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珑活了半辈子,也从没像如今这般低调过。她除了送殡那一日在驸马灵前痛哭了一回,其余的日子里都是窝在公主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京城里起了无数的流言,又在这种情形下渐渐归于平静。

    朱长贵却是表现出了难得的宽容与好心,在朝堂之上几次三番奏请李正炽重赏李玲珑,以慰藉她新寡的心情。李正炽虽然晓得他这番好心绝对是损人利己,却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只要赐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源源不断地送入公主府中,又将一队技艺最为出众的舞姬送与了李玲珑。

    岂知不过三日,这二十余人的舞姬队伍又被李玲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理由是守丧期间不复宴饮娱乐。这一下,李玲珑的名声便又更胜了几分。爱好风雅的诗人甚至为她写了无数的诗歌,一拘同情之泪。

    然而这清净的日子却并没有过的太久,到了丹桂飘香的日子,胡国的国君忽然派使臣送来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求婚信函。这一封信实实在在并不是出于什么爱慕之意,纯粹便是为了让李正炽大大地丢一番脸。因为他求娶的对象并不是未出阁的名门闺秀,而是新寡的大长公主李玲珑!

    朝中群臣听完了徐长海的朗读,一张张脸上均是现出愤恨的神情。有些血气方刚的武将,更是捋起了袖子,将胸口拍得“砰砰”响,誓要同胡人决一死战。

    朱长贵眼见着情势朝着混乱不堪的局面发展下去,忽而捋着胡须开了口,那“姜太公钓鱼”般潇洒闲适的样子落在李正炽眼里却成了一根刺,刺的他连背脊都隐隐生疼。

    “依老臣之见,胡国强大,铁骑所过之处只余下空城与累累白骨。如今新帝初立,朝中局势亦是纷繁,绝不能与他们起正面冲突。”

    李正炽睨着他。眼中凝着冰雪:“按宰相的意思,朕应该去劝劝大长公主,让她放开心怀,接纳一个异族的国王做夫婿?”他的口气极冲,但是朝中官员听了却不觉得这番话失了身份,反倒让他们惊喜地看到了小皇帝的血性。

    朱长贵脸上挂着三分笑。倒是让李正炽的一番用力都扑了空:“老臣如何不知皇上义愤,只是与国家前途休戚相关,决不能掉以轻心。”他拱了拱手,又道:“大长公主乃是后商女性之楷模、皇家之典范,自然不能轻易受辱。老臣只是希望皇上三思而行。莫要为了一时意气,便开罪了胡国单于,引得兵戎相见。”他一番话自是侃侃而谈。落在众人耳中却全不是那番味道。尤其是李正炽听了,脸色愈是阴暗,朱长贵分明就是在指摘他的不是!

    李正煜沉默良久,到了此时方才开了口:“皇上可还记得当年吕后所受的‘嫚书之辱’?当时她必也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番含冤受屈的可不只是她个人,更是整个大汉朝以及万千百姓。但因为群臣劝阻,吕后却是将这番气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委婉地回了单于一封书信。这脸终究是丢了。但好歹还是将汉室的血性和骨气保留了下来。日后卫青、霍去病几番出征,将匈奴人赶出家园,也就是对他们最有力的反击。”他见朝中群臣都停止了议论。一言不发地瞧着自己,便又说道:“有了前车之鉴,臣要说的便是大长公主绝不外嫁。由陛下亲自休书一封堵了胡国单于之口。若是他狼子野心、贪心不足,便从宗室之女中选一位给予公主之名,赐予金银珠宝,遣嫁胡国。和亲之举固然是折了皇上的颜面,却实实在在有利于后商的稳定,还望皇上三思。”

    李正炽静静地注视着李正煜,脸上不见喜怒,却更叫人屏息凝神、忐忑不安。这个尚未及冠的小皇帝,从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到如今令人肃然起敬,不过只有几个月的时间而已,想来也算是奇迹一桩!未几,他忽而哈哈大笑起来,嘹亮的嗓音在金殿上回响不绝:“果然还是楚王最懂朕的心思,朕自来爱读史,典籍上有记载的案例放在那里平白不用,却想着要另辟蹊径,实在是自讨苦吃。既然如此,朝会后楚王便留下同朕一道拟出回信的内容,再从宗室之女中挑选一位温柔淑女遣嫁和亲。”

    李正煜得了旨意,便恭恭敬敬地应道:“臣遵旨。”

