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里乌漆墨黑,一进门,看不见丁点光亮。

    习萌起先吓一跳,稍稍回神,才想到去摸玄关口的电灯开关。

    灯光骤亮,她些微不适应地眯起眼睛,抬手挡了挡。

    慢吞吞往里走,开一盏,再返回去关一盏,直到行至楼梯口,右手边厨房和餐厅的方向,明亮的光线穿过门洞,在走廊光洁的地板投下一圈亮白的光影。

    她摸出口袋里的纸巾擤了擤鼻子,一步步走过去。

    他在干什么?做宵夜么?

    出乎意料的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高脚凳,安静凌然的背影笔直如松。

    他没有换居家服,白衬衫的两只袖口挽至手肘,一并拄着桌面,露出线条流畅的两节手臂。

    她脚步声不轻,按理说他应该知道她来了,可他背对她,并未回头。

    快步上前,她在他身后轻轻环抱住他,双手圈在他精瘦的腰间,脸颊贴着他硬硬的脊背。

    她感觉到他微微地一震。

    他硬朗的身体散发丝丝热气,她渐渐感到暖,眼泪啪嗒啪嗒顺着眼角流淌,浸润他簇新的白衬衫。

    裴裴担心她和他走不长久,在这个疲惫的夜里,她突然好没有安全感。

    躲不开死别,她不信还会再经历生离。

    “阿迟。”她声音微哑,小可怜一样,“说你喜欢我。”

    怀里的身体绷得更紧。

    她在他腰上一掐,奈何肌肉紧致,硬邦邦,根本掐不出肉。

    “快说你喜欢我。”她不敢轻易说爱,她觉得自己很容易满足,不奢求能完全撬开他硬如磐石的嘴巴,只要能松开一点点,一点点就足够。

    可环在他腰间的双手突然被他掰开,她听见他近乎冷漠地一声嗤笑,很轻:“我为什么要说?”

    她倏然睁眼,只当他又在傲娇别扭,不管不顾地贴在他身后想要摆脱他的桎梏继续牢牢抱紧他,可他明显是用了力的,她挣不开。

    她和他较着劲,被握住的手腕渐渐感到发疼。

    “你干嘛呀。”她隐隐感觉不对劲,吸了吸鼻子,嘴唇一瘪。

    他似乎是没了耐性,忽然向后甩开她的两条手臂。

    她在毫无防范之下,因着被甩的冲击力而脚跟不稳地后退半步。

    “莫迟!”她有一丝心慌,终于察觉周遭的磁场存在异常。

    嘎吱一声,有什么东西猝然一响,然后撞击着摇摇晃晃。

    她心惊地向前靠近,视线自他背后越过,才发现他其实是在喝酒。一只捏扁的啤酒罐躺倒在桌面,像躺尸的残兵。

    他手里又重新拿起一罐,开启了拉环。

    额前的碎发略显凌乱,漆黑的眸低垂,表情冷峻。

    “你怎么了?”习萌此刻的脑子像一把生锈的菜刀,很钝。

    他抬起犹如寒冰的目光盯向她,她心口一缩,直接就问:“我没惹到你吧?”

    没有回答。

    酒入喉咙,喉结滚动,他手里的啤酒罐在肉眼可见的情况下向内凹陷。

    清脆的铁皮声同他冰冷的面色一点点在她的耳畔和眼前清晰放大,她泛红的眼圈瞬间又涌上泪花,扁着嘴难过:“说话,你哑巴了?”

    “说什么?”他微一勾唇,懒散又嘲讽,“说我喜欢你?”

    心脏猛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用袖口抹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你不要这样笑,瘆得慌。”

    嘴角笑容不变,他看着她,挑眉:“你以为你魅力有多大?”

    “……什么?”她呆滞不动,茫茫然。

    他接连喝下两口酒,薄唇水润,却不看她;眼神放空,嘴角眉梢俱是讽刺:“我凭什么要喜欢你,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

    “……”习萌一下心空了,握紧拳头,嗓音都颤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铁皮骤响,小臂肌肉绷成一条直线,易拉罐被他猛一用力彻底捏扁。

    他嘴角一扯,从上到下漠然地打量她,目光如刀,刀刀刻薄尖利。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砧板上,他就是厨师,在他发话评价前,那刀刃已然落下。

    他重新将目光落在她受伤的表情,看着她泪花泛滥的眼睛,倨傲而冷酷:“我不喜欢你,够清楚够明白了么?”

    “不清楚不明白!”她不信!

    她对着手背狠狠咬一口,一定是做梦,不可能的!裴裴一定没有离开,莫迟也一定不会不喜欢她!

    这个梦太可怕,她要去找莫迟求抱抱求安慰。

    醒醒啊,习萌萌你快醒一醒!

    咬完手背,又撸起袖子咬手臂,胸口越来越慌,汗水和泪水齐飞。

    “你疯了!”莫迟从高脚凳上冲下来,使用巧劲掰开她乱咬的牙齿,白嫩嫩的皮肤上面两排深深的牙印,又是口水又是鼻涕,狼狈不堪。

    她此刻的模样更是丑的,从额头到下巴,无一处干净整洁,红通通,脏兮兮,黏腻腻。

    莫迟转身拿纸巾欲给她擦脸,他伸手过来,她抽噎着歪头一躲。

    不是梦,为什么不是梦……

    视线模糊,灯光在她眼睛里是一朵朵绚烂缤纷的烟花,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如果他依然是方才那副陌生到令她心痛的表情,不看也罢。

    她屏住呼吸不哭,哑声问:“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和我交往?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对我好?”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莫迟拿着纸巾包的手指缓缓收紧,带起一阵细微的塑料声。

    他启唇,想问她要死要活的给谁看,他对她而言究竟算什么。奈何额角、脖颈都蹦出了青筋,话到嘴边却吐不出。

    他沉默不语,她如坠冰窖心底透凉。

    慌不择路地往外走,被他拉住,“去哪儿?”

