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五一欠费章……

    十月中旬,水塘村的夜渐渐凉了下来,那一大圈柳树渐渐生了黄意,单福满这几天上工都不得不带件外套抵抗阴凉了。

    求收之后,麦子一种,农家人难得有了些空余的时间。单福满本是不想这么操劳的,但一闲下来,他心里就不踏实,非得将所有时间都安排的死死的,他心里才是满足的。

    桂香前些天特意回来看了他,给他带了几罐糖水橘子和一件稍厚一点的卡其外套。

    桂香本打算将她爹带去厂里给食堂烧烧锅炉的,只是单福满一直说热,死活不愿再去,桂香只好作罢。其实是他心里清楚,烧锅炉的不缺人,桂香想叫他去不过是想叫他找点轻巧的活做做,他却总觉得不踏实。况且,这说出去就会厂长开后门放了自家爹来吃干饭哩。

    小宝特别喜欢叫他抱着,单福满每次往家走的路上都情不自禁地想小外孙那笑盈盈的小脸。他总想着再攒些钱就可以帮小外孙添一件新玩具了,城里的娃娃玩的,他家娃娃也不能差。

    李红英劝了他几回,这人就是听不进去,基本就是前一天答应了不去,第二天一早就提着包出门了……

    连着十几天李红英都在西南村待着,没人束缚他,去上工的次数也多了些。

    *

    春生一个星期有两天假期,但他不放假的几天也都是一路骑着车回来的。起先一段时间他是听桂香的,一直住在玉水,但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小宝一点也不亲他,这叫他很着急,干脆狠狠心天天下班往家里赶。

    这天气一日日转凉,有时夜里下雨,但春生一直是风雨无阻,桂香实在是心疼他,又潮又湿的,到了年纪大了地然是要烙下病根的。

    “你就是喜欢逞能,这么大的雨也不怕翻进沟里去!”桂香一面打了热水给他泡脚,一面数落他。

    春生拧了拧她耳朵:“你尽说我,你不也天天泡在厂里头,一刻也不愿休息,放了假也只能看到你半天。”

    桂香还嘴硬:“谁说我不想休息了,这不是特殊时刻么!等……”

    “我就不高兴见你替厂里出了那么多力气,反而叫人数落你不好。”上次的账他可都记着呢。

    桂香没做声,翻了个身,贴进他怀里睡着,本来翘在外面腿也搭在他腿上放了,“嗯”了一声。

    春生摸摸她胳膊上一片冰凉,赶紧揽着她捂了:“又贪凉。”

    桂香笑:“和你睡一堆,你跟个大火炉似的,我哪里睡得着?”

    “哦?”春生摸了摸妻子的脸,眼底忽的转作浓黑,显然是曲解了桂香的意思。

    铺天盖地的吻压在桂香脸上、身上,引得她直颤,临着要爆发的时候桂香拦了他的脖子道:“我们再生一个女娃娃好不好,这段时间妇女主任给的药,我都没吃……”

    春生一顿,赶紧抽离……

    许久揽着她轻声说道:“不要。我们只生一个。”要再见她在自己面前差点死一次,他肯定要疯了。

    *

    桂香骑着车进厂开始就不断有人来和她问好,她一路笑着推了车进车棚,今天又是个大晴天,这叫桂香看着很舒服。

    只是这种舒服在下午两点钟左右的时候戛然而止。工商局派了人来查账。

    但凡是个大一点的厂,都会有一些理不清的账,一般情况下,税务局的人是不会查这些的,只是今天那带头人,一脸的公正严肃,仿佛真的是要挖出点什么才罢休。

    “单厂长,我们局里收到消息说一马先厂里存在一些问题,比如有人故意存了些货不交税金,将那部分钱中饱私囊了……”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桂香这是叫人举报了贪污。

