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之后是一系列琐事,庆宴设在晚上,难得是,干燥了好多天的盛京飘起了雪花。

    不大,不小,正是增添趣意的程度,和宴会上的丝竹奏乐一起。洋洋洒洒飘飞至整个人间,各个角落。

    “下雪了,当年,也是这样的雪,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地点。”苍苍呢喃般道,低头看萎顿在墙边,被镣铐铐着的殷据,嘴角勾起一抹笑,“怎么样,太子殿下,做阶下囚的感觉如何?”

    犹记当年,她在火海中大怒发誓,要殷据身败名裂下十八层地狱,如今虽没令他真的下地狱,但一败涂地一无所有是一点没落。

    殷据埋在阴影里,声音枯哑阴霾,冷笑道:“慕苍苍,你也不用高兴,我落到这个地步,你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吧?至少我无牵无挂,死与活都一个人光溜溜没痛没苦,不像你,哈哈哈哈……你这辈子,上泉碧落,都再也看不到想看的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头,露出枯槁的一张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濒死的野兽,却没有听到任何的回应。

    他阴冷地看过去,却见白衣单薄的少女站在囚室中央,举头望着小小换气孔外面的稀薄光线,神色漠漠的,仿佛灵魂已从这个世界抽离一般。

    殷据愣住了,忽然觉得心里的痛快也不是痛快了。

    苍苍声音低低的,如同冰下即将凝结的苍白的水:“你说得对,我再也看不到他了。黄泉碧落,前世今生,都不再了。”

    她转身出了凤凰台地面,默默想,到此为止终于结束了。殷央已死。殷据终身监禁,半死不活的毒煞被莫丹阳带走了。一切人一切事,都在此终结了。

    如此一想,紧绷了数日的心神放松下来,才发觉浑身疲惫,风雪扑面而来,干疼得有如刀割。她略略一晃,抬眼便见三个人便在这刀里等她。

    麻叶桑瓜是一直在的,此外还有一人则是不请自来,正被不善目光扫射。见她出来便匆紧地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苍苍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个本该如玉树一般,此时却格外憔悴的人。

    “废了殷灏,打压墨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这么恨我们?苍苍,你也是墨氏的子孙啊。”墨珩眼里尽是悲痛和失望,几日不见,他脸色黯淡眼圈明显,胡渣都冒出一茬了。不复旧时少年温润模样。

    刚刚因为看到他而微微波动的心,完全平静。苍苍牵了牵嘴角:“第一,我没废殷灏,他本就一无所有,形如庶民,你说。他拥有什么?”

    墨珩动动嘴唇,说不上来。

    “第二,我也没打压墨氏。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当时你也知道的,墨氏不但未鼎立助我,反而搞些小动作,新格局的开创他们没出力,当然要受到排挤。”

    “第三。”苍苍眼珠静默,嘴角含讽。“墨大公子,你忘了我复姓慕容,墨氏可不是我的义务,况且,你在声讨我之前,是不是该检讨一下你们自己有没有把我当亲人?”

    墨珩半天没说出话来。其实他哪里不知道这些,只是这些天府里越来越难,母亲骂,父亲叹,祖父愁白了头发,所有人都烦躁不安,族人上门斥责他们鬼迷心窍想虎口夺权的,一拨又一拨。他是心烦意乱了才会找过来。

    看着苍苍,他不由弱了声音:“苍苍,我知道当日祖父做的不对,但有些事为了利益也是无可厚非,祖父也是出于家族的考虑。我也不求你原谅,但你能不能看在我们到底是血亲的份上,给我们留条活路。”

    苍苍看着他。

    好诚恳好无奈的神情啊。

    这是墨珩?这是墨珩吗?不,谁把那个冒死来救她,搭上了性命最后一刻还在祈求她原谅的大哥调包换走了。

    她垂下眼睛,袖子里的双手握紧。过了片刻道:“最后一次,我会让人向陛下求情,将墨鼎臣由侯降为伯,稍示惩戒,以后的路,就看你们自己了。”

    墨珩眼睛一亮,上前拉她的手:“谢谢你,苍苍。”

    苍苍后退一步,转开脸。

    桑瓜上前对墨珩一招手:“请吧,墨公子。”也不等他反应,就把他拉走了,风送来他的嗤笑,“我说你们这些人也真够逗的,自以为聪明得不得了,却净干蠢事。苍苍要是真不管你们了,你们一个小小府邸还能撑到今天,还能吃上热饭好菜,那个臭屁混帐的墨青染能活到今天?不反省自己,不负荆请罪,还专赶着人家不痛快的时候上门指手画脚……不过也好,和你们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就该老死不相往来……”

