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此处安心是吾乡(8)

    有些事或许只能用天意使然来解释。

    就连管梨自己也不知道,已经是初春时节的长安城为什么会突然下起了雪。洋洋洒洒,毫无征兆,白雪茫茫几乎盖住了这天地原本的颜色。

    恍然间,他莫名的忆起了多年前昆仑山下万里冰封的场景。

    就是这一恍然,胜败已定。

    姜华鸢向来没什么好心,怎么会体谅他在战局中分神,干脆利落的取胜后,便自顾自的去抢剩下的那两坛酒,谁知还没将酒全都拿到手,便被女子抱了个满怀。

    知情的,不知情的,全都傻了眼。

    卫瑕赶得巧,回来时刚好撞见这一幕,片刻的失神后也不由停在了原地,不敢上前去惊扰他们。

    院子里一时静的有些诡异,面对这突然的变故,谁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华鸢僵着身子,不敢挪动半分,脑子里闪过了千百个念头,想到最坏的一种时,甚至做好了自己很快就要被迫离开这个家的打算。

    偏偏,世事难料。

    约莫过去了半柱香那么久,引商才终于松开了抱着他的手。一时意起是一时,心绪平静下来之后再看向周围诸人的目光,她也不由有些赧然,抬眸瞥了华鸢一眼,转身便想向楼内跑去。可惜,华鸢的动作太快,还未等她迈开步子,便已伸出手将她扯了回来,重新抱在怀里。

    引商的那一眼,让他忽然明白了许多,可是他实在不敢确信,一定要问个清楚,不能再给对方反悔的机会。

    “你刚刚在想什么?告诉我。”他扯着她的手,目光灼灼,容不得她逃避。

    引商又何尝不想将话说清楚,可是院子里又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众目睽睽,叫她怎么说?

    思及此处,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其他几人的脸上,希望他们能识趣一些暂且避开。

    只可惜,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识相的。听到华鸢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大家反倒都将耳朵竖了起来,生怕错过她说的每一句话。

    每到这时总有一些闲人来搅局,华鸢回身瞪了其他人一眼,拉起她的手便向着院外走去,等两人到了街上,引商只觉眼前景色一晃,便已身处丹凤门的门楼上。

    这是大明宫的正南门,足够清净,绝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她小心翼翼的向下睇了一眼,还能遥遥望见长安里万家灯火,不过没看多久便被华鸢掰正了脑袋,他注视着她的目光,心中虽忐忑,却也坚定的等着她的答复。

    是死是活,只等她一句话。

    而引商抬眼看了看他,沉了一口气,终于说道,“你真的猜不出吗?我心里在想什么。”

    若是往常听到这句话,华鸢的心定是不亚于吹了一夜的寒风,痛入肺腑。可是眼下却不同了,他迎着她的目光,与她对视许久,看着她眼中一片清明并无郁色,心中也渐渐有了答案。

    见他唇边忽然绽出个笑来却不再说话,引商反倒有些好奇,“你为何不问我理由?”

    “不必。”他笑着摇摇头,“无论是怎样的理由,这个决定于我而言都是最好的了。”

    他很少会用“最好”这再朴实不过却极难做到的两个字来形容什么,可是这时候却毫无犹豫的说出了口。至于那个理由,不是不在意,只是比起这个决定来,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

    他何尝推测不出一些端倪来,只要稍稍一想卫瑕的事情,便已能猜到引商心中的悲伤和孤寂。她那样畏惧孤独,可是偏偏身边的人都在一个接一个的离去。哪怕如今的她已经住进了梦中那个长安城,不必艰难度日,也如水上浮萍一般,仍在苍茫天地间漂泊着,无依无靠。

    她害怕孤身一人,便想趁着还未失去更多的时候将最重要的东西紧紧握在手中,让自己肆意一次。

    而今时今日,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姜华鸢。

    哪怕她抗拒了许多年,甚至时至今日都不知道自己能与这个人亲近到何种地步。可是就算有朝一日她与他再不相见,他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或许他只是她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无关情爱,一举一动却也能勾起她的喜悲。无论亲疏,无论是情人还是仇人,无论情深似海还是恨之入骨,都不会改变。

    她只有他了。

    这样的理由听起来实在是让人心生悲凉,所以即便彼此都心知肚明,华鸢也不愿将自己猜到的一切都说出口。心绪平静下来之后,只用了一瞬回想刚刚在家里的场景,他甚至都能推测出让面前女子最终下定决心的理由。

