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寥城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中转站,珍珠想,下一站应该会有什么意外或惊喜等着自己吧,毕竟,齐麟总不会无缘无故把自己拉到大老远的地方。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随着夜幕的降临,他们走的地方竟愈发偏僻起来,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竟爬上了一座小山,略显荒芜的小山上,只有一座几乎可以称得上破旧的小寺庙,仿佛久没香火般冷冷清清,斑驳的木门在晚风中吱嘎摇晃。

    看到门口那块摇摇欲坠的牌子上若影若现的“伽蓝寺”三个字,珍珠忽然想到了宁采臣遇到小倩的那座兰若寺,下马之后便不自觉地拽住了齐麟的衣角,紧紧跟着他的身后。

    许是听见了人声,门内传来了细琐的声响,似是有人来开门了。其实这门在风中摇晃的模样看来,根本就没被栓住,但是齐麟还是握着珍珠的手站在门外,等着门内人来开门。

    珍珠原以为住在这种遗世独立的落魄小庙中的,必定是那种长眉白须,道骨仙风的世外高人之类,却没想到大门缓缓打开,出现在她面前的,居然是一个绿衣长裙的窈窕少女。

    少女恭敬地上前向二人行礼,在齐麟颔首之后便迎着二人往里走去。

    珍珠孤疑地跟着齐麟往前走,却发现寺里面却并不像外面看来那般破败,虽然并没有金漆红墙,青砖灰瓦却也干净清爽,窗棱木柱看来也还结实牢固,地面更是洒扫地干干净净,更奇怪的是,一路走去,竟没有看到半个僧道模样的人。

    进入大堂,也没见到什么如来观音。四大天王,不像是座寺院,到像是个住户人家,桌椅板凳到还有两张。

    “时候不早,你也累了一天,让碧儿带你去梳洗一下再来吃饭吧。”齐麟宠爱地看向珍珠,替她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发。

    珍珠抿抿下唇微微躲开,点点头跟着刚刚迎接他们的女孩从侧门往后院走去。为她准备的是一间不算大,却十分清净雅致的小屋。屋里已经点上了烛灯,青儿先一步到达。已经准备好了热水毛巾,见珍珠到来,忙过来伺候她梳洗更衣。

    洗去风尘。珍珠坐在古朴素雅的木床上,感觉这里处处都透着令人心情平静的气氛,看到青儿和碧儿熟稔的模样,珍珠便明白这自然又是齐麟的布置了。

    “小姐,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公子请您移步。”门外是一个生硬老实的声音,这是一路上跟在他们后面赶车的石蒙。

    珍珠没想到齐麟这次居然会带他一起,更没想到石蒙居然会愿意离开西北玄武军营,来做一个小小的车夫。

    “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珍珠打开门,看着月光下。石蒙健硕高壮的身影。门里的烛光照在石蒙的脸上,显得他脸上那条长长的疤痕更加狰狞,但因为熟悉。珍珠一点也不觉得可怕,相反,有他跟着令她觉得十分安心。

    她和齐麟都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一看就是小偷强盗眼中的肥羊,可是有石蒙这样的护卫跟在一旁。这一路行来到是平静安全得很。

    走到饭堂,珍珠竟看到了她以为并不存在的僧人。此时齐麟正浅笑着和一个白衣僧人饮茶。珍珠忍不住上下打量起那个僧人来。

    光头,可不是,不然又怎么叫僧人呢?可是并不难看,或者说,很好看。他的五官立体深邃,尽管是侧面对她,却更能看出他眼睛很大,鼻梁很挺,甚至他的头型也饱满圆润得好似雕刻出来的一般。可以说,珍珠从没见过一个人光头还这么好看的。

    他个子高挑,却并不纤瘦,因此一袭白色的僧袍穿在身上并没有什么飘飘欲仙的气质,到好似哪个世家的公子般,华贵之中透着一丝出离。

    见珍珠到来,齐麟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白衣僧人也跟着起身了,只是脸上一如刚刚和齐麟聊天时那般,并没有什么阿谀的笑容,看到正脸,珍珠有种,啊,他就该是这样的人的错觉,冰冷,却并非不近人情。

    “珍珠,这位就是这里的主持平常大师。”齐麟替她介绍道。

    “大师好。”虽然身份尊贵,但韩氏对出家人都比较尊重,珍珠也习惯性地半身微低给他行了个礼。

    不过白衣僧人并没有像以往珍珠见过的僧人那般避开,而是坦坦荡荡地回了她一个礼。

    抬头再次对上那张仿佛罗马雕塑般冰冷英俊的面庞,珍珠略感疑惑地问道“大师,不知我们是否见过?”

