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坤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就提前辞别回洛阳。家中母嫂不禁惊讶,只去了一天就回来,她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七郎则随驾留在清河苑狩猎练兵,过了月余才回还。

    颖坤一直留在家中侍候母亲,闭门不出。逃离了清河苑,连知情的七郎都见不到,她却并没有觉得心安。那天的情景反复在脑中盘旋,她一想起兆言的名字,首先映入脑海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是少时亲厚的玩伴,而是那晚他迷乱失控的面容和眼神。她甚至还记得他胸腹间的肌理,记得那奇异萦绕的气息,记得他的舌尖从她唇上扫过的触感。

    回洛阳后重见兆言,她就觉得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变质了,不再是儿时亲密无间的伙伴。她以为那是因为他长大了,成了世人仰视的天子帝王,八年未见,君臣有别,当然会生疏隔阂。

    原来早在十二三年前,他们的关系就已经变质,无关长大,无关君臣,无关时间。在她未曾觉察的日子里,他已经默默恋慕了她十多年。

    当着面拒绝得斩钉截铁,分离后回到家中,被扰乱的心绪却久久无法恢复平静。她知道了他的心意,那层朦胧的窗户纸捅破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蜗于家中,兆言未再见有动作。在清河苑的一个月自然没有任何异常消息,回洛阳后也没有再碰面。除了七郎回家看到她叹了口气,这件事似乎就这样悄悄消弭了。

    她只是个从七品的巡官,告假回乡侍奉母亲,甚至都不需要向朝廷报备。如果皇帝不想,她可能一辈子都不得见天颜。

    因为经年不归的一双儿女都在身边,杨夫人心情畅悦,开春后病情大有好转,已经能够拄杖下地行走。颖坤心里打算,等母亲彻底康复了,就跟七哥商量下要不要重回雄州。

    雄州远隔千里,距离和时间可以让一切淡化。往前的八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八年。就像他说的,再也不见,再也不念,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知道母亲卧病希望儿女在侧陪伴,宫里太后也很少召见她,常派女官内侍来赏赐问候。偶尔召入宫一次,颖坤尽量推辞,让嫂嫂们和萱儿去见驾。

    嫂嫂们觐见完归家,萱儿却没有一同回来,说是这姑娘格外讨太后喜欢,留她在宫中住些时日。

    萱儿在宫里一住就住了半个月,回府时脸颊都丰润了一圈,还带回来许多珍奇玩物,宫中派出十余名宫人送她。大娘看那些宫人捧着珍玩器皿鱼贯而入,问萱儿:“这是……”

    萱儿道:“这些都是太后和表哥送给我的。”

    大娘疑惑道:“表哥?”

    “就是陛下。”萱儿脸蛋上浮起一丝红晕,“他说我可以叫他表哥,这样亲近,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敬称陛下。”

    颖坤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大娘更是心思玲珑之人,嘴上没说,脸色却微微变了:“你这段时间不是在陪伴太后吗?”

    萱儿道:“是呀,但表哥每天都去给太后请安,也会见到。他还夸我武艺很好,有爷爷的风范呢!”

    这时一名宫人举着一尊金丝鸟笼从旁经过,笼中是一只雪衣鹦鹉,大概是路上颠簸受了惊,在笼子里扑扇翅膀跳来跳去。萱儿道:“哎哎,别动我的雪媚娘,给我给我!”

    鹦鹉和她熟悉,萱儿拿过来哄了哄便安静下来。萱儿道:“娘,这个鹦鹉可聪明了,会说人话,我让它说给你听。”她撮唇为哨逗弄鹦鹉:“来,给我娘亲请个安,说‘母亲金安’。”

    鹦鹉学着她说:“太后金安!太后金安!”

    萱儿笑道:“没学过的句子它不会,等过几天我让它练熟了,再让它说给娘听。”

    鹦鹉却又不知得了什么提示,更卖力地叫道:“不想起床!让朕再睡一会儿嘛!让朕再睡一会儿嘛!”

    萱儿大窘,见母亲面色突变,急忙红着脸解释:“娘,你别误会,这是表哥故意教给它闹着玩儿的,不是那个……”

    大娘的脸色仍不好看:“都拿下去吧。你已经十七岁了,又不是七岁小孩,别成天就知道玩闹。”

    萱儿嘟着嘴道:“十七岁怎么了,表哥都二十五了呢,我看他比我还会玩……”

    颖坤不想再听,转身悄悄走了。

    先帝曾有一只和这相似的雪衣鹦鹉,聪明伶俐得白贵妃欢心,教了它很多吉祥话,还会背古诗。她和兆言趁先帝不注意偷走鹦鹉,故意教它恶作剧的语句。先帝在宫中宴飨群臣,席上拿出鹦鹉炫耀,让它背诗,结果它开口来了一句:“不想起床!让朕再睡一会儿嘛!”惹得群臣哄堂大笑。先帝还以为是自己和白贵妃的闺房私语不慎被鹦鹉听到学去,始终不知是他们俩搞的鬼。

    但是现在,这已不再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萱儿回到将军府,家里只有长辈和下人,与宫中的日子相比无趣太多,她过了两天就有点耐不住,偷偷换装从侧门溜出府去,想往集市上去游玩。

    一出西侧门,看到不远处围墙下停了一辆油壁车,车前骏马安静地驻足啃食地下新草,已经啃掉一大片,显是停在那里很久了。她瞧那辕上车夫和车旁卫士眼熟,走过去冲他们摆手示意别出声,悄无声息地绕到车后,猛一把掀开车厢垂帘:“表哥!”

