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妹妹就在里面。”

    第二天早晨,公主就带他去见他妹妹了。

    卢克莱齐娅看上去一夜没睡,眼中布满了血丝,而且眼睛还是肿的,好像哭了一整晚。尽管气色很差,公主殿下还是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神情倨傲地与他共进早餐。这顿饭让他相当没有胃口,因为诺大的长桌餐厅里除了女仆和随时准备着为他服务的黑狼之外,只有他和公主两个人,而公主浑身散发着心情恶劣的气场,将他的胃口败坏得一干二净。他看得出公主其实也对早饭毫无兴趣,但或许是考虑到一天的疲惫,她还是勉强给自己的胃里塞了很多东西。

    至少在这点上,他承认公主比他强太多了。

    关押妹妹的地方是一座低矮的石头砌成的塔,在古老的帝国尚未分裂之前就已屹立在海浪澎湃的悬崖边了天逆玄典。原本这是一处岗哨,监视着帝国的海岸线,后来帝国离开了,岗哨也就废弃不用,到了新月国度建立后,这里就成了监狱。

    守在这里的卫兵打开吱嘎作响的机关,厚重的门板被升了起来,一股屎尿的骚臭混合着血液**的腥味扑面而来,倘若经历过惨烈的战役,便会对这种气味很熟悉,马粪、人死的那一刻失禁泄出的秽物与遍地的断肢、喷洒着鲜血的残骸以及更早些的已经干涸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就是这种催人欲吐的味道。他心怀恐惧地望着缓缓上升的门板,不知道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

    牢房内很暗,以至于一眼望去他几乎找不到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影。淡金色的长发失去了光泽,肮脏不堪地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她的面容和手臂,单薄的衣物早已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他努力不去想上面暗褐色的污渍到底是什么造成的,黑狼推着他的轮椅进去的时候轧到了几根老鼠骨头,发出瘆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们的进入没有让妹妹产生任何反应,依旧是抱着被粗大的黑铁锁链拴着的双腿,脑袋枕在膝盖上的模样,好像灵魂早就离开了这具躯体。

    轮椅停了下来,他弯下腰,颤抖着撩开了对方的长发,“妹妹?”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具尸体。

    妹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美貌,她的肌肤变得蜡黄,像一张脏兮兮的皮蒙在头骨上,以至于乍看之下,她的脸就像是还带着头发的骷髅。曾经如同花瓣一般娇柔的双唇黯淡干裂,暗褐色的污迹涂满了她的大半张脸,让上面的一些抓痕都变得不那么明显。残破的衣物遮不住她的手臂,现在那上面布满了狗啃似的伤痕,大块的皮肉被撕去了,露出森森白骨。他的动作似乎惊动了对方,女孩稍微抬起头,眼神中只剩下了兽性。

    谁都没来得及反应,女孩已经拽着他的手臂扑到了过来,他扶住轮椅才没有栽倒下去,然而手臂上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痛却让他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哼声,抓住椅子的左手差点就松开了。然而他的心却比受伤的身体更痛,望着如同野兽般用牙齿撕扯着他的手臂的妹妹,他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可什么都没做。”公主抱着胸部,语气中却透着阴狠的报复似的快感。

    任由妹妹熟练地咬开他的皮肉,找到他的血管,饥渴地吮吸着他的鲜血,他怜惜地替对方整理着蓬乱的长发,温柔地抚摸着女孩不再光滑柔嫩的肌肤,“慢点,别着急。”他听着对方发出响亮的咀嚼声,心中却满是自责:他怎么能让妹妹落到公主手中?都是他太天真,以为公主会信守诺言,才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等妹妹吞食够了之后,他才将她带回了智慧圣殿,摒去旁人,亲自为她洗澡,更换衣物。他让僧侣们做了点南瓜土豆羹,熬成一锅烂糊糊的样子,又将烤得酥软的面包切成不大点的小丁,泡在南瓜羹里,一口一口地喂给妹妹。

    他以前从没见过妹妹这么安静的样子,安静得可怕,无论喂给她什么,她都会吃下去,连勺子都要咬碎才罢休,他好几次将勺子抢救出来,妹妹才慢慢意识到好像不需要吃掉勺子。原本灵动的浅绿双眸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如同被水藻窒息的深潭,只能让人看到死亡。他对妹妹说话,抚摸她,亲吻她,然而对方都没有反应,她的心房似乎永远对外界关闭了。

    “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他将妹妹抱在怀里,虽然知道对方不会回答,却还是自顾自地问着,“离开王宫,离开伊斯坦,去一个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我给你做饭,给你讲睡前故事,给你缝你喜欢的兔子布偶……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就只是,离开这里,好吗?”

