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渐渐习惯了田庄的生活,每日起来,不是看书刺绣,就是与雪雁、春纤谈天说地,很是悠闲。

    春纤的爹娘虽然都只有三十多岁,却当了好几年管事,将庄子打点得井井有条,让黛玉很省心。除了偶尔惦记一下贾环的事情之外,可以说,黛玉再无别的心事。

    这般过了两天,黛玉想起初进庄时,自己曾说过想学做菜的话,便向雪雁、春纤道:“从贾家出来,也没带几本书,我都看遍了,不如今天我们去厨房,跟陈嫂子学学怎么做菜吧。”

    雪雁吃了一惊,蹙眉道:“那天刚来时,姑娘就说过想学做菜,我还当姑娘在开玩笑呢,如今姑娘又提这件事,难不成竟真要进厨房?”顿了一顿,忙劝道:“俗话说得好,君子远庖厨,那地方又脏又乱,与姑娘的身份不配,还望姑娘回心转意。”

    黛玉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清澈明亮,俏皮笑道:“君子远庖厨,说的是君子,与我没什么关系。至于我想学做菜,是因这几天实在太闲,想找样事情做做,权当消遣,时间也好打发些。”

    雪雁听黛玉语气笃定,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只得道:“姑娘这话也有道理,横竖大家都闲着,就依了姑娘的主意也使得。只是有一条,姑娘身子娇弱,若是受不得油烟气,就即刻出来,好不好?”

    黛玉忙不迭应了,命春纤将陈氏请过来,方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起先,陈氏听闻黛玉竟要下厨,很是吃惊,苦劝不肯应,还是黛玉佯装生气,发了脾气,才让陈氏改口应允下来。

    于是之后的几天,黛玉主仆三人便常跟着陈氏,从选材、切菜、做菜等方面学做菜肴,自得其乐。

    因黛玉肯用心,学了几天,便渐渐上了手,陈氏很是开心,至于春纤、雪雁两人,因进度慢,常被陈氏唠叨责怪,不过两人也不以为意,每每一笑置之。

    黛玉这边悠闲自在、和乐融融,贾府那边,却是截然不同的境况。

    自黛玉决然离府,不但令贾府在北王爷、平王世子面前丢脸,更卷走了一个庄子和贾母三万两的私房,贾母心疼又愤恨。

    更严重的是,因为黛玉的缘故,北王爷、平王世子都将贾家看成洪水猛兽,东平王府倒还罢了,本来就没什么交情,北王府却是世交,与贾府交情匪浅。

    那日后,贾母命人到北府送礼,想解释一番,不想北王爷竟丝毫不顾情面,直接将来人赶出府,还带了话,今后要与贾府断绝来往。

    银钱身外物,贾母虽然看重,却并没有到珍视的地步,北府的庇佑于贾家却是至关重要。

    数十年的交情,却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贾母将黛玉视为罪魁祸首,时不时大骂黛玉丝毫不顾念多年来自己的养育之恩,行事疯疯癫癫、无法无天。

    贾母心底,对黛玉的亲情,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反感和厌恶,甚至很多时候,还有些迁怒贾敏,竟生出这样一个女儿。

    宝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心中对黛玉的恨意,自然也加深了几分,加上没了庄子,日子越发艰难,暗地里不知诅咒了黛玉多少次。

    这天起来,宝钗在王夫人、贾母处伺候了早饭,带着莺儿到账房,看着摊开的账本发呆。

    贾家的各样账目,她已经熟知,一年到头,除了地租子,就只有爵位的例银。偏偏上下人等最爱面子,凡事都要敷衍得好看,各处的亏空累计起来,竟有四五万两之多。

    黛玉婚事泡汤,以朱老爷商人的身份,自不敢到贾府吵闹,只能暗叹倒霉,就此罢了,但薛宝钗心里却难以平静。

    宝钗本还指望着靠黛玉的婚事大赚一笔,不想黛玉闹了那么一场,不但没有进项,反而又少了一样收入,令她的处境如雪上加霜一般。账房是一点银子都没有,如今是日日拆东墙补西墙,竟已经到了焦头烂额的地步。

    宝钗以手支额,叹气道:“这日子越发难过,简直像个无底洞似的,我的嫁妆已经赔进去一小半了。”皱了皱眉,目光中透着三分无奈,三分焦虑,接着喃喃道:“这几年,薛家的生意艰难得很,我的嫁妆也没多少,之前我还指望在这里管了家,既能威风,又能提携薛家,如今看,竟是一点都指望不上。”