    那就是他赢了管梨。

    这千百年来,他与管梨交手数次,从未取胜,也心知现在的自己想要胜过管梨无异于旭日西升、海水倒流。

    引商到底还是犹豫的,所以想用这个法子来下定决心。若是真有这等绝无可能的事情发生,她便狠下心来不再迟疑。

    谁知,他真的胜了。

    偏偏只有这一次,他胜了。

    或许这就是天意。

    封掌九玄,总领五岳,为天下鬼魂之宗,曾经的他以为自己便是天意了,可是到头来却还要感叹一声天意弄人。

    两人回到小楼时已是深夜。

    引商一回来便匆匆跑上了二楼,待推开门看到卫瑕还好端端坐在屋子里时才放下心来。

    华鸢始终跟在她身后,见她如此,不由撇了撇嘴,“他暂时还死不了,与其这样提心吊胆的提防着,你还不如像往常一般度日,他就算死了,心里也好过一些。”

    仔细细想,这话说得也没错,可是从他嘴里这样毫不委婉的说出来,真是惹人厌。

    引商扭头瞪了瞪他,抬腿便踹了他一脚。华鸢捂着被踢的腿往后蹦了两步,倒也没在意,笑了笑又黏了过来。而这一次,引商也没有躲闪开。

    见他们两个如此,卫瑕细想了片刻,也不由笑了。他倒是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有见到他们两个如此亲近的一日,哪怕这亲近还有些生疏,可是一切也算是变好了。

    三人又并肩挤在这间还算宽敞的屋子里。

    管梨带来的酒与凡世的不同,可是华鸢却说凡人尝不得这酒,阻拦了引商想要偷偷将手伸向酒坛的动作,让她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两个对饮。

    说是让她别再提心吊胆的担忧着卫瑕何时会离去,可是谁又能做得到?

    卫钰自从知道这事之后便时常来道观探望弟弟,但在弟弟离去的日子终于近了时,他却不敢再在这里露面。有时候,在悲痛欲绝面前,只能选择逃避。

    而引商逃避不得,朝夕相处之下,她没什么能做的,只有趁着最后几日多看看身边这人。

    如今的卫瑕已经喝不醉了,一坛酒下肚,眼中仍是清明如初。而华鸢在白天时已经喝了不少,此刻又有些醉了,看着身边女子仍在担心别的男人,不由皱了皱眉,问出了一个一直很想问的问题,“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也想嫁给他?”

    如果没有他,引商便仍是宋引,身为长安城里最平凡的女子,自然会憧憬声名远播的卫氏兄弟。正如她一开始所说,这长安城里的女子,大多都是想嫁给卫氏兄弟的。

    “……不想。”她顿了一顿才摇摇头。

    华鸢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你刚刚是不是犹豫了。”

    引商将头扭向窗口,装作在看月色。

    卫瑕不由失笑,看那两人又闹了一阵,等到闹得鸡飞狗跳,这好好的屋子都快被掀了个底朝天的时候,引商才将醉得不轻的华鸢拖到自己身边,任他躺在她腿边睡下。

    “真是太吵了。”重新坐好之后,她也有些难为情。

    卫瑕却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放下手中的酒杯后突然好奇问道,“这些年来,你可曾想过自己的意中人该是个什么模样?”

    自年少起,这长安城里有不少倾慕着他的女子,可这大多是因为他的相貌和家世,她们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而或许等到她们真的结识了他之后,便会知道他与她们心中的意中人全然不同。

    女子心中大多有一个憧憬着的意中人,哪怕这人还未出现,她们也曾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如意郎君该是怎样一个人。

    引商也曾想过。

    “不求富贵荣华、容貌才情,只求真心以待。”这是她唯一奢求的,也曾说起过几次。不过今日听到卫瑕问起这个问题,她仔细想了想,又添了几句,“我希望他性子温和,豁达洒脱,与世无争,谦逊待人。”

    “那你可知姜华鸢是个怎样的人?”卫瑕忍不住问道。

    引商不由一笑。

    就连才与华鸢相识了几年之久的卫瑕都看得出姜华鸢是个怎样的人,她又怎会不知道?

    姜华鸢其人,聪敏机智,高傲自负,深沉狡猾,行事妖诡,肆意妄为。

    这还是捡好听的来说。

    若是算上她已经忘了个干净的前世,指不定还能说出什么来。

    这个男人与她憧憬的如意郎君几乎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也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变成她意中人模样的人。

    终其一生,姜华鸢都无法成为她想要的那种人。

    “可是,正如你所说,今生我还未能活得如意不留遗憾,哪能顾得上前世来生?”

    人活一世,总要肆意一回。瞻前顾后只能落得一场空,来世哪还有眼下拥有的一切,与其去想合不合适,会不会后悔,不如豁出去尝试一次。

    就这一生,就这一次,哪怕最后落得个一败涂地的下场,也终究是拥有过。待到回想过往时,不会留下遗憾。

    未点亮烛灯的屋子里始终有些昏暗,侧身躺在地上的华鸢慢慢睁开眼看向窗外明月,眼底是一片清明,唇边漾起的一抹浅笑最终化作心中一声叹息,久久未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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