    苍苍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经没有波动,她望着对面高台上的长乐钟,一步步爬上去,此时余辛岩不知去了何处,高台上无人,她摸过钟鼎,拉起钟锤,用力锤了上去。

    当——

    苍凉浑凝的钟声响彻四野,与人世的欢腾交织缠绕。

    你说过,想你时就敲响长乐钟,无论身在何处,你都能听得到的。

    “师兄,看来你真的做错了。”

    慕容府灵堂,人们已经大多搬去正在修葺整装的前永国公府,这里清冷下来,并且如无意外,未来都会如此。

    一个青色独臂的身影站在黑色牌位前,听着钟声微微一叹,兀自道:“当日你虽中了毒箭,但你我都清楚,那一箭不足以致命,合你我之力仍然可以治愈。可你怕,怕如同毒煞所说的那样,最后死状凄惨,你怕苍苍受不了。所以你将计就计,非凡不压制毒力,反而催动它,还调动一身内力,最后弄得个粉身碎骨。一丝半点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你以为短痛总比长痛好,以为她会很快忘记你是吗?可你若地下有知,会不会后悔?”

    “她很痛苦。”

    “无论是冷漠还是欢笑,她都在掩饰自己的痛苦。如今她身边的人都有了好结局,好归宿,只有她什么都没有,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再留下去只会让所有人跟着她难受,所以她选择离开。可是天大地大,她又能去哪里?”

    “若非当初你一意孤行,欺瞒她,她又怎至于如此。你算到了一切,却独独错估了她的感情,”

    一声轻叹,他上前包起牌位,转身出去。

    苍苍走下高台,顶着细细风雪走过今晚为新帝登基而庆祝的欢闹沸腾的街道,一直走到南城门,牵了一早准备好的马匹,远远便见一道英姿挺拔的身影候在那里。

    钟离决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勉强露出一分笑容:“你果然来了。怎么这么晚了还骑马?”

    “竟不知钟离将军何时学会未卜先知,知道我要出城特意在此等我?”苍苍嘴角弧度轻凉,拍拍黑马脖子,低垂的神色平和淡漠,“我好歹是将门之后,不会骑马说出去也不好听,当时在洛阳可专门向未名请教过。他是个很好的老师,对不对?”

    款然温吞,却仿佛戴起一层厚厚面具,藏住了真实情绪。

    钟离决的笑便有些苦涩。当他瞒着她和未名布置那些事情的时候,他就知道,她不会原谅他了。

    可他宁愿她打他骂他,也不是这样虚假客套地对待。真的没机会了,以前没有,以后更没有。

    “那你要小心点。”他心中发苦,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还记得这个吗?”

    苍苍一看,是一枚铜板状用布和刺绣做出来的东西。

    “当初你请我做事,便用这个当做酬劳,你说过,我可以反过来用这个对你提要求。你说话算话吧?”

    苍苍想了想,接过用指尖摩娑,淡淡道:“先说说看,要我做什么。”

    钟离决抬头看向远方,神色晦暗,半晌吐出一口气:“答应我,善待自己,听候上苍召唤。”

    苍苍愣了一下,须臾笑起来:“放心吧,我不会轻生的。”

    她把东西收好:“麻叶桑瓜还在前面等我,先走了。对了。”

    “嗯?”

    “我还没有谢过你配合了未名,让他没有遗憾地离开。”苍苍面带微笑,低头,踩着马镫翻身越上马背,朝钟离决挥了挥手,便一夹马肚,徐徐向前驶去。

    正好这时,一朵烟花在盛京上空下来,接着是一朵接一朵,绚烂琉璃的光影落在那一人一马身上,仿佛正走向黑夜雪雾深处,一个五光十色不复醒来的梦境。

    钟离决默默地看着,忽然在原地兜了一个圈,一拳重重砸在身后树干上。

    苍苍策马骑出一段距离,慢慢停下来,回头看着夜色中雄混厚重的盛京城,那处灯笼高悬,光影迷离,炮竹声声,不断有烟花升空、绽放,绚烂光彩凄厉地照亮半边天空,那么热闹,又那么寂寞。

    原来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少了那么一个人,这世间的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

    苍苍一把扯下头上假发,雪白的发丝倾泻而下,和着雪被风吹得翻飞,缠绕着她空洞而寂寥的双眸,仿佛广袤天空里不息的长风。

    她扯了扯唇,露出一个笑,转过身,马鞭重重挥下,离开了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这个一切结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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