    “陈局,既然有人举报了,咱厂里就得出来澄清,厂里所有的财务进出账都在这里了,您过目。”桂香递了个大文件夹过去。

    陈局象征性地翻了下便又开了口:“这张不全,我可是听说单厂长您和绍兴制造厂签过一笔单子,那数目可不,你知道我们也是秉公办事……”

    局里要查的账的确是一笔有些小问题的账目,她一直没有对外公开,只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举报她的人就更显得居心叵测了。

    桂香眼底一沉,大约也猜出那人是谁了。

    几个车间的主任又一次在厂长办公室集中了,问及那批货款的事,竟然连不怎么管闲事的三车间主任都站出来出有些问题:“这账目一直都是咱厂长做的,自然她最清楚,做账这种事情想来也不难。”

    大约还是上次的事闹得,几个人到现在还是看了桂香就害怕,这次难得逮到她的小辫子,当然不扯痛快了,是不得安生的。

    桂香咬咬牙,行行行,你们翅膀硬,这回她真的不想再和他们玩了,转身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文件来:“陈局,这账目是我们公司的机密,您既然要查,我就给您看就是,只是请您看完就忘了。合作伙伴对我们的要求很严苛,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行接到单子就是福……”

    陈局接了桂香手里的账单,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跟着桂香去仓库看了库存,这才相信桂香是清白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单厂长你是会计出生,这账目记的很细,想必是底下那些没眼力劲的瞎着急……”

    桂香心里冷哼一声,心道刚刚明明是你要查账,现在倒是怪起了她底下的人,但面上桂香依旧保持了一贯的不动声色:“陈局,您办事有理有据,当然也不会错怪好人,就是我底下有些不知轻重的人,您还是一眼瞧见了真理,可见您老才是咱玉水的福星。”

    陈思周有听她这么一恭维,哈哈大笑道:“倒是我多心了,我们局里也该先查清这事的来龙去脉才对……”

    桂香笑着送走了陈思周,脸上的笑全垮了下来,这厂里看着像是平静的湖面,底下藏的礁石、绊子一个也不少呢……

    桂香本来不打算深究的,但看见王逢人往里头敲了好几回,等着局子里的人都走了,他才露出了些近似失望的东西。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地可怕,桂香长久以来训练出来的气场,叫人不敢轻易忽视……

    桂香本来是有心栽培这王逢人,毕竟和她是一个老师出来的会计,头脑灵活,随机应变,但现在看来还应该多加上一条狼子野心。

    “逢人你先走吧,我有些事和几个主任说。”桂香坐在旋转椅里忽的发话,那语气也冷的惊人。

    王逢人点点头出了门。

    桂香将手里的文件“啪”的丢到了玻璃桌面上:“很好,你们刚刚表现的得都很不错!齐心协力,力排外敌,但我希望你们能将这份心用在实实在在的地方,比如怎么叫你们车间的产量提升,怎么叫你们底下的员工收入提高,你们太叫我失望了!说来,我也没啥本事,干脆这厂里的事都交给你们罢……”

    “您误会了……”二车间的主任一听她这么说赶紧救场。

    “厂长……我们……我们也是为了厂里好才……”

    “是啊,厂长,毕竟那涉及的款子太大,王会计年轻,我们也怕他算不周全。”六车间的主任忽的开口。

    桂香没再说话,她的肚子今天不知怎么也疼的厉害,揉了揉太阳穴道:“这厂里的事,我也不打算再继续搀和了,我会和马镇长说咱们厂里需要个更加有能力的厂长的。”

    桂香说到做到,这厂里干得不顺心,到底是给别人卖命,要是这厂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她建的,这规章制度是她定的,这会计要看她的脸上吃一碗饭,哪里要收这样的闷气。

    *

    春生今天特意早了一些回来接桂香,见了她板着个脸出来已经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不高兴?”

    桂香歪着个脑袋,乌黑的眼睛垂着,点了点头,她身心俱疲,肚子好像疼的更加厉害了。

    春生见她一直摸肚子,不禁皱了眉头:“老婆,你月事在这几天,是不是来了?”

