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年的时候我十六岁,正在念初三。这一年的寒假,来自香港的《古惑仔》风靡于大街小巷,许多跟我一般大的孩子被长发飘飘的陈浩南吸引,不等寒假结束就改行做了混混,各种纹身,各种砍刀,各种伤疤纵横。

    我是一个有着严格家教的人,而父亲教育我的方式总结起来只有四个字:不服就揍。摄于棍棒的威力,我只能收起跟随童年玩伴闯荡江湖的狗胆,乖乖留在家里写那些极其乏味的寒假作业。

    无论任何时候,一个不合群的人都会被同龄人排挤,我也不例外。自从我拒绝加入混混行列之后,屡屡被童年玩伴取笑。那时的我只有十六岁,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龄,被人取笑多了之后,也会血贯瞳仁,做出一些自认为非常了不起的“豪迈之举”来。

    这一天,我趁着父母上地干活的空档撬开家里的抽屉,取出户口本,直奔派出所而去。几分钟后,我的名字从“诸葛平”改成了“诸葛平候”。不要小看这一字之差,我是在效仿诸葛家的名人诸葛亮。他死后被封为武乡侯,而我这个名字的寓意是:将来要取得和诸葛亮一模一样的功绩。

    我有凌云志,功盖武乡侯。

    自从改名之后,就连一向都瞧不起我同村高老师都赞美我“志存高远”,搞得我很是有些飘飘然。不幸的是,改名花掉了父亲放在抽屉里的五毛钱。当回家吃午饭的老家伙得知此事之后,怒火中烧,把我狠揍了一顿。

    可我不哭。

    我是一个“志存高远”的人,岂能因为这点疼痛轻易屈服?我想诸葛亮上学的时候也没少挨揍,他也不会痛哭流涕。

    然而父亲打的太狠了,到最后扫把都散了架,我的整个屁股和大腿以及背部青一块紫一块,横七竖八。当我看到父亲丢下扫把转身去拿铁锹的时候彻底崩溃,跪在地上大叫:“我服了。”

    父亲手持铁锹气势汹汹,喘着粗气问:“知道错在哪里不?”

    “咱家在山东,诸葛亮在山西,根本不是一家人,我不该偷偷改名字。”我猜出第一个答案,心里想着,千万要蒙对了。

    父亲扬起铁锹:“不对!”

    “我不该偷拿家里的钱。”我立刻改口。

    铁锹镗啷啷落在地上,紧接着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父亲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吞云吐雾间手指颤抖,不知是打我累的,还是老人家上了岁数体力不支。

    我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随时警惕他重新抄起铁锹,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

    几分钟后父亲掐灭烟头,起身说话时有些绵软无力,“干了一天活累得要死,就连吃个午饭都不得消停。”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居然没有继续揍我,我赶紧爬起来拍马屁,“我再去煮碗面条。”

    父亲摆摆手说:“你自己吃吧,我去平坟场打个下手,吃顿公家饭吧。”

    说到这里我要介绍一下寒假期间发生的另外一件大事:平坟建集。

    那时候的集市完全没有摊位费,纯属利乡利民的便民之举,因此获得许多人的支持,即使把村子旁边矗立了许多年的明代坟场平掉都在所不惜。

    据村里的老人们说,这个明代坟场大有来头,主墓里埋的是明朝万历年间的某位贵妃,辅墓里埋的是贵妃仆人。整个坟场的建造格局极其宏伟,大小坟头林立,宽窄通道纵横,延绵接近四公里,跨度超过一千米,端的是气势磅礴。

    我们村的原著居民就来自于这座坟场的看坟人,只不过后来看坟人的家族日渐凋零,到最后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随后搬来的我们这些人,根本不懂得珍惜历史,干干脆脆的把坟场平掉。

    县里的文物专家坚决反对平掉坟场,可他们顶不住乡民们给出的压力,也无法获得当地政府的全力支持。乡长说了,任何封建残余都要为市场经济让路。

    一语定音。

    轰轰烈烈的平坟建集活动在寒假期间拉开帷幕。大量的棺木被挖出,暴晒后化作了乡民的灶下之柴。还有更多的陪葬物品被乡民们偷偷藏起,只把极少数无法私藏的大数量陪葬品留给乡派出所和县文物局。

    既然有好处可得,自愿加入挖掘队的人比比皆是。我父亲瞧不上挖坟掘墓这种活儿,向来不肯参与其中。

    他对我说,“挖坟掘墓有伤天和,与盗窃没有什么两样。”

    他最鄙视的就是盗窃,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破天荒的要参与进去。难道他被我气昏了头么?