    莺儿在她身边伺候,一应事体都是知道的,也跟着叹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个法子,忙向宝钗道:“这管家既然难当,二奶奶不如回了太太,辞了这件事儿,让链二奶奶继续管家,二奶奶自能落得逍遥。”

    宝钗勾唇,笑容却极淡,摇头道:“你这主意我何尝没想到?前几天我就悄悄跟太太提了,但太太执意不应,说凤姐儿当初交出管家权利时已经说过,她打算以后都过自在日子,从今以后,凡事都不要再找她。哎,凤姐儿如今可算是自在了,只有我在这苦海里熬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主仆两人相对叹息了好一会儿,宝钗抿了几口茶,勉强平息了心情,转了话头道:“之前我告诉你,让你吩咐文杏,多盯着宝玉一些,别让麝月、秋纹、紫鹃那些蹄子沾他的身,就是袭人,也要多留意,这几天文杏可有什么话儿?”

    莺儿忙回道:“昨天奴婢问了文杏儿,她倒是时时留意,但那些丫鬟向来都只爱围着宝二爷打转,宝二爷又最是多情,一见有人肯献殷勤,都笑眯眯接受了,文杏儿纵然想拦,也是拦不住的。何况宝二爷屋子里丫鬟那么多,她一个人,哪里看得过来?”

    宝钗闻言,不怪宝玉多情,反而深恨几个丫头,咬牙道:“那些东西太不要脸面了!宝玉是堂堂国舅爷,将来还要考功名为我挣诰命,偏偏那些蹄子整日将他迷在闺阁里,白白耽搁宝玉的前程。哼,等明儿个我就去回了太太,府里诸事艰难,要想法子节省开支。如此一来,就能趁机将那几个东西打发了,省得那些东西碍我的眼。”

    原来,宝钗自与宝玉成亲以来,一心以宝玉为重,盼着能妻凭夫贵,时不时催促宝玉看书,好去考取功名,自然不喜宝玉常在内帷厮混。

    何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但凡女子,无论面上多贤能,心里还是不喜与人共享丈夫。那些丫鬟围着宝玉打转,就是在触宝钗的逆鳞,宝钗自然不会容忍。

    莺儿猜出她的心思,却没有说什么,只赞道:“二奶奶想得很周到,是该让那些丫头见识见识二奶奶的厉害了。”

    正说着话,周瑞家的进来道:“宫里的夏太监打发人来,说是有事求见。”

    宝钗听了直皱眉,心中有些明了,她住在贾府,未嫁前处处留意,贾家的事情,简直了如指掌。

    这些太监打发人过来,能有什么好事?唯一的缘故,不过是要银子打秋风罢了。偏偏要顾及自家娘娘的地位,对这些得脸内侍的要求,不但不能拒绝,反而还要百般讨好才行。

    宝钗想到这里,忙向周瑞家的道:“我这里还有事呢,何况我刚管家,从没见过宫里的人,不如让他去见太太吧。”

    周瑞家的回道:“这事是太太吩咐的,如今太太去了老太太跟前伺候,哪里能去打扰?少不得还是二奶奶辛苦点,应酬一番,也就是了。”

    宝钗听了,无可奈何,只得有气无力地道:“既如此,就请他进来吧。”

    周瑞家的忙应了,不一时带了个姓严的小太监进来,宝钗忙让他坐了,又命莺儿奉茶,笑问严太监因何而来。

    严太监喝着茶,慢条斯理地道:“夏爷爷打发我来府上说,之前他买的房子太小,打算换个齐整些的。可巧前儿知道有一处宽敞院子,正在发卖,因此动了心思,偏近来手头紧张,夏爷爷急得没法,日日烦恼叹气。”说到这里,便看着宝钗,目光中自含深意。

    宝钗心中暗恨,却不得不陪着笑脸,和颜道:“夏老爷短了多少银子只管说,但凡我能办到,一定竭尽全力,绝不敢耽搁夏老爷的正事。”

    严太监听了这话,喜得眉开眼笑,伸手比了个三字,回道:“贵府换宝二奶奶管事,奴才也是知道的,宝二奶奶如此爽快,奴才就直说了。夏爷爷说府上很知道做人,让奴才过来拿三千两银子,至于余下的数目,夏爷爷自去筹措。”

    宝钗倒抽了一口凉气,三千两,还说得仿佛像是恩赐一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才好?