    “好像是。”最近推迟了几天,应该说做厂长的这段时间她都没几次是正常的。

    春生摸了摸她的头发:“老婆,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当会计去,这厂里的活太累人。”

    “马叔叔身体没好,我可不想这个时候突然给他惹事……”桂香重情,人家有心栽培,她不该这么草率的。

    春生笑:“老婆大人,您真是圣母,这工作和情感能混为一谈吗?再说了,你不去,有的是人想去到你的那个位置。这事你不好意思和马叔叔说,我就去说,我说我不同意你在外头瞎忙活。”

    桂香揽着他的腰,将眼睛全埋进他外套里去:“好,我听你的,厂里接替我的人,我都想好了。”只是她心里还是空荡荡的,“一马先”到底圆了她年少的梦。

    春生也感觉到了她的低落:“咱家结婚到现在也攒了不少钱了,眼下政府鼓励我们办厂兴业,老婆,你要不要尝试咱自己单干?我有个退役回来的战友就在玉水银行,咱贷笔小钱还是没有问题的。”

    “你支持我单干?”实际上女人家抛头露面已经触犯农村道德底线了。

    “支持。”只要她想要,只要他有。

    *

    马富源那里还是桂香亲自去的一趟。

    丁云见了桂香来有些惊讶,这几天厂里可是忙得不可开交的。

    “阿姨,我来瞧瞧马叔叔……”桂香先开了口。

    厂里的事马富源多少知道些,桂香这孩子吃了不好苦头。

    “马叔叔,我来是想和您说件事……”

    马富源听完桂香的话,有些焦急:“你这一走,咱厂里可就是群龙无首了。”

    桂香摇摇头道:“厂里的各项事务都已经走上了正轨,现在有个好的执行者贯彻就成,咱厂里头和上海还有嘉兴建立长期合作关系,一切只要按部就班来就成。这时候没有我厂里的一切也会照旧。”

    马富源见她说的头头是道,知她已经有了算计:“你可觉得咱厂里有谁可以接替你的班的?”

    “瞿洋就可以。”

    马富源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才想起个老实巴交的小年轻,不禁皱了眉:“这厂里的水可不浅,这瞿小子能应对过来?”

    桂香笑:“创业的人和守业的人本来就要不一样。瞿洋表面上好像很老实,但他有收有放,进退有度,人都指望占着了他便宜,但实际上他的人缘最好。”

    马富源叹了口气:“也只有这样了。”

    *

    天气越加寒冷,玉水的农村终于回归到最安静的时刻。地里长了绿油油的麦苗、油菜,这几天才落过一场霜,地上动的嘎嘣硬。

    桂香自打从一马先厂里回来后就一心扑在了自家宝贝身上,研究他喜欢吃什么,研究他的生物钟,俨然成了一名家庭主妇。

    侯爸对于桂香最近的变化很是满意,挣钱这种事由男人来更好,只春生舍不得她浸润在无边无际的家务事里,从认识这姑娘的时候,就知道她和旁的女娃娃不一样。桂香会裁衣服,会做衣服,又懂会计这是多么难得的条件。

    *

    新年的脚步很快靠近,水塘村最大池塘里结了厚厚一层冰。今年村里多了个加工面粉的小作坊,李红英早早将小麦洗干净找了个牛仔布的袋子装好去排队了。

    搁在过去,谁能想到有一天能一头机子里倒进黄澄澄的麦子,一头就出来白花花的面粉啊,他们村里的那个大磨盘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这么冷清。

    单家今年一口气换了30斤白面。单福满去水力买了不少酵母,又去了连生店里,叫了他们一起来包馒头。今年家里添了新宝宝,该两家在一起做包子——寓意“保子”。

    李红英和了面,桂平帮着把埋在地里的萝卜挖上来洗干净削了皮,再刨成萝卜丝。

    前几天桂香送了二十斤肉来。李红英一口气剁了一半做肉馅,合着桂平准备好的萝卜丝做了包子心。

    腊月二十五,李红英催着桂平将埋在被子里保温的熟面抱出来,面经酵母一过,多了许多个小气孔,体积也比放进去的时候大了些。桂香早将需要的东西都摆放好,一些需要洗的东西,春生早抢着帮她做了。

