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煜瞧着窗外的情景,一张脸上也像是云破日出,几天来第一次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他嘴边噙着淡淡地弧度,仿佛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他今日却不是素日来的官服打扮,一身紫色的胡服衬得刀削般的面容分外好看。他的腰间系着皮质的腰带,衣领向外敞着,露出里头雪白色的织锦中衣。下头则是一双盖过脚踝的皮质靴子。这皮靴比起织锦缎的靴子委实重了不少,但却更合脚舒适。每走一步,都带着点步履生风的味道。方才被派来伺候他的婢女一见了他,便失手打翻了水盆。他不由得哑然失笑,也不晓得自己的这副样子究竟是不是有够凶神恶煞。

    他刚一出门,便被守候在外头的司马清逮个正着。这司马清虽然刚正不阿、有勇有谋,但到底是读书人出身,举止间难免带着几分迂腐,有时候看来也是有趣得紧。他一手托了厚厚的账簿,一手拿着一支小楷笔:“殿下,您可终于醒了。下官有些不明之处,还望殿下指点一二。”

    李正煜被他一撞,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看看避开了笔尖上的墨渍:“大人到底在院中等了多久?”

    司马清本来是无意,看到李正煜被自己惊得身形一晃,便有些口齿不清起来:“下……下官无意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李正煜长臂一挥:“赎罪什么就免了,大人如此殚精竭虑,孤自叹不如。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司马清恭恭敬敬地答道:“酒泉境内无人耕种的田地已经核准逐一发放给了灾民,有主的田地也与所有者达成了共识,由朝廷出佃租再由灾民耕种。许多大难不死的地主甚至自发地捐出了名下的一些薄田,算是为朝廷尽忠。”

    李正煜抚着嘴唇:“如此大好,大人还有何难处?”

    司马清索性一摊手,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难就难在如今田地仍旧不够,大部分的空地掌握在大人物的手中。下官说破了嘴却连那人一面都未曾见得。”

    李正煜沉吟半晌,方道:“那人是谁,竟那么大的排场?”

    司马清这才道:“那人便是先帝的幼女、皇上的小妹、殿下您的亲姑姑金乡公主。十年前,她下嫁给了张掖侯的世子,便一直定居在张掖的侯府之中。这些年来,他夫妻二人明里暗里侵占了不少的土地。废耕造林,围湖造景,百姓们有怒而不敢言,历任郡守亦是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李正煜抚着袍袖,这才发现胡服袍袖窄小。这个动作也就没了意义。他的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大人是想让孤去替你游说?”

    司马清脸上神情尴尬:“下官怎敢,不过是望殿下看在苍生的面上,同金乡公主讨个人情罢了。今日正是除夕。您这个亲侄子上门拜贺,于情于理都是说得通。”

    李正煜仍是淡淡一笑:“孤今日的好心情全叫大人破坏了。既然孤帮了大人如此大忙,大人也要还孤一个人情才是。孤回府前,大人可能将贺礼备妥?”

    司马清没料到李正煜答应的如此爽快,一点头便应道:“好,下官这就去办。”

    李正煜将司马清晾在了一边,却不是因为什么朝廷大事,他一转身。竟是朝柳长宁所居的偏院走去。这院子原本是供历任郡守家眷居住的,倒也显得清静雅致。院子里养了几只鸡鸭,还有一小块菜畦。与灾乱的时局仿佛全不相关。柳长宁穿了一身翠色的胡服,带着黑色的男帽。她肤色本白,映着青翠欲滴的颜色。五官更显得出色。她见李正煜一路走来,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脸上的酒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显出二八年华的少女特有的天真:“我估摸着也许你不回来,那个说着要带我去瞧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男子,不过是我白日做梦罢了。”

    李正煜侧着头,一双眼里光彩四溢:“所以?”

    柳长宁又是一笑:“日理万机的楚王殿下能赏光陪我,实在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她说着感恩戴德的话,但神态语气里却丝毫不见感恩戴德的意思。

    李正煜举步便往她身后走去,到了角门上,才轻声道:“你既感激,也便还我个人情好了。今日是除夕,随我一同去拜访多年不见的小姑姑金乡公主吧。”

    柳长宁心中微微诧异,脸上却不表现出来。她上了马,便与李正煜一前一后地朝郊外驰去。她的脑海里转过无数的回忆,对于这个金乡公主的记忆却是朦朦胧胧,自己似乎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呢?