    几番较量,朱长贵终于被李正炽晾在了一边。顿时脸色讪讪的,有些下不来台。

    这封信既然是有史可依,过不多久,内容便已经拟写完毕。除了感谢单于的一番深情厚谊之外,也用自谦的语气写道李玲珑已经嫁过人,如今更是身怀有孕,实在不堪与正当英年的单于相匹配。故而只能带她回绝了这番求婚,希望单于能够找到更足以与他相配的女子共度一生。

    李正炽写完了最后一笔,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想来那胡国单于虽是出于蛮荒之地,也不至于死皮赖脸地再胡搅蛮缠下去。李正煜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若是单于真要提出和亲的建议,可真是一件劳民伤财之事。我过去阅读史籍,每一次有公主遣嫁外邦,所耗费的钱财都是以百万千万计。父皇葬礼刚过,国内又是连年征战,再加上三不五时的天灾,国库盈余已是不多。若是再要和亲,怕是会惹得民怨沸腾。”

    李正炽一时失语,过了许久方才说道:“若是如此,该如何是好?”

    李正煜的手指因为用力,连骨节都凸显出来:“那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将胡国公主迎进后商。既能解了燃眉之急,又不用耗费过多的财务人力,岂不大好!”

    李正炽却是“扑哧”一笑:“三哥你真是想得太多,胡国单于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九,膝下最大的女儿也才只有十二,总得等人家长成了才能求婚,不然真当我是为老不尊。”他脸上虽笑得开怀,看着却有着深重的无奈:“横竖我已娶了朱家的女儿为后,我也不介意再立一位贵妃娘娘同她抗衡。自古明君都擅长左右互搏之术,我要将这位子稳稳地坐着,自然也不能免俗。我便想着,若是胡国单于一意孤行想要和亲,便主动提出与胡国大公主结亲的提议。等到她过了十五,我便差人将她迎回宫中好生伺候着。”

    李正煜仍是踟蹰不已:“你真觉得事情会如我们想象中这般顺利?我总觉着,命运多舛这个词用在你我二人身上真是再契合不过。到时候定然是要生出无数的枝节来,难免又要头痛一阵。”

    李正煜的这番话算得上是一语成谶,李正炽的回信由使节送到了胡国,单于一怒之下竟将整个使团都截了下来,还扬言若是后商天子再这般作弄他,便要骑兵犯境、兵戎相见。

    李正炽黑了一张脸,在朝臣的注视之下无奈地说道:“和亲一事朕确已尽力,只是无奈胡国单于态度竟如此强硬。为今之计也只好施以安抚。前两日,建安王之长女李未央亲自向朕上表,说是愿意为朕分忧解难,远嫁胡国。她的这番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虽是巾帼女子,实实在在不逊于须眉男子。”他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朕虽不想将那月华公主送到蛮荒落后之地去,只是为了天下安稳、黎民幸福也只好委屈她了。至于建安国向来都是封国中最贫瘠弱小的。然而建安王却实实在在为朕培养出了一个好女儿。朕思考再三,决意将建安国西郊的百亩林地及湖泊划入建安国土范围,以表彰建安王的卓著贡献。”

    朱长贵听了,晓得辩无可辩,但是心里却对李正炽与李正煜更多了几分忌惮。这两兄弟一方面对大封国施压,不断地压缩藩王手中的权利与土地,藩王对于盐铁再没有了控制;另一方面,对于小封国又采取了怀柔政策。大封国在不断壮大的小封国的夹击之下日渐举步维艰。他暗中计量,一双眼里射出慑人的光芒。两兄弟既然是通晓左转与战国策,又熟读历朝历代的史书,自然会想到用主父偃的“推恩令”去蚕食与弱化封国。假以时日,中央集权的大时代又将到来。他不由得暗自心惊,这一次若是真让他们成功了,皇权的至高无上又得到了体现,自己却必然要落入危险的境地。

    李正炽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瞧着朱长贵:“宰相似乎是面露担忧的模样,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与朕知晓。”

    朱长贵早就防着小皇帝的突然挑衅,听到李正炽问起,便举着笏板不疾不徐地回答道:“臣所忧虑的,也正是皇上那日所提起的。不过事到如今,这一番忧虑也成了多余。惟愿为皇上分忧,尽快筹措到月华公主的嫁妆,以约定之期将公主送往胡国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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