    单福满被催着去灶门口烧锅,锅里早叫他架起了木头棍子,这会儿水已经滚了,桂香和李红英包,春生和连生揉面,桂平负责上下笼,侯爸则抱着小宝玩,一切都井井有条。

    单福满和侯爸在厨房里一边烧锅,一边说说话,同一个时代长大的话总有说不出的话题。小宝乌溜溜的大眼望望这个,再望望那个,“嘎嘎”直笑,引得单福满抱了他亲了亲,:“宝贝,快长大,叫阿公,阿公,阿公。”

    大约是外公的胡子戳得他痒痒了,粉嫩的小宝翻了手摸着他的脸“呀呀”地唱,晶莹的口水把棉袄上的围嘴都弄湿了一块。

    “小娃娃这是要讲话呢,是不是啊?”侯爸接过来摸了摸他屁股,见尿布没湿,摸了摸他的小脸,将他站在旁边的小台子上站着:“宝宝乖!”

    “啊!”小宝抖了抖腿叫了下,显然是心情不错。

    单福满笑得直流眼泪,往灶膛里有加了几个木块。

    桂平抱了蒸笼过来,见这两个爸爸玩小宝不亦乐乎,自发自觉地往灶膛里看了看,这第一笼馒头可不能马虎呢!人常常说“不吃馒头争口气”。

    大火烧了半个小时,桂平这才抱了蒸笼下来,先前的小面团叫热气一蒸,一个个都膨胀的像挤挤挨挨的白胖娃娃。

    “快点来吃包子咯!”

    桂平将满满一蒸笼胖娃娃反扣,春生赶紧帮着将倒在匾子里的包子翻了个,不然一会冷了,这包子可就要破皮了……

    一个人一个包子落了肚子,这干活也有力气多了。桂平抱了盆水将那垫在蒸笼底部的纱布洗干净重新铺好递给桂香。

    单福满不敢叫小宝多吃,扯了一小块皮放在他嘴里逗着玩。

    “亲家公啊,今年上我们家去过年吧,你们三个人在家多冷清。”

    “好好。”单福满想的是和小宝和桂香一起过年。

    腊月三十,单福满买了一捆烟花爆竹叫桂平骑着车子带了过来。

    水塘村刚好有人开了拖拉机往西南村去,李红英拉着单福满换了身新衣服,端了小椅子坐在那车上。

    大约是心情好,单福满都觉得不怎么冷,将脖子里的围巾一股脑套到了自己媳妇脖子里。

    春生老远看见他们来,扛着小宝出来了。

    小宝的胆子真大,那么响的炮他竟然跟着一直弹腿跳。

    李红英给小宝勾了顶红色马海毛的帽子,上面缝了对兔耳朵,这会儿他一蹦,那耳朵就跟着一动,好不活泼可爱。

    侯爸包了个红包逗他:“叫爷爷。”

    小宝在春生怀里往上爬,一把够住那个红包“啊啊啊”地叫,引得一圈人直笑。

    桂香本来准备好他们在这边住的,但单福满不肯,明天是初一,家里肯定要去人的。夜里冷的怕人,桂香递了几件大棉袄给她爹还是不放心。

    *

    初六这天小宝叫她穿成了个小粽子,脚上的虎头鞋子是李红英抽空给他绣的。桂香小心翼翼地将小宝放到自行车上的宝宝椅上,打算去趟水塘村,她爹这几天身子不是很舒服。

    车子在门口停下后赶紧抱着小宝进了屋,单福满见了小宝,赶紧叫她带出去,大人感冒最容易传染给小孩子了。

    桂香只好将小娃娃交到李红英手里,自己则留下来倒了杯热水给他。

    “厂里咋说不去就不去了?”倒是单福满先开了口,他满心满意指望着闺女能吃上公家饭,这好不容易吃上了,却叫她自己给推了!马上一打春,不论男女都要到地里去卖命了。

    “爹,这事等您身子好了,我再仔细和您说。”