    这些年,李正煜四处征战,足迹遍布后商,但大漠孤烟的场景却是第一回得见。他想起昔日与柳长宁聊天时无意间听她说起自己的英雄。那个英武的少年将军的事迹让她如数家珍。到了酒泉好些天,灾民之事终于得到了妥善的处理,故而一天前他便邀了柳长宁来茂陵一探究竟。

    赶了半天的路,两人皆有些气喘吁吁。李正煜本以为柳长宁会迫不及待地策马奔向那修砌成祁连山状的陵墓,没想到她却仿佛近乡情怯般地裹足不前了。

    柳长宁驻马而立,胸口微微起伏着:“我曾无数次梦想着来这里瞧瞧,本以为此生无望,没想到却等到了柳暗花明的一天。”她说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见李正煜的脸上现出疑虑的神情,才又开腔道:“就像旁人钦佩我的祖父、父亲和两位叔父,但因为太过亲近,他们与我更像是慈祥的长辈。骠骑将军却不然,隔着数百年的历史,更像是历史长河里的一道奇迹。”她水杏般地眸子定定地瞧着远方:“这样英勇的一个人,仿佛生来就是要插入匈奴心脏的一杆枪、一把剑。汉武帝那么宠爱他,绝不是太史公语焉不详的“近幸”,而是他让汉武帝想起了自己的年少时光。要说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占全了,所以一出手就成了华夏历史上最年轻的将星。他若是活到发秃齿落,也就不是他了。将生命定格在最辉煌的年纪,其实不冤。”

    李正煜也仿佛多愁善感起来:“过去读史,便觉得他是死得其所。大将军何尝不是叱诧风云、戎马一生?但活得太久了些,便免不了被忌惮、被冷藏。他一死,整个卫家也就避免不了倾覆的结局。而他就不同,年轻气盛,是皇帝最不忌惮的样子。故而他的死,也让皇帝表现出了最大的悲伤。不仅是他,李夫人也是死得其所的一个。若是他活到了卫子夫的年纪,怕也要落得凄凉的晚景。‘自古美人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话果然不假。”

    柳长宁回头觑他:“满腔心酸,是又想到自己了么?”

    李正煜微微地一点头:“近日里发生了无数变故,越发多愁善感了。”他一仰头,脸上却换了一副神情:“难得出来,要是我还这副婆婆妈妈的样子也太过矫情。既然来了,便过去瞧瞧吧。百年时光不过弹指一瞬,若是能如这些人一般名垂千古,也不枉活了这一生。”他忽然伸手将柳长宁的马辔牵了过来,一用力,便坐到了她的身后。他的声音柔柔地,仿佛一阵风带起鬓角的碎发,触得耳垂一阵酥痒:“你我一骑,去瞧瞧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风景如何?”

    柳长宁并不答话,一颗心却是“砰砰”地跳着。她有些庆幸地想着,幸而没人能看到自己的脸,不然一定被这通红的颜色惊到。转念,她却是一呆:“不对啊,我们俩出来那么远,若是遇到叛军和劫匪可如何是好?”

    李正煜在她的后脑上落下一吻,颇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难不成你真以为我会什么布置都不做,就这样贸贸然地跑出那么远?”他一夹马腹,放在柳长宁腰间的手臂也是一紧:“不过此处无人,我们倒可以试试能否将他们甩了。”

    柳长宁倚在他的怀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咚咚咚”那样低沉而有力,仿佛他一挥手便能挡去前途一切的艰险。

    中午的阳光晒在背上带来丝丝暖意,温度渐高,那地上的积雪渐渐消融,变得湿滑难走。柳长宁一个不备,脚下便是一滑。哪知李正煜却似早有防备一般,左手在她的腰间一揽,便让她稳稳地站住:“当心。”

    数百年的风雨让茂陵前的建筑荡然无存,只有那些石翁仲和石碑还隐约可见。蒿草足足有半人高,还杂生着刺人的荆棘。柳长宁与李正煜都拔出了自己的武器,一边走一般用剑去挥开那些纠缠的枝条。

    柳长宁的语气里满是遗憾:“帝王将相,生前荣耀,到了临死,还一心一意地去追求那虚无的哀荣。谁曾想,到头来却也不过是黄土一抷、荒草丛生,看着真叫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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