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的花开了。

    卢氏抱着女儿站在树旁,看着开得浓艳的海棠花出神。

    那件事已经过去好久了,每每想起,她都不敢相信,仿佛那只是一场梦。

    三年前,李家发生了一件轰动京城的大事。风流才子李庭遭恶鬼索命,被勒死在家中。

    ——这倒不是旁人胡说,而是提前出关的高僧圣惠和尚亲口说的。他说那厉鬼已去转世,此乃因果报应,可不必追究。

    他的话无人怀疑,李庭曾经负心薄幸逼死一个官妓的事情浮出水面,众说纷纭。

    听到消息时,卢氏是不相信的。因为就在她回娘家的前一夜,他信誓旦旦:“无论发生什么,请你相信我。”

    他说他会给他们母子平安幸福的生活,她相信他。可他给她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直到亲眼看到他的尸体,她才确定他是真的不在了。

    圣惠和尚说,这是他欠那个女鬼的,合该还她。

    卢氏摸摸自己的肚子,那她的孩子又欠了谁,还未出生就没了父亲?

    她告诉自己:“我不哭,我不哭,我没有做错事……我还有孩子……”

    记得那天晚上,他对她说,不要太激动,不要太难过,对孩子不好……

    她会对孩子很好很好的,可他怎么就没了呢?

    李家二老痛失亲子,悲痛欲绝。李颜被厉鬼所惊,缠绵病榻。李家上下愁云惨淡。

    卢氏怀揣休书,竟不知李庭将她置于何地。

    那休书是她亲眼看着他写下,却非他常用的字迹。她很想问问他,他当时到底是什么打算?

    李庭入土后,李家二老也问了卢氏这个问题:“孩子,你有什么打算?”

    李夫人倚在塌上,握住她的手,未语泪先流:“按说,庭儿刚去,我这做母亲的,不该说这些。可锦儿,娘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卢氏微怔,她是怎么想的?她抚上了小腹,这个孩子,一直很乖。

    “我们李家对不住你,娘记得,庭儿是给过你休书的。”李夫人拭了眼泪,“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还年轻,模样性情都好。若是想再嫁,我就当多了个闺女,添副妆奁,送你出门……”

    “娘……”卢氏闻言,泪如雨下。

    李夫人摆了摆手:“原是我们家对不住你,不能再耽搁你。娘也知道,庭儿混账。那休书做不得数。你要是想守,娘给你拾掇出一个院子来。你在娘家也好,陪我老婆子也好……咱们娘俩,守着他……”

    她说着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她知道李庭不好,可那也是她的孩子。

    卢氏扑进了李夫人怀里,哭道:“娘,我有孩子啦!”

    她已经能确定她的确是怀孕了。她记着他的话,隐瞒着怀孕的秘密,唯恐女鬼伤了它。

    此刻,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大约是给这对刚经历丧子之痛的老人唯一的慰藉了吧。

    “什么?你再说一遍。”

    卢氏擦了眼泪:“娘,我有孩子啦,是相公的孩子。他知道那女鬼要对孩子不利,才休妻躲避。从头到尾,他都知道的。”

    李夫人仔细看着休书沉默许久,长叹一声:“冤孽啊!”

    对于卢氏的话,李夫人并未起疑。她信得过儿媳妇的人品,她也愿意相信儿子还留了血脉在人间。

    只是想到她苦心安排下这一切的儿子,她不由得潸然泪下。可惜,她的孩子看不到他的孩子出世了……

    大概是知道了李庭有遗腹子的存在,李家二老渐渐有了些精神。

    李夫人在无人处对卢氏说道:“你若是想另嫁,娘不拦你。只希望你能把孩子生下来,我们老两口拼了命也会把它养大,不会让它拖累你……”

    她何尝就想卢氏改嫁?可卢氏年轻,李家已经对不起她一次,不能再对不起她了。

    自李庭过世后,李家修桥铺路,和睦乡里。她是想给李家积点德啊。

    圣惠和尚说,他们李家罪孽深重,唯有行善积德,才能免遭灭门之祸。

    她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罪孽深重了,可高僧的话,她不敢不听。她恨不得将万贯家私都捐出去,来求这一门平平安安。

    她哪里还敢因一己之私去左右卢氏的想法?

    还好卢氏是想留下这个孩子的。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卢氏挣扎了一夜,生下了一个女孩儿。

    李夫人抱着孩子泪流满面:“好好好,女儿好,女儿好。女儿就不会花心,女儿就不会负了人家……”

    随着女孩儿渐长,李夫人又旧事重提:“等孝期满,你……”

    本朝风气开放,寡妇再嫁并不少见。

    卢氏怀孕期间,卢夫人隐约提过的。卢家教女,以温婉贞静为首。可她也不愿女儿后半生凄凉无靠。

    然而卢氏却始终避而不谈。

    她知道他们是好意,怕她孤单。她一直都知道。

    时间一天天过去,李颜的身体慢慢有了起色。她虽然不能像寻常女子一般,但到底是没了生命危险。

    李家二老做主,为李颜招了上门女婿,容貌家世都不出挑,是个敦厚老实的后生。

    李庭的父亲辞了官职,赋闲在家,每日和妻子一起含饴弄孙。

    唯独卢氏,不知在坚持什么。

    李家二老都说,她是对先夫念念不忘;说她重情重义,是贞洁烈妇。

    可她心里清楚,不是这样的。她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忘记他说那句话时的神情。

    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忘掉这一切。谁能说的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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