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看着那没喝完的残汤落浸在地面上,立刻争先恐后地趴过去舔。
    有些没占到好位置的,还仰着首,想张嘴接一些有没有剩下的。
    安王爷并没有在意。
    他本是只随手一泼,见状也无动于衷,只看着那衣衫褴褛的脏孩子,淡淡收回目光,坐到原处,说道:
    万幸,韩尚那老家伙家中出了这样一档子事。
    否则,今年的汛期很快就要到了。若不是因着儿子的事占住了手,他少不得又是一番在陛下面前饶舌多事。
    王爷说的是啊。
    朱长忠附和道:看来老天爷也是站在我们这边儿的。
    老天爷有什么用。
    安王爷却说。他微微眯了眯眼,笑道:有时候,人的富贵,还是要人自己去争!
    是是是,王爷说的是。
    朱长忠见安王爷抬起了手,赶忙恭敬不尽地捧杯碰了上去,腆颜谄色道:接下来的半年,也请王爷多多关照了
    精巧无比的纯银酒杯碰在一起,在君子楼下,不远处就是遍地是脏污泥淖的黑巷。
    那里充斥着疾病、饥饿、和贫穷
    很快,这一年的汛期就又要到了。但堤坝还仍未修好,不知多少庄稼会遭殃,多少田地会颗粒无收,多少平凡之家会妻离子散。
    大概,明年的春风吹至的时候,黑巷中又将增添不少无家可归之人吧?
    但是,在这富贵的云端之上,又有谁在乎?
    [*注1]:古代也有人叫妈妈的,只不过比较口语化,和娘亲类似。
    李斯年找到林昆的时候,正在沽酒庵。
    每当林昆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去那里喝酒。
    任何人都找不到他,只有李斯年知道他在那里。
    枕风,枕风。
    李斯年轻轻地叫他。
    然而林昆伏在案上,深青色的士子服皱皱巴巴,袖子的边缘处还被打湿了一片。
    李斯年靠近闻了闻,一大股极其浓烈的纯酿酒味。混杂着苏合香的冷冽辛辣,简直叫人觉得这是个能醉死街头酒鬼,而非诗文在翰林中人人传唱的惊艳士子。
    沽酒庵是个藏于深巷和长干的酒肆,不同于星野之都其他雕梁画栋的精美酒家,这里的店面小得几乎可以算得上寒酸。更没有招客酒幌,只有门前载着的两颗桃花树,能叫人勉强找的过来。
    通常来这里喝酒的,都是路过星野之都的行脚商人。饥寒交迫的异乡之处,寻一个能够取暖的落脚地。
    林昆来这里,几乎不会有人认出他是名盛星野之都林氏的嫡子,更不会有人知道他是才情诗意冠绝翰林的林枕风。
    大抵也是因为此,叫沽酒庵成为了林昆最理想的买醉之地。
    你醉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将明月心被人拿去抵酒钱了,大抵也不会知道吧?
    李斯年苦笑。
    他收拾了一下林昆案上的雪白宣纸
    果不其然,那上面又写了一些潦草狂书至除了林昆自己谁也认不出的诗词。
    李斯年叹了口气:
    这些诗词被自己看到也罢,倘若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去了,恐怕少不得一番夸张过度的解读,而后为林氏招来莫须有的祸患。
    林昆醉虽醉了,手里却还攥着一颗拇指那么大的明珠,他伏在岸上,明珠攥在他眼前,是个靠的很近的位置
    明月心。
    只听他低低呢喃着,目光看着那皎洁无暇的珍珠,在透过外面薄薄的表皮,他能看见里头月牙一样的一勾弯月。
    越是在黑暗的时候越不失其本心的高洁。
    林昆低声:是么?
    是啊。
    李斯年无可奈何,回答道:枕风,你今日又怎么了?
    林昆低低地唔的一声,而后像才发现似的,问:
    啊,斯年,你来了。
    李斯年摸了摸他的头,林昆恍若一个小孩童那般,闭着眼,说道:
    斯年哥哥。
    自十四岁之后,李斯年极少听林昆这么叫他了,不由心里微微一顿。
    有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么?