    “哎,桂香啊,你说你咋能叫爹不担心呢。”单福满前几天晚上受了凉,昨晚发烧,今天早上才退了,这会讲话也没什么力气。

    桂香替他掖了掖被脚,半天没说话,要是和她爹说自己想单干,依她爹的性子会天天担心地睡不着觉了。

    *

    小宝在李红英怀里玩了一会就睡着了,桂香捏了捏他的脸将他弄醒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龇出两颗小奶牙喊了声:“妈妈。”

    桂香一喜,一把抱了他往家里赶,小宝开口讲话了!

    双塘村到西南村有些路,桂香怕小宝又在车上睡了,车子骑得慢了一些。上了大河埂,忽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桂香看了来人,好半天才认出是初三班上的周道成。他穿了一身的西装,手里提了个公文包,和上学的时候邋邋遢遢的男孩判若两人。

    “打哪里来啊?”这人初中一毕业就去了南边,他家里只知道他在外头做生意,具体做的啥生意,他也没对家里说过。

    桂香本来不打算多问的,谁知这人竟说了自己的想法:“桂香啊,我听说你在一马先制造厂做厂长?这一马先制造厂可不简单哦。”他虽然在外头,但他们来往的生意人曾经提到过桂香,王元山那个老狐狸可是很少夸人的。

    桂香摇了摇头笑:“你到底在外头,厂里的厂长已经换了旁人了。”

    周道成也笑:“但新厂长可不是我同学,怎么你离开厂里单干了?”这道理也简单,自己有本事有钱,谁还愿意再给人卖命?

    桂香摆摆手指了指身后的小娃娃道:“在家带带孩子。”

    周道成瞧着那粉妆玉砌的小娃娃很欢喜,小宝龇着牙不住地笑,“都八个月了,这娃娃也不认生,真乖。”

    “这娃娃确实没叫我操多少心。”桂香怕他小鼻子冻着,将那围巾卷了卷。

    “看看,娃娃都知道给你省些精力呢。”周道成笑。

    “这单干的事我也想过,但不知选什么行业好,忙碌地入手,我也怕乱了套。”

    “嗨,咱玉水现在最缺娃娃厂,内部政策已经出来了,这些娃娃都是要出口的,你们有这个条件自己单干,为自己卖命多好……”

    周道成的话在理,桂香推着车和他说了一会话,正巧碰见从北村拜了年回来的春生。

    “冷吗?”春生见桂香的鼻子冻得通红,忽的开口问。

    “不冷啊……”

    说话间春生已经解了自己的围巾包着她了:“这位是?”

    “我以前的同学,刚巧碰见了。”

    春生打了个招呼邀了周道成去他家吃饭。

    周道成摆摆手道:“我马上要到房门舅舅那去拜年,下次有机会一定去。”

    *

    河埂上的风卷的杂草乱飞,春生骑着车在前面,桂香跟着他在旁边。大河里卷起来的冷风有些刺骨,春生故意骑得很慢等自家老婆。

    到了家,桂香一面打了热水拧毛巾,一面将开娃娃厂的事同春生说:“这娃娃厂刚巧也要踩缝纫机,不少人家都有这东西,女人们平常在家也闲得慌,要是得了机会进厂子里,肯定得卖力……”

    春生捏了捏她的脸笑:“那我后天就陪你去省城瞧瞧。”那周道成虽然看着挺牛气的,太做事太浮,春生怕桂香吃亏。

    小宝忽的哇地叫了起来,春生赶紧起去给他换尿布:“哎呦,我的胖儿子,你玩你爹呢啊?”