    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倒流回他们还在黑塔的日子,如果再让他选择一次,他宁可罔顾几何学者的遗言,娶妹妹为妻,永远不离开黑塔,在那远离尘世的银海附近过着无人打扰的生活。他责备着自己,为何自己如此喜欢远行,总是想去远方看看,而不为亲人的幸福着想?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错误,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家,去了一些有着他们所不知道的危险的陌生地方,然后遍体鳞伤。

    这都是他的错重生之隐者的逆袭。

    他紧紧抱着妹妹,生怕对方再一次离开他,被那些坏心的外人所伤害,吻去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妹妹额头上的泪水,决心永远不放手,哪怕身死,也不要让妹妹再受到任何伤害。

    “我不理解。”一直在房中沉默地望着他们的黑狼突然开口,“你,和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能进行空间传送,我们是最好的刺客,我们想要谁死,谁就得死,谁想让我们死,我们不会死。为什么要退让?”

    咀嚼着黑狼有些笨拙的表述,他思索着,这不是他做事的方式,暗杀是一种手段,但政治的博弈不是光有手段就行,还要有实力。他可以刺杀公主,但那无济于事,卢克莱齐娅和博尔基亚之间的斗争并不是简单的王位之争,背后实际上是保守派和改革派的争端。因为妹妹嫁给博尔基亚的缘故,他的阵营基本上是在改革派,但因为他的宗教身份,阵营倾向会偏于中立,即博尔基亚会用他作为反对党的言论代表,他提出建议,国王会考虑,但他不参与决策,而卢克莱齐娅则要控制住他和他的妹妹,不让他们死,但也不给他们造反的机会。

    这种情况下,卢克莱齐娅如果死了,妹妹就会成为改革派的领袖,改革派们会从国外找来一个有王室血脉的人,强迫妹妹嫁给新的继位者,这样改革派就会重新在政治上占据上风。但与之相对的,是保守派们肯定会努力排除妹妹的影响,倘若不能刺杀她,也要为她制造污点,让人们去反对她,然后拥护自己派系的领袖——多半也是从外国请一个贵族回来——登上王位。

    他清楚这样的生活不适合妹妹,这就是为什么他想离开。

    他和妹妹对于这个国家而言都是外来者,即使加入了某个政治阵营,也是被当作符号去使用,本身无法掌握权力。像那些僧侣们虽然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提出了什么违背阵营的要求,就会被僧侣们所抛弃,因此一直遵守着没有明言的规则,扮演着一个虔诚的、善良的、纯洁或者说无知的先知角色。

    说到底,他们没有培植起自己的势力,还没有资格加入权力的博弈。

    暗杀是一种默认的政治手段,它不改变政治的格局,只是在一个节点上制造混乱,重新确立利益关系。然而也正是因为暗杀无法改变政治格局,他和妹妹在新月国度无权无势的处境,不会因为黑狼的加入而有什么变化。

    他将这些解释给黑狼听,换来的只是对方困惑的表情。

    “我不懂你们这些大人物的弯弯绕。”对方这样说道,“在我的圈子里,只有一条规则,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老大,你只要有强大的实力,并且展示给那些喽啰们看了,他们就会服从你。你拥有最强大的实力,为什么他们不听你的?”

    这番话初一入耳,他便在心底大摇其头,这种街头混混的弱肉强食倘若放到政治中,只会导致国家之间征战不休,每个国家都想通过宣扬自身的武力而实现霸权,还会让一个国家内部难以安定,每个势力都想通过武力夺取国家的控制权,他对卢克莱齐娅的上台感到忧虑就是因为公主殿下正是依靠武力推翻的博尔基亚的政权。善刀剑者必死于刀剑,这条谚语在政治领域同样适用,武力推翻政权的结果是,新建立的政权会引得觊觎者蠢蠢欲动,认为自己也可以用相同的方式将其推翻。

    是了,这便是卢克莱齐娅的弱点。她的统治是极不稳定的,是建立在纯粹的暴力的基础上。国内保守派和改革派的矛盾始终尖锐,她作为一个女人,其实对于大部分的保守派成员来讲不是个合适的领袖人选,即便是与他结婚了,在他没有真正展现出神迹前,所谓的圣女,不过是一纸空言。而她要推翻博尔基亚,就必须站在博尔基亚的对立面,因此改革派也不会支持她。卢克莱齐娅很精明,很有手腕,但她擅长的是人际关系,能把两派都压制得服服帖帖的,却不擅长治理国家,在这方面,她远远不如博尔基亚。

    而博尔基亚尚且会因为国际格局带来的压力下台,如何可见卢克莱齐娅依靠武装力量的高压统治就能长治久安呢?他所等待的,不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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