    平常大师嘴唇紧抿,但珍珠感觉他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而他眼中带着暖意的温和目光,让珍珠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像他这种相貌气度都如此出色的男子,应该是叫人印象深刻的,珍珠不停地回想着,但回忆似乎在和她捉迷藏,叫她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线头。

    “呵呵,还是先吃饭吧,平常大师可是特意为咱们准备了一桌上好的素斋。”齐麟拉着珍珠到餐桌边坐下,平常大师很自然地在另一边坐下,丝毫没有在意两人的身份。

    珍珠疑惑地看着平常大师的脸,却越来越觉得熟悉,直到齐麟夹了一筷菜到她的碗里,才指着大师恍然惊呼道“是你!”

    看到平常大师终于勾起的嘴角,珍珠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多没礼貌,连忙收回手。只是虽然想起对方,却依然不知道他原来的名字,令她有些不好意思。

    “这茄鲞的做法,还是沈小姐当初教给贫僧的,多年过去,不知如今味道可曾改变?”平常大师恢复了面无表情,但珍珠可以感觉到他周身平和的气氛。

    珍珠想到当年为了赌气,故意用红楼梦中茄鲞的做法激他,不禁有些脸红。但看到他从一个冷酷执着的大厨,变成如今独居荒山孤庙的僧人,不知这几年他到底遭遇了那些,心中亦是百转千回。

    张嘴浅浅咬了一口,比起当年新鲜出锅的热菜。如今这道用酱汁充分腌渍的冷盘口感更加甘甜爽口,却尝不出半点荤腥油腻的感觉。

    珍珠惊讶地看着平常大师,他竟又笑了,仿佛深山之中带着一丝凉风,能扫去凡尘俗世的繁华浮躁。珍珠放下筷子道“大师的技艺愈发精湛了。”

    她没想到,一道小小的茄鲞,竟能叫他钻研到这种地步,不知道刘姥姥尝过这道茄鲞之后,又会觉得比起大观园的,哪一道更美味呢?

    虽然心里很是好奇。但珍珠还是没有开口询问,在齐麟的照顾下默默地品尝着一桌比起那茄鲞毫不逊色的素斋,每吃一口。珍珠都有种悟道的感觉,心中生出一丝虔诚,觉得在这样的饭菜面前,任何凡尘俗语都会玷污了一般,头一回真心实意地像个大家闺秀般。安静地品味着。

    餐后,依然是碧儿过来收拾桌子,似乎这里真的没有其他僧人。

    入夜,珍珠以为自己在这样宁静的氛围中会很快入睡,却偏偏没有一点睡意,许是中午在齐麟的怀里眯了一会儿的缘故。既然睡不着。珍珠想不如干脆出去走走看看,虽是座小庙,珍珠还是很好奇。尤其是见过平常大师之后。

    入夜之后的伽蓝寺更加宁静,因为是在山顶,所以漫天的星斗看起来比平时更加闪烁,天空也更加澄澈透明。

    珍珠并没有走出寺庙,她还没有笨到觉得半夜的山林就如这表象一般安静无害的地步。她更好奇的是,既然是寺庙。总该有些神佛好供人祭拜吧?此时她已经一扫初见寺庙破烂门楣时的失望,仿佛回到了当初和齐麟一起在八景楼探险的时候。

    漆黑的山寺之中,任何一点光线都是惹人注目的,于是珍珠丝毫没有犹豫地,就往唯一一个透出光亮的屋子走去。

    可走到门口,她却停住了,窗户上都糊着纸,门也紧紧关着,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珍珠也不敢贸然推门进去,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半点声音,珍珠记得晚饭之后众人回屋时,平常大师和齐麟都没有往这个方向来,想来这里也不是他们的住所,也许只是里面点了盏长明灯吧!珍珠猜测到。

    她好奇地吧脸贴近窗户,企图透过窗纸看到些什么,但遗憾的是,虽然只是窗纸,效果却堪比现代的磨砂玻璃,除了能看到模糊跳跃的烛火,更本看不到别的什么,也不见人影晃动,这令珍珠愈发坚信里面没人。

    珍珠到是很想学电视里的人一般,用沾了口水的手指戳破窗户纸偷看,但她实在想不通如何才能叫别人不发现窗纸破了个洞?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忽然吱嘎一声打开了。正在探头探脑的珍珠一脸尴尬地抬头,掠过那洁净雪白的僧袍,看向那依旧冰冷平静的面庞。

    她呵呵浅笑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想不到大师也是如此啊!”