    就算暂且不管以后,眼前这难关,竟难以应付过去。

    严太监在宫里呆久了,养成了一股捧高踩低的脾气,见宝钗半日不语,脸上不禁有些不悦,冷笑道:“二奶奶才说了,一定尽力而为,怎么如今才要区区三千两,就不说话了?”

    宝钗无法,只能朝莺儿使了个眼色,方道:“没长耳朵吗?还不去将银子支来?耽误了夏老爷的大事,你担当得起吗?”

    莺儿会意,忙道:“奶奶可是忘记了?因快到年关了,各处要用银子,昨天付了几笔大账目,账房里只有几百两而已。”

    宝钗佯怒道:“这事我还真忘记了,哎,倘若你这蹄子记得提醒我,哪里会像现在这般手足无措?”转首看着严太监,赔笑道:“公公也听到了,不是我不肯,实在是有难处,这样吧,我且想法子凑一千两,劳烦公公带回去,在夏老爷面前美言几句,我自会报答公公的恩德。”言罢,却是朝莺儿示意,命她拿出一个装了五十两银子的荷包。

    严太监却不接荷包,一脸倨傲之色,冷冷道:“一千两银子?二奶奶打发叫花子呢。贾府家大业大,怎么会拿不出这三千两银子?”顿了一顿,斜睨着薛宝钗,慢慢道:“这事明摆着是二奶奶在敷衍,也罢,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这就告辞,将二奶奶的话告诉夏爷爷,让他自己裁夺。”说着,果然站起身来,作势要望外走。

    周瑞家的见状大急,忙走上来拦道:“公公别着急,二奶奶素来大方,今天是的确有了难处才会如此,还请公公稍等,二奶奶会想到法子,让公公如愿的。”

    宝钗也变了脸色,她是明白人,知道这些太监虽然惹人厌烦,却是得罪不起的。不然,元妃在宫里的日子难过,贾府也讨不了什么好。

    宝钗忙敛了心中的不情愿,赔笑道:“这话很是,公公且稍等片刻,我即刻打发人去酬银子,绝不敢耽误夏老爷买屋子。”

    严太监听她言辞旦旦,这才回心转意,止住脚步道:“二奶奶这话倒还像样,念在往日的交情上,我就在这里等一等吧。”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子,走到莺儿面前,将荷包拿了,笑眯眯地道:“这是二奶奶的赏赐,奴才自然得收下,不然,岂不是让二奶奶没面子?”

    宝钗心中气得七窍生烟,却不能露出来,沉吟了一小会,却是无法可想,只得向莺儿道:“你去将我的首饰拿一盒出来,送到当铺,暂且押了,尽快将银子送进来。”

    莺儿知她如今的私房只剩下两盒首饰,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得点头应了,起身自去打点。

    过了一会儿,莺儿果然领着小厮,捧着匣子走了进来。宝钗命取了三千两,交给严太监,又赔笑着讲了几句,亲自送出门去了。

    待回转身,还没喘口气,周瑞家的便开口道:“二奶奶今天这事办得不太妥当,太太早说过了,宫里来的人,无论有什么要求都要满足。”

    宝钗暗自腹诽,太太自己舍不得银子,凡事只管让自己出头,也太不地道了。

    心中虽不满,却不能流露出来,面上保持端庄的笑容,宝钗忍着气道:“周姐姐说的是,今日是我莽撞了,以后断不会如此。”

    周瑞家的这才罢了,瞄了瞄小厮拿进来的匣子,转了话头道:“对了,之前太太还说,过几天她要进宫去瞧娘娘,要找二奶奶拿点银子打点。既然这典当的银子还有剩余,不如就交给奴才一并拿了,省得奴才再跑腿。”

    宝钗有气无力地挥手,皮笑肉不笑地道:“要多少银子,周姐姐且说一声。”

    周瑞家的道:“至少也要一千两吧。”命莺儿将匣子开了,点了一下,却只有八百两。

    周瑞家的见状,露出不满之色,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知道二奶奶这里也艰难,罢了,奴才就拿这些算了,不必再添,太太跟前,奴才自会为二太太分说。”

    宝钗心中咬牙切齿,还要开口道谢,周瑞家的便命小厮将匣子捧了,一起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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