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以霜十四岁的时候,父母开始张罗她的终身大事。

    传闻中田家姑娘秉性柔嘉,有秀丽之姿。田家又是世代为商,乃沧州首富,求亲之人自是络绎不绝。田氏夫妇一心攀结官门府第,对那些前来结亲的商贾之家,不论是否素有交情,交情是深是浅,统统拒之门外。这一耽搁,便是整整一年。

    一年后的某一天,母亲告诉她,有个京城来的大官儿沈老爷外派到了沧州,等回了京城,便能承袭国公府的爵位,青云直上,位极人臣。父亲命令她无论如何都要在沈老爷跟前好好表现,务必引得他的注意。

    她觉得可笑之极。这个时代,有钱能使鬼推磨,偏偏商人的地位十分低下。她田以霜从不自轻自贱,绝不会为了抬高所谓的身家,曲意逢迎任何人。更何况,她与刘家公子从小一块儿长大,情投意合,早已互许了终身,怀上了他的骨血。即便父亲有心让她献媚,那位沈老爷也不可能接纳一个身心俱属他人的女子。

    父母自小疼她如珍如宝,只要是她的意愿,从不曾反对过。她以为这一次,也是一样。她坚定不移地表明了决心,道出了事实,换来的是父亲的雷霆之怒。他非但不许她再与刘家公子往来,还打算狠心除去她腹中的胎儿。

    她誓死相护自己的孩子,宁愿与双亲决裂都要与爱人相守。母亲心软,有意成全,父亲决绝不肯。他威胁她若是一意孤行,他会一纸诉状告到官府,那刘家在沧州再无立足之地,刘家公子也活不长久。如果她乖乖听话,依照他的安排行事,刘家可以安然无恙不说,他也可以想办法留下这个孩子。

    于她,这是一场没有一点筹码的交易。除了妥协,别无他法。

    大水冲毁堤坝,百姓流离失所,田府施善赈济灾民,获得赞誉无数。父亲趁机摆宴邀请官员乡绅,沈勉为饮下被动了手脚的酒,很快便不省人事,醉卧田府厢房。她被父亲逼迫着进了房中,除去了全身衣物,躺到了同样不着寸缕的沈勉为身边。那一夜,沈勉为没有碰她,她却视之为这一生最为耻辱的时光。她无声地流着泪,不住地轻抚着腹部,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保住孩子,保住她爱的人,她不能逃离。

    翌日清晨,沈勉为醒来,正逢母亲进房喊她起床,便有了他酒醉误入了人家姑娘的闺房,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之事。此事可大可小——倘若田家息事宁人便罢了,否则,在外派的任中出了这般不光彩的事儿,有辱国公府的门楣不说,田家的善行在前,闹大了,沈勉为难免会犯了众怒,他这辈子的前程也有了极大的污点。

    她尚处无措之中,裹着被子嘤嘤哭泣。母亲喊来了父亲,他们不依不饶地要沈勉为给个说法。沈勉为不会想不到自己是被算计了,但也只能吃下这哑巴亏。不过,他没有太让父亲顺心遂意,借口身份之别,将她收做了通房丫头,场面上,倒是假意顾着田家的面子,说是等禀明了家中长辈,再行论名分之言。

    母亲伤心后悔不已,父亲敢怒不敢言,不能对沈勉为做什么,却来警告她要争气些,这胎必须是个男孩儿。她冷眼瞧着往日可亲的母亲,可敬的父亲,恨恨地说了句“永生永世再不为田家人”,头也不回地跟了沈勉为去。

    初到沈勉为房中,他对她视若无睹,她对他敬而远之。妾是奴婢,通房丫头连妾都比不上,她又不得主人看重,无异于从贵养而娇的富家小姐变成了低三下四的仆人,直到沈勉为发现了她怀有了身孕,她的日子才是稍稍好过了一些,可也只是不必再做粗活,他对她的态度与从前并无二致。

    孩子是她唯一的指望,亦是她最致命的利剑。她身形瘦小,九个多月的肚子看上去只有七个月的模样,可总有瞒不过去的一天。一旦被发现,便只有死路一条。她所受的屈辱都再没有任何意义。她决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沈勉为一个不当心,她出了摔倒在地的意外。九死一生后,她名正言顺地为沈府生下了二姑娘。出于愧疚,出于对女儿的舐犊之情,沈勉为对她终于是有些不一样了。那样的转变对她而言,无疑是场噩梦,她却必须在那场噩梦中屈意承欢,为他生下了又一个女儿。她自己,也从无名无分的通房丫头,被抬为了妾。

    在旁人眼中,她是值得羡慕的——遇着了一个宽容和善之家,她一个妾室居然得以被人称一声二夫人,她的两个孩子也可以喊她母亲。可是,她心里的恨从未平息过,这个家越是好,她越是看不得。

    所以,素来的温婉乖顺不见了,她变得越来越刻薄,越来越不招人待见。她清楚,背地里大伙儿都说她不知惜福,遇着这样好的人家还作死,一心挤兑大夫人,妄想掌家。她听了,嗤之以鼻——她连这个家都不屑,掌家与她有何相干?她要的是这个家鸡犬不宁,要他们全部的人都后悔让她进了沈府!

    她恨父亲母亲,恨沈勉为,恨沈府,只对自己的一双女儿,感情复杂难言。没有母亲不疼爱的自己的孩子,可她们,一个眉眼有几分像她深爱却无法相守之人,一个则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是如何委曲求全才能够立身于此。她不是不想像大夫人对沈妍那般克尽为母之分,而是一看到沈嫣与沈娆,她的心就犹如被锋利的尖刀狠狠地剜着,痛不欲生。爱得愈深沉,恨得愈浓烈,能排遣这份百转纠结的只剩下肆意地漫骂。没有人发现过,每每骂过沈嫣与沈娆,她都会一个人躲在房中偷偷哭泣很久很久。

    她以为自己会在这样的折磨别人与自我折磨中度过一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收到故人的来信,信中还询问到沈嫣的身世。她更没想到的是,沈嫣竟是一早就洞悉了所有,在她收到那封信还未及做出决定是否要与那人见面时,沈嫣来找了她,声泪俱下地请求她不要再犯糊涂,为了她自己,为了沈娆,拜托她不要再与刘家有任何牵扯。

    依着往日的恨意,她毫不犹豫会叱骂沈嫣自私,骂她没有心,然而沈嫣的出现不在她的预料,沈嫣这些年的隐忍让她震动,话到嘴边,她突然出不了声了——沈嫣是有私心,她何尝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对两个女儿生疏了这么多年?此去经年,物与人都早已面目全非,便是她与刘家公子见了面,又能如何?他们再回不去从前了。

    她有满心满意的恨,却不是个不清醒的人,她明白自己的冲动会带来的何种不堪设想的后果。她当年忍辱负重,委身为妾,不正是为了要保全刘家、保全沈嫣么?如今,往事蒙尘,她何苦再掀波澜?

    她苦笑着答应了沈嫣的请求,要求是沈嫣必须去见刘家人一面。不能相认的话,至少让他们父女俩见上一面,总能少些遗憾。而这,也是她目前唯一能为刘家公子做的事情了。沈嫣没有反对,承诺自己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儿。

    仿佛一夜之间,心愿尽数了了一般,她再没了那份与人为难的精神,沈嫣走后,她变得处处谨小慎微起来。人人都道她与那苏卉瑶一样是得了哪位仙人指点忽然开了窍,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弥补这些年对女儿的亏欠,也是为了保全那份回不去的情。

    她放不下,却是不得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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