    说完,珍珠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种油腔滑调的台词,怎么能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果然是被齐麟带坏了吗?毫无愧疚感地,珍珠把自己的失常都归罪于某人。

    “请进!”意外的,平常大师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侧身让开,邀请珍珠进屋。

    已经好奇半天的珍珠此时也顾不得尴尬什么的,更加没有考虑什么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的问题,抬步便走了进去。

    屋里的陈设一如其他房间,简单简洁,长长的条案,四方的桌椅,唯一不同的,便是点了好几盏灯,令整间屋子看起来分外透亮。

    平常大师并未关门,径直回到桌边做好,还取出一套再普通不过的褐色陶土茶盏,替珍珠倒了一盏茶,珍珠跟着坐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没有茶叶,只是很普通的凉白开。珍珠点点头,又饮了一口。

    虽然觉得眼前之人忽然变成出家人,珍珠感觉有些违和,但是他到确实有几分大师的模样,从发现她,到她在旁边坐下,大师都十分淡定地做自己的事,神情专注。丝毫不受干扰。

    只见桌上放着一盆水,和一块半成型的陶土雕塑,平常大师正手持一柄半月形小刀,快速却细致地在雕塑上轻轻划过,很快,雕塑的形态明晰起来,是一尊观音大士的雕像,柔和的眉,慈悲的目。越到细处,他越加小心。小刀过水,洗去多余的陶土,下刀轻却丝毫不带犹豫。这种专注的感觉,连带看着的珍珠都忍不住屏息起来。

    珍珠发现,在雕刻的过程中,平常大师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异常柔和。甚至竟有些悲天悯人的感觉,她摇摇头,错觉,肯定是错觉。

    终于,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一尊观音大士像终于雕刻完成。平常大师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捧起那尊像,放到条案上的一个托盘中,而珍珠发现。托盘里明晃晃地竟是一盘水,陶像刚放置进去,底部就微微有些化开了。

    珍珠终于明白,这个寺庙之中为什么没有佛像了,原来平常大师信奉的。居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作为一个出家人,他也太不专业了吧!

    “世人都道自身艰难。殊不知佛道更加艰难。”平常大师冲泥菩萨作了个揖,转身对珍珠道“红尘一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有时候其实无需计较太多,随性便可!”

    珍珠一愣,想不到这个怎么看都不像出家人的男人,居然第一次开口说这么多话便充满禅机,而且还好像在劝说自己一般。可她却有些不服气,“若是世人都如大师所说,随性而行,那世道岂不乱了?”

    平常大师嘴角轻勾“当年一面之缘,便觉小小姐早慧过人,贫僧的意思,小小姐自然是懂的。”

    珍珠一噎,这人太厉害了,居然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自己给挡了,她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只是听了他的话,心里的反骨就不自觉地弹了出来,觉得非要弹回去才舒服。

    走出房门,看着院子里摇曳的树影,珍珠恨恨地折下一支摘叶子,她若是能做到随性而为,那便早做了,瞻前顾后的性子又不是她想这样的,人家前世就不是什么特立独行份子,他到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珍珠回屋后躺在床上,直到很晚才迷迷糊糊入睡,却没想到天还没亮齐麟便过来叫她起床。她昨日虽不是自己骑马,却也是早早起床颠簸了一天,加上晚上又睡得晚,这时是怎么也起不来的了,闭着眼睛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死死地拉着棉被不肯松手。

    看着把自己裹得跟个小松鼠似的,恨不得连小脑袋都缩进被窝的珍珠,齐麟好笑又无奈地挥挥手,让准备替她梳洗的青儿下去,只带着笑意凑到她耳边问道“珠珠?带你去看好东西好不好?”

    珍珠只觉耳边有人骚扰,缩了缩脖子不愿理会。

    “珠珠要是太睏地话,我抱你过去好不好?”齐麟的声音在困倦的珍珠听来,充满迷惑和引诱的味道,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便觉得身子一轻,仿佛飘在了半空中,就在她要惊醒的时候,却又觉得这种晃晃悠悠的感觉很舒服,仿佛躺在飘在湖面上的小船里,安静、平稳、好眠。

    山顶,晨风微凉,珍珠却觉得周身暖洋洋的,吹到面上的风也被人挡了去,唯一不爽的,就是越来越亮的光线妨碍了她美好的睡眠,终于,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除却最初的微微刺眼,珍珠终究还是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遥远的东方,云山雾霭,层峦叠嶂之间,硕大的太阳缓缓升起,蒸腾起山林中的晨露,折射出绚丽多姿的色彩,一时间竟让她有种不知身在何方的错觉。

    “美吗?”

    “好美!”珍珠下意识地回答道。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十分短暂的,很快,当太阳完全跳出地平线,雾气渐渐消散,珍珠终于也从仙境返回了人间。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不能动,低头看到裹在棉被之中仿佛一条毛毛虫的自己,再抬头看向一脸宠溺的齐麟,珍珠几乎要尖叫出声来!

    “别动!”齐麟忽然抬手,伸到她的脸颊,珍珠因为整个人都被他抱在怀中无从躲避,只好紧张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越来越近。

    齐麟的手指轻轻扫过她的眼角,珍珠紧紧闭上眼睛,感觉他的指腹擦过睫毛,睁开眼,齐麟一脸认真地把手指张开给她看“眼屎!”

    “啊……”珍珠的尖叫声终于打破了深山的宁静,惊起一群早起觅食的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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