    小娃娃垂着小拳头上下一晃动,喊了句:“妈妈,妈妈。”

    春生将小宝的棉裤塞好,一把抱了起来:“桂香!桂香!快来瞧瞧。”

    小宝依旧手舞足蹈地喊:“妈妈。”

    桂香“扑哧”一声笑了:“我差点都忘记和你说了。”

    *

    到了省城,春生领着桂香去了最大的一家玩具厂。

    “刚刚那门卫怎么那么容易就放我们进来了?”桂香好奇,这厂里的管理很严格,她刚刚打定主意要来碰碰运气的。

    春生捏了捏她的手道:“我说你要来和人家厂里视察。”

    桂香笑:“尽胡扯。”

    等着那边走出个人直挺挺地朝春生敬了个礼,桂香定睛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章勤,难怪……

    “嫂子好。”

    桂香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好点点头道:“你好,你不是在西安当兵的吗?”

    春生抢了话题去:“这小子今年转的业,非不肯留在西边,就写信给我说来咱这边了。”

    “哦……”章勤是孤儿,大约留在西安也孤单,桂香不禁白了一眼春生,这战友过来了也不叫人去家里做做客,太生分了。

    春生瞧出老婆眼里的意思,连忙撇清:“他来这几天就被拉出去谈生意去了,我可是有叫他上咱家去的。”

    *

    连生一过了正月初六就去赶去店里了,这正月间办喜事的人也挺多,这陪嫁的被单也多。这天还没热起来,连生将棉袄往旁边的椅子上一丢开始了工作。

    原先他请的那个小工要等过了十五才能过来,他只好一个人张罗,脚下都生了烟。第三床棉花弹了一半,忽的有人进门来了。

    连生将卷起来的袖子扯下来,望望来人,忽的笑了:“你家姐姐的被子可以拿来弹了。”

    许颜点头笑道:“今天带了来的。”

    连生看看门外的板车,里头果然摆了好几只大蛇皮袋。许颜转身要搬了那棉花进去,连生总觉得她太瘦,一口气扛了两大包棉花上去。

    “你爹怎么没来?”这嫁女儿的事一般都是父母准备的,哪有做妹妹的来弄的?

    “我爹去年年底去窑厂烧砖的时候叫倒下了的砖头砸到了……”

    连生看到她头发林子里别了个小白花,这才发觉说道人家的痛处了,搬了张凳子叫她做,自己继续弹棉花,大约是觉得她一个人无聊,连生和她说了些有趣的事。许颜终于微微笑了笑,连生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忽的颤动了下。

    等着网纱的时候,连生一个人换了好几个方向都摆不准,急的直皱眉。

    许颜起身:“我来帮你吧。”

    “不用。”连生心里有些烦躁,不知怎么见着丫头他就心里慌。

    许颜笑:“这一个人想要网这纱是挺困难的,反正我这闲着也是闲着。”

    连生说服不动只好教了她怎么甩手怎么放纱,这丫头灵光的很,连着放了第三回,已经能一次性对准了网格了。

    “小颜啊,你瞧你要不是个女娃娃,我都要雇了你来帮我做活了。”

    她有些愣:“为什么女娃娃不行?”

    连生灌了一大口茶叶水:“女娃娃吃不了我这行当的苦,这活男人干着都吃不消。”

    “我不怕苦的!”许颜忽的说了句,她想说要是他要人,她就来,但这话最终卡在了喉咙里。

    连生被她脸上严肃的表情逗笑了:“好好好,我知道你不怕苦,走,你帮了我一早上的活,我该请你吃顿饭去。”