    我一边收拾着父亲扣掉的碗筷,一边思索其中的缘故。

    等母亲从地里回来之后,见我端着面条坐在小板凳上发呆,再看一眼散在庭院中的扫把,皱眉问道:“又惹你爸生气了?”

    多少年来,她见惯了父亲揍我,也知道区区一个扫把奈何不得我,根本没有替我打抱不平的意思。

    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及时回答。

    母亲又问:“你到底干了什么?怎么把你爸气得饭都不吃了?”

    我回过神来,也不想对母亲撒谎,就把所作所为都讲了出来。

    母亲听后落井下石道:“偷钱是你不对,挨打也是活该。”

    本来我就没有博的母亲同情的打算,只想把心里话告诉她而已,同时也在传递一个信息:我不会再偷任何东西。

    跟以往的誓言不同,我这一次是真心的,却说不出具体原因。但我很不理解父亲,为什么刚刚教育完我,让我莫在偷钱的他,却违背了自己的原则?难道成年男人就可以说话不算数么?

    母亲一语道破天机:“粮食还没打下来,家里没钱给你交学费了。”

    我虽然不是一个乖孩子,可在听完母亲这番话之后突然感觉身上出奇的疼,连带着对我新改成的名字都失了炫耀之心。当时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坏孩子,逼得父亲放下尊严去偷死人的东西。

    尊严是是什么?用父亲的话说,尊严是顶住男人的最后一根脊梁。

    可现在,我逼得父亲把这根脊梁亲手拗断了。

    我垂头丧气的往屋里走,全然不理会母亲喊我继续吃饭的声音。

    小屋门关闭之后,墙外传来母亲的一声叹息:“挣俩钱太难了。”

    平坟场上热气蒸腾,干劲丝毫不亚于前几年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

    父亲光着膀子,轮着铁锹,埋头干着他耻于提起的挖坟掘墓工作。由于此次行动得到了乡政府的默许,众人干的酣畅淋漓,诸多明代珍稀古物被毫不识货的村民随手抛出,但凡看不顺眼的瓶瓶罐罐均被胡乱打破,与一文不值的泥土混在一起。

    如果十几年后的我重回故地,一定心疼的肝胆俱裂,大声哭喊着:“放过我的珍稀文玩吧,你们每一镐头下去,砸碎的可都是价值几百万的青花瓷呀!”

    然而时不我待,等我真正意识到明代青花瓷的价值,重返故乡的时候,原本建立在坟地上的菜市场已经被各地的淘宝者挖地三尺,莫说是寻找当日乡民们随手砸碎的青花瓷碎片,就连一根青花毛都找不见。

    话回当年。正在挖掘明代古墓的乡民只顾着把看上眼的、又貌似价值不菲的文物塞进自家口袋,浑然不管墓地里正在隐隐升起的阴霾之气。经历了大革命洗礼的他们,根本无惧鬼神。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个的墓地被挖开,一堆堆的古物被洗劫。那些古代的达官显贵怎么也不会料到,他们娇贵的尸骨会有暴尸荒野的那一天。黄的、暗黄的、黑的、发黑的人骨纵横遍地,与碎做一地的棺材板子交叠在一起,原本格局宏伟的明代墓地乱作一团,形同垃圾场。

    可明代坟场不是文物店,这里面不仅有价值连城的宝物,还有极其恐怖的未知存在。如果这片坟场真的那么好对付,混战时期的军阀大鳄们早就下手了。

    就在村民们各发其财的时候,就在我父亲悄悄把一个个小玩意收进囊中的时候,不远处的墓地上传来一片惊呼声。

    有人挖开了一个大家伙。

    这是一个主墓。不仅有其他墓地所不具备的青砖垫底,还有极其罕见的糯米浇筑。当时挖开墓穴的村民只顾着惊呼“此墓居然挖不动”,只顾着眼红里面一定存在的超大量宝物,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墓穴很不好惹。

    县文物局的专家急匆匆跑过来说:“这样的墓地很有考古价值,不要再挖了。”

    乡政府的工作人员急匆匆跑过来驳斥道:“管球的考古,给我炸开!”

    古代人拥有我们远不能及的高深智慧,他们研究出来的糯米浇筑工艺曾经在过去的数百年里坚不可摧,只可惜它们遇到了无坚不摧的现代炸药;他们精心布设的墓地格局曾经难倒了一批又一批的专业人士,只可惜它们遇到了一群什么都不懂又胆大包天的土包子。

    一声轰鸣之后,矗立了几百年的、传说中的明妃之墓洞门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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