    李斯年极轻地说:因为林伯父仍是不同意你进御史台?
    林昆趴在案上,摇了摇头。他眼瞳有些略微的失神:
    不。是我的老师唯一的独子杀了人。
    噢。
    李斯年应了一声,但又随即在心里想,这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们俩的独子杀了人。
    但他仍然非常配合地继续问了一声:然后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昆略微含糊地说:他犯的,是杀人之过啊会被判斩立决的。
    可是,我的老师年事已高。他受不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
    林昆此时就像一个难过的小孩一般,李斯年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悲伤的意味。
    我兄长说可判他充军这样,起码还可以留条命在。来日,老师想他,亦可以在致仕后去看他。可是,我心里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李斯年:
    林昆有诸多烦恼。但是小时候,他的烦恼是怎么才能去金陵,和那个叶家小公子比一把诗文;后来进了琳琅书院、御史台,烦恼却突然多了起来。
    有时候,连李斯年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抚平他眉心微微蹙起的忧愁。
    你知道那个女孩她才十四岁。她死了,可她不能白死。
    十六岁的醉酒的士子,望着手中的明月心,怔怔地说。
    李斯年静静看着这如冷冽珠玉一样的苍白少年,有时候,他的是非观比林昆容易判断很多。
    因为,他早已见过了这世上许多肮脏罪恶,十岁以前,就尝尽了所有辛酸冷眼。
    但是,林昆没有。
    他的眼睛干净不染纤尘,也想要去追逐那几乎已经不存在于肮脏人世的明月;李斯年知道,可李斯年不忍心告诉他。
    因为在李斯年心中,林昆就是他漫漫长夜中唯一明亮、想要守护的月亮。
    枕风。
    默然很久,李斯年终于开口。但是他却并非顺着林昆的思路说,而是另摘了一个没人想过的角度:
    你有没有想过。
    李斯年说道:倘若你来日进入御史台,孤掌难鸣怎么办。
    唔?
    林昆瞪大眼。
    你的老师是忠正之辈,可此事怎么说都是难以不了了之的。更不可能当做它没有发生过。
    李斯年说:而当下朝中情形,你也知道。恶徒横行,百官营私。枕风你不能失去你的老师。
    你不能失去的你的老师。
    林昆呢喃着这句话,过了很久,问李斯年:
    你怕我伤了老师的心?
    而后他与我恩断义绝么?
    李斯年微微笑了笑,在林昆的额心轻轻揉了揉,说道:
    不,也许是从各个意义上你都不能失去你的老师。
    那个时候,林昆以为李斯年的意思是御使大夫也许没有他同林昆说的那样忠义,那样大公无私。
    但是他又凭借数十年与老师的相处来说,觉得老师并非这样的人。
    李斯年看着林昆失神的眼瞳,想了想,觉得自己尚只能委婉提示于此。
    好了,不要想了。回去睡吧。
    不忍林昆如此单薄衣袍,虽然是在夏季,可也担心他夜寒受风。李斯年拉着林昆的手,想将他背到背上:这本也是与你无关的事情今夜你去我军营里宿吧。别叫林伯父又发现你饮了酒
    然而林昆软绵绵的,直到李斯年将他拉下酒榻的时候,险些摔一个踉跄,才听身上的人倏然笑了一声。
    我是不是变重了。
    总看起来冷郁不可靠近的少年人,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笑意,问道:你要背不动我了。
    背得动。
    李斯年同样是带着笑意的:等你到八十岁我也背得动。
    他很宠溺地抱着林昆下榻,然后又让他站好,伏到自己身上:
    抓好了,别掉下去。
    林昆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便将脸颊贴在李斯年背上。
    李斯年的背很热,伏上去宽阔可靠,有种令人心安的魔力。
    林昆听着那隔着薄薄衣衫,有力的一下下心跳,方才喝酒都忘不了的忧虑,好像慢慢的都变淡、变散了。
    他伏在李斯年背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过去。
    李斯年则踩着月光,绕过长干和弄巷,慢慢地背着林昆走回家。
    那时候,他还不是羽林军的御殿大都统,林昆也不是御史台的清廉御史。
    他们只是青梅竹马,他背着他喜欢的人,看着月亮,觉得满心的珍重与安宁。
    每一步都走的既小心、又快乐。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盛泱不再,林昆也离去很久的时候。
    李斯年自己守着这场余生,时常还会想到那些个晚上。
    好像他仍然把林昆背在背上,不怎么沉,但是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害怕会颠簸到林昆。
    他总是想,要是那条夜路,走不到头就好了。
    第166章 明月心 07
    大人,这趟明焦石到了,堤坝就快建起来了。
    神女河上游,林昆亲自前往了一趟修建堤坝的地方。
    周围种庄稼的村民都围了上来,绕着林昆,笑着:感谢您哪没有您,这么好几年堤坝都没有修成,汛期一来,我们又得颗粒无收了!