    许颜也没拒绝,她的那堆棉花一看就要等到下午才能弹了。

    等着弹她的那堆棉花时,连生弹得次数显然比先前多了很多下,网纱也选了好看一些的花线,铺得整整齐齐。

    整整六床棉絮,连生打好一床就帮着她装进蛇皮袋里放好。等着外面黑透了,连生才歇了工,仔细锁好了门。

    许颜将板车上的绳子缠到脖子里放着,弓着身子去拉,板车里的东西里虽然不重,但看着这丫头倒是废了不少力气。

    连生一把拉了板车绳子:“我送你回去吧。”再说这天也黑了,女孩子家一个人在外还是挺危险的,她家住的三赵里可不近哦,他小时候和人一起去钓过鱼。

    许颜想说不用,连生已经自发将那绳子套进脖子里了。

    水力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连生只觉得肚子饿,等着到了拐弯的地方,许颜忽的叫住了他。等了一会出来,见她手里拎了两个煎饼,她很自然地递了一个给他:“喏,给你的。”

    这小丫头笑起来有种异常的熟悉感,等着穿过大河埂时,许颜忽的开了口:“我七八岁的时候跟人下河游泳,叫水草缠住了脚,有个大哥哥经过救了我。就在这个地方,我的救命恩人买了支赤豆冰棒给我,可是我当时连我自己的名字都忘记告诉他了……”

    连生眼底一沉,这个小丫头是……过了一会,他终于舒了口气:“你小时候就瘦。”

    许颜笑:“你那时候竟然喊我小麻虾。”

    连生不知怎么的,心里软一块:“快走吧。”

    到了家门口,许颜赶紧转头叫住他:“那个,侯大哥,我以后去给你那帮忙好吗?”

    连生竟点了点头答应了……

    西南村和三赵里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上,连生花了两个小时走回去,他望见那圆圆的月亮从这边池塘跳进那边池塘,再穿过长长的人工河落进旁边的水沟里。

    终于进了家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似乎都睡了,连生洗了把脸就直接躺床上睡了,脑子里一片混沌,他想自己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前两天去他大姑那里拜年,他大姑旁敲侧击地说了些,侯爸当时直点头。

    他从小到大野惯了,从没想过一天和他哥一样娶个女人回来,但看着小宝的时候他心里还是会生出一些期待。

    *

    章勤一听桂香想开一家玩具厂,连忙带着他们在各个生产车间转了一圈,那生产的量看着很大,桂香不禁瞪大了眼:“这么多玩具都卖给谁啊?”

    章勤忽的笑了:“一半是华东线上的,一半是做了往国外去的。”

    “国外?”这也是桂香最感兴趣的。

    章勤笑:“现在只有国营的工厂才有能力出口。”

    桂香听他这么一说心道周道成昨天说的那个想必也是国营的:“私营的工厂不都被压着了?”

    章勤摆摆手道:“这上头本来是有意保护公有制才这么做,但听说最近为了扩大就业出了新政策,想必未来还是私营业主遍地开花,年底省里有会议,哥应该也有参加的吧。”

    春生点点头和旁边的桂香说:“先做起来倒是没问题的。”等进出口条件降低些,

    章勤晚上邀了他们一起吃饭,顺便请了几个合作商出来,实则是给桂香打打广告,桂香也跟着喝了不少酒,春生不禁皱了皱眉,这丫头的酒量就那么点,一满就要醉了。

    章勤找了车送两人回去,春生一路揽着她上了车,夜风有些了冷,他将自己的外套卷住了怀里的人。

    “哥……”临走时章勤忽的叫住他,这么多年的分别,还没来及叙叙旧就又要走了,

    “咋了?”春生知道他的脾气,赶紧拉开了车窗。

    “嫂子那么强的坏真的好么?”章勤觉得他的连长

    春生被他的话逗笑了:“怎么,你觉得你哥要被她压住了?我喜欢看她做自己喜欢的事。”

    “哥,压不压不知道,但你为了嫂子放弃了自己喜欢的事!”那年春生突然离开,章勤瞧瞧躲起来哭了一宿,他自问不是个女气的人,但就是难过狠了。

    “章勤,等你娶了媳妇,你肯定也会这样。不想叫她吃亏,甚至不想叫她和时间一起变得寡淡、平常。”春生将这句话的时候看了看怀里的人,眼角不禁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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