    车上的人正是兆言,他正掀起帘子从侧方围墙的窗孔往院子里看,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车窗帘:“是你呀。”

    萱儿笑得灿烂:“表哥,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兆言“嗯”了一声。

    萱儿扁嘴道:“还是皇帝权力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像我根本没法去找表哥,只能自己溜出去玩了。不过当皇帝不是应该日理万机忙得很,这么有空,还能经常出宫?”

    兆言一滞:“偶尔……也能抽出一点空闲,要看出来干什么。”

    萱儿展颜:“你来我就不用往外跑了,跟我进去吧!”

    兆言指了指窗外:“去你家里?”

    萱儿道:“你是皇帝,出宫身边就这么几个人,我可不敢带你去集市上玩,我家里好歹能保安全。你别担心,我娘和四婶五婶去城外找佃农了,二婶在庙里和六婶一块儿念经,七叔和同僚有约,家里只有小姑姑一个人在照顾祖母,所以我才敢溜出来的。”

    兆言心下一动:“好,就去你家。”

    侍卫们在侧门外等候,萱儿领着兆言溜进将军府。兆言问:“你祖母现在住在哪里?”

    萱儿道:“还在老地方,后院西北的角轩。你放心,我不会带你去那儿的。我们去东院,那里是以前叔叔们练武的地方,现在很少有人去。”

    兆言沉默了片刻:“……好吧,先去东院。”

    两人鬼鬼祟祟地躲过家仆绕到东院,院子里有一片开阔的场地,场中立有箭靶木桩兵器架,供家中男儿射箭练武。萱儿道:“上次比试输给了表哥,那是因为我不善于用长枪。这回我们比短兵,我一定不会再输了!”

    兆言心不在焉:“好,随你挑。”

    走近武场不远,听到那边传来呼呼破空风声,竟是有人在场中练枪。萱儿拉兆言躲在树后,皱起眉头:“小姑姑现在怎么在这里,她应该陪着祖母的呀。要不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兆言按住她道:“可能是你祖母睡了,她暂时在这儿呆一会儿。我们先等一等,说不定她很快就走了呢。”

    萱儿想了想:“好吧。”

    两人躲在树后偷看。颖坤的枪法行云流水,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修韧的身姿既不伐力道,又有一种流畅圆融之美,比美人舞姿更赏心悦目,他无法把眼光从她身上挪开。

    萱儿着急,看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转过头去对兆言道:“表哥,我们还是先去别处好了,过会儿再回来比武不迟。”

    兆言专心致志盯着场中,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萱儿推了他一下:“表哥!”

    兆言才回过神来:“怎么?”

    萱儿拧眉道:“你看得也太入迷了,有这么好看吗?”

    兆言道:“你姑姑的梅花枪法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使得多精彩,令人受益匪浅,当然要看得仔细些。”

    萱儿问:“你不是说诸般兵器中长枪使得最差,还这么有兴趣?”

    “就是因为使得差才更要向高手学习。别说话好好看,用心体会,知道吗?”

    萱儿撇了撇嘴。皇帝陛下还真是个武痴,躲在一边看人耍枪都能看得目不转睛两眼放光,就差没啧啧赞叹了。

    两人说话声音没压住,颖坤觉察有异,收势回枪看向二人藏身处,喝问:“谁?!”

    萱儿见被她察觉,刚要从树后出来承认,兆言却一把拉住她拖着向另一边跑,一路狂奔七拐八弯绕过好几进院子,确认后面没人追上来才停下放开她。

    萱儿双手撑腰歇了一会儿就缓过劲来,抬头发现兆言后背贴紧墙壁站着,脸色绯红,一手按在心口,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她跟他比过武,知道他体力比自己好,今天怎么跑了这一点路就喘成这样。她嘲笑道:“表哥,你也太胆小了吧,干吗要跑?你可是皇帝,就算被小姑姑发现,她还能骂你一顿吗?”

    兆言心头跳得厉害,又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说:“萱儿,我宫里还有事,得先走了。今天我来过的事,别跟任何人提起。”

    萱儿道:“那当然。不过这么快就要走吗?还说要跟我比剑的。”语气很是失望。

    “比剑以后有的是机会。”他露出笑意,“下回你家里人少的时候给我传个信,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今天出门不在自己家,现在才更。不过好歹是睡觉前……我都是以睡觉区分自然天的……

    这么晚了还会有人在吗,今天的沙发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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