    但是事实上,真正能够在圣上面前起到关键性作用的,是韩御史。
    林昆亦实话实说道:没有都是老师的功劳。
    那韩御史没什么事吧?
    村民们似乎也都心知肚明,听闻林昆这么说着,他们脸上也露出一种不自然的、难以言说的神色,仿佛试探着问: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哎,其实韩公子那件事,我们也都听说了
    韩良御的案子在星野之都闹得人尽皆知,更何况其中受害的那名女子,亦是修建堤坝的劳工女儿。
    村民们对这种事向来消息灵通,不到半天,就传遍了神女河上游村落。
    韩御史不会为此寒了心罢?
    村民们小心翼翼地说,他们神情看上去有些紧张:我听闻那是韩御史的独子倘若死了,就是断子绝孙哪!哎我们也劝了陈老头,人家韩御史是大好官,他折一个女儿也、也没什么。可是这陈老头他不听哪!他倔得很大人,您在韩御史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罢,告诉他我们可是与那陈老头不一伙的,我们是站在他那边儿的!他可千万别因此就撂下堤坝这事儿不管我们了啊
    老师不会。
    然而,倏然间,林昆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刺耳、羞辱的话,厉声说道: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村民们一愣。
    林昆面色寒冷,他紧紧地盯着面前众人,默了很久,冷峻的神情才慢慢缓和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压抑说道:他我的老师是一位真正的好官。你们不可如此想他
    村民们一哂,讪讪地:哦不会啊,不会就好啊。
    我们这不是那什么,怕嘛。嗨。
    还有,折一个女儿,不叫没什么。
    林昆说道:你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不是你们的女儿。你们应该站在良心的那一边,任何时候。而不是只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那一方。
    因为那样,等到你自己遇难时,同样会被众人放弃。
    盛暑,太阳极盛,连蚂蚁都栖在窝里不怎么出来。
    村民们却不少都赤着脚板,无一所隔地接触着滚烫的地面。其中还有不少劳工,也都衣衫褴褛,面孔蜡黄消瘦,咧着嘴呆滞又讨好地看着林昆。
    林昆看不得这样的景象,让他觉得很难过,又很愤怒、无力。
    他默了默,转过身去:
    老师已经在着手为大家想办法了你们不用担心。他不会因为不相关的事就背弃自己为官的准则。
    村民们讷讷的,纷纷又说了些感谢的话,林昆便让他们散去了。
    请问,是陈二平的家吗?
    那之后,林昆却又在上游转了转,找到一个窝棚前。
    窝棚里有一阵潮湿的恶臭,走到门前的时候能闻到。
    门口坐着两个傻儿吧唧的人影,一男一女,女子大概五十来岁,在盛暑如斯的天气里还穿着一身棉服。
    淌着津液,只朝着外头傻笑。
    来了
    听闻响动,窝棚里走出一个十分苍老干瘪的老头,他一钻出窝棚,抬眼看到林昆,却倏然愣住了。
    大大人哪。
    他低低地说着,很卑微无力的,搓了搓手,低着眼,像不想面对又没办法逃避:您您。
    我是琳琅书院的士子。
    林昆说:我的老师是韩尚。
    请您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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