    “我不要待在你家!”她咬牙甩手,起步小跑。

    他不放心追上去,“我送你回去。”

    “你不喜欢我就不要再对我好!”习萌停下脚步,瞪他,“还有,你不喜欢我就不要和我交往!你真让我恶心!”

    莫迟脸色铁青:“习萌!”

    “怪不得你从来都喊我全名。”眼泪鼻涕全部蹭在袖口,说狠话谁不会,他可以伤她,她也可以,“我真是放鞭炮崩瞎了眼才会信了你的邪!骗子,你就是个感情骗子!”

    她蹬蹬飞跑出去,这回,他没有追。

    图一时痛快肆意发泄情绪就真的会痛快么?人生第一次,他尝到后悔的滋味,苦如黄连,自作自受。

    压抑片刻,他找到顾璃的手机号拨通。

    “喂,老大?”那一头,顾璃正被工作和毕设忙得焦头烂额,看见来电显示,吓一跳。

    他开门见山:“习萌回去后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哦,好。”

    “谢谢。”

    “……不客气。”

    眼珠一转,刚想探询情况,对方却已挂断。

    顾璃愣神,顿感大事不妙。

    她连忙给习萌打电话,结果无人接听。

    晚上十一点,习萌面无表情地推门进屋,顾璃和岳桃在一旁看着她,可她却旁若无人地径直爬床,自始至终一句话不说。

    岳桃上前拍拍床栏,轻声喊:“小胖——”

    她没应。

    顾璃发送短信给莫迟:她回来了。

    莫迟也没应。

    顾璃放下手机走过去,倚靠床梯,斟酌措辞:“你烧刚退,下午跑去哪儿了现在才回?”

    床铺之上,飘来习萌哽咽的声音:“裴裴去世了,我不想说话。”

    “……”

    顾璃和岳桃同时目光微变,惊讶难当。

    她想要安静,她们便嘴上封条,再不出声。

    一小时后,午夜来临。

    两人坐在床头,宿舍群里,远在大洋彼岸的临安发来一条消息:祝永远十六岁的小胖生日快乐!

    隔着两米宽的床距,岳桃和顾璃在昏暗中默契对望。

    这个生日注定不会快乐。

    ***

    时隔一年,习萌又把手机丢了。思来想去,头脑迷顿,完全不知丢在何方。也许是被偷了,也许是被别人捡走后占为己有,总之后来再也打不通。

    参加完裴裴的葬礼,迎来答辩。

    顾璃请了一星期长假,做ppt和展板。习萌的消迷令她和岳桃时刻忧心。

    她们只知原因在于裴裴的离世,见她天天闷宿舍不出门约会,只当为了答辩而心无旁骛,一没心情二没时间。

    答辩结束,大家陆陆续续离校。

    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送岳桃到高铁站,三人依依不舍地抱在一起,再一次惊觉时光匆匆,同吃同睡四年竟这般短暂,大一开学的场景恍如昨日。

    习萌问:“桃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岳桃微微笑:“等你结婚的时候我一定回来。”

    她垂下头,掩藏情绪,闷闷地回一句:“早着呢。”

    岳桃展望未来,思忖:“我以前以为我们当中第一个结婚的会是安安,但自从你和美人莫交往后,直觉告诉我,你绝对比安安早。”

    她埋头不吱声,岳桃偷笑,哟哟哟,害羞呢。

    习萌用尽全力才阻止眼泪侵袭。

    自那晚后,他们再无联系。

    和他结婚?不,他们已经结束了。

    送走岳桃,搭乘公交。她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轻唤:“狐狸——”

    “嗯?”顾璃用手机看新闻,随口应道。

    “我不会和他结婚的。”她低低地说。

    顾璃一愣,偏头:“嗯。”

    换她惊讶:“你知道?”

    目光相对,顾璃点头:“周一回公司上班,电梯里遇到他,他问我你还好么,我说挺好的。我又不傻,当时就猜到了。”

    问她的情况……

    心头快速跳了一下。算是关心么?她真的越来越看不懂他,准确来说,至今从未看懂过。

    须臾,顾璃忍不住说:“小胖,你变了。”

    习萌抿唇:“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顾璃:“变得寡言,心事自己扛,不愿意说出来让我们帮你分担。”

    “嗯。”习萌依偎在她肩头,闭上眼睛,“因为我知道我们终究会面临分别,我要先学会习惯。”

    顾璃一阵心疼:“你想独立我不阻拦,但你必须快乐,习小胖如果不快乐,悟空会生气。”

    习萌纳闷地抬头:“为什么我不快乐悟空会生气?”

    顾璃笑得狡黠:“因为你是猴子请来的逗比啊。”

    习萌:“……我咬死你!”

    隔天,行李打包托运回家。习文国和罗美君送她一部新手机作为毕业礼物。

    习萌经过思考,决定更换手机号,一切从新开始。

    吃晚饭时,习文国忽然说:“莫迟最近忙么,有空叫他来家里吃饭。”

    习萌欲言又止:“……好。”

    看她总是没精神,考虑到裴裴刚刚过世,夫妻二人没有去往深处想。

    回家后的第三天,习萌背起行囊独自启程,坐上了开往西安的列车。

    从西安到西宁,再从西宁乘坐青藏铁路,直抵拉萨。

    她和裴裴的毕业旅行,即便只剩她一个人,天高云淡,不改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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