事务,一人一蓑一木屐,遁游四方,寄情山水之间,踏遍锦绣河山。她明白父亲的心意,宦海沉浮一生,如今母亲已经不在了,家族也再不需要他庇护,心灰意冷之下,归隐田园或许是他最好的选择。

    只是她没有想到,父亲的去意如此坚决,决定来得如此突然。

    不久以后,传来了诸邑产下双生子的消息,一男一女,是龙凤胎。虽然已和她再无牵扯,然而阿芫心里终究慰藉了些。她虽然不幸,但总有人是幸运的。

    生完孩子后,诸邑搬到了骊山行宫去静养。那里常年都有温泉,她因为生产伤